第29章 第29章
少年渐渐睡沉了。
梦里浑浑噩噩,梦到的场景纷乱繁杂,光怪陆离。
有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灵魂。
撕裂,拼凑。
拼凑,撕裂,再拼凑。
忽而一声一声温柔的音浪,如风拂水,柔柔地,细腻地抚过片片碎落的灵魂。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其人如玉……”
“后面是……是什么伊人……”
“伊人……所谓伊人……皎皎白驹,其人如玉……”
……
景阳轻推开屋门,飘雪刮起他的衣摆,涌入屋中。
他回身关上门,指尖掐诀,衣袍上沾染的雪花尽数消失。
为了安抚秋水流,风习习念叨着几日前学来的颂词,念着念着,便迷迷糊糊打着盹。
屋门响起的吱呀声同陡然拔高的风啸又叫她清醒过来。
她眯了眯眼,扭头朝屋门口看去。
景阳解下披风收进储物袋,看着床上的两人,手里一如走时,执着一柄银灰长剑。
“风姑娘,我与师父在村中找了一遍,未找到鱼类。”
他抬手递过去,掌心现出一包黄色纸包,散发着清甜的青梅香。
“这是我师父给的龙须糕。”
风习习受宠若惊,轻声道一声谢,打开纸包,拈一小块尝了尝,甜丝丝的。
比饴糖还甜。
她眯眯眼,又拈一点,反身小心翼翼挤进少年唇缝。
景阳看着他们兄妹相互扶持,不由露出一抹会心的神采。
他生平不爱笑,宗门弟子对他敬而远之,他也习惯了独来独往。
唯一的交流对象就是师父。
偏生师父时而正经时而不正经。
叫人很是苦恼。
屋门“啪”一声被推开。
云清一边掸着发髻上的飞雪,一边把脚往后一提,关上屋门。
“这鬼地方啥都没有,别说鸡鸭鱼,树上连片叶子都没有。”她拉下帽檐,抖抖道袍上的雪。
瞟见即将成为自己徒弟的小姑娘,又满面笑容凑过去,装模作样理了理微乱的衣襟。
“你们家住哪儿,我送你们回去。”再跟他们爹娘说道说道,劝动小徒弟的爹娘,她就能光明正大的把小徒弟带回宗门……
风习习抿了抿唇,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们自己能回去。”
“诶,不要客气,锄强扶弱本就是我等修士的责任。”
风习习:……
没有客气,就是有点怕。
景阳:师父,你又吓到她了。
云清浑然不觉,在火盆旁的木凳坐下,大剌剌脱下长靴,一边架着二郎腿烘脚,丝毫没有为人师表的模样。
火盆里旺盛的柴火烤得她黑袜子蒸出一股白烟,风习习默默合上龙须糕。
云清道:“跟我去玄英仙宗,那里什么都有,别说烤鱼,芦花鸡酱香鸭脆皮烧鹅,为师统统带你去吃。”
风习习:“……”
景阳宗门山下那一望无际的山脉,又看看胡说八道的师父,不由自主伸手摩挲眉心:“师父,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可别说了,亏心。
他已经看见小姑娘两次露出惊恐怀疑的眼神。
云清旁若无人深深嗅了一口长靴的气味,一脸陶醉。
景阳:“……”
风习习:“……”
云清乐乐陶陶地穿上长靴,脱下另一只湿漉漉的靴子继续烤。
“白日里没什么,入夜后,为师去会会那只厉鬼。”
提及正经事,云清判若两人,表情严肃,“小阳保护好他们兄妹,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景阳颔首,拿出时刻盘。
酉时三刻。
冬日天寒日短,这个时辰,按照常理,天色已经曛黑。
而此刻,窗外明亮的日色只是风雪给的错觉。
厉鬼也可能添了一把力。
约莫戌时,挂在屋门口的三个小铜铃同时清脆作响。
支头浅寐的女子睁开双眼,双指甩出一道黄符,黄符如箭钉入破旧的屋门,红线上的颤动不已的小铜铃骤静,附在红绳上的黑气迅速脱身,蹿出门外。
“保护好他们。”
说完,云清持剑起身,疾步追去。
风刮得窗牗发出阵阵细响,火盆中的火苗跃动不安。
景阳背身走到床旁,抱着剑环视整座房屋,呈警惕状。
风习习瞧着屋中时明时暗的光线,下意识挪近秋水流。
他轻拧着眉头,睡的极不安稳。
他肯定也在害怕。
风习习咽咽口水,紧张地抱起他的手臂,握紧他的手,小声道:“秋水流,我会保护好你,你、你不要怕。”
“……”
看见他干白的嘴唇,风习习拿出水囊,递到他嘴边,喂一小口。
又给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屋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刚喝进去的水,立马被她呛咳出来。
听这声音像是那位云清真人。
风习习呛咳得更厉害了。
景阳转身看她,俯身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解释:“这是厉鬼在引诱我们出去。
风习习点点头,心下安定不少。
倏忽,窗纸飒飒脆响,屋外打斗声时远时近。
景阳扬首细听,屋外厉鬼不知几多,师父一个人显然应付不过来。
抱着剑走了两步,师父嘱咐他的话仍在脑中回响。
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逡巡片刻,景阳终是忍不住,看着咳得眼眶泛红的小姑娘。
“你好好在这呆着,我出去看看。”
风习习睁着纯真水亮的大眼睛,巴巴瞅他。
景阳被这双眼睛看得心生羞愧,他深知不妥,但师父的符咒全用在这间屋里,厉鬼就算撕破窗户纸,也休想进来半步。
“若有什么事,给我传音。”
景阳出去后,屋中愈加空荡,火光明灭不定,鬼影憧憧。
那哗哗作响的破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撞开。
风习习握紧传音玉珏,一手攥紧秋水流的手。
这是她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攥得太用力,少年立时被痛醒过来。
“放开。”
风习习一惊,下意识松开手,回头看着他,神色惊喜:“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少年侧脸躲开,盯着她,眼神淡漠,带着一股审视。
“你是谁?”他声音涩哑,好似从水里透出来一样,含混而飘渺。
风习习满眼诧异,愣了半响,才找回声音:“你……失忆了?”
小仙官说过,有些人受了重伤后,会出现失忆的症状。
否则,不会用这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
有点讨厌。
秋水流揉揉发僵的手指,冷冷开口:“风习习。”
“诶?”她瞪圆眼睛,便听他接着说道,语气中透着一丝嘲弄,“天上的神仙,羽族的凤凰,还是孤魂野鬼?”
他不仅没有失忆,反倒多出了许多陌生又熟悉的记忆。
经历过一样。
他坐起身,这才感觉有点不对劲。
低头一看自己的手,冰冷的神色微微僵住。
风习习表情古怪地瞥他。
没有失忆,为什么这么奇奇怪怪的。
她想了想,拿出一块龙须糕递过去:“给。”
“不要。”
见他拒绝,又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风习习收回手,郁闷地咬一口龙须糕,扭过头望向屋梁。
秋水流斜眸,乜视小女童的小背影。
稚气圆润,背上垂着两条毛毛糙糙的大长麻花辫,奇丑无比。
又想起那是出自自己的手,面无表情收回目光,肚子不期然响起一道咕噜声。
他微微拧了下眉。
风习习扭头,瞥一眼他苍白虚弱的脸色,抿了抿唇,气鼓鼓地背过身,片刻,反手递过去一包干荷叶包:“吃不吃,不吃——”
荷叶包被拿走了,是一只冰冰凉凉的手。
风习习弯弯唇角。
鸡腿包饭的魅力没有人能抗拒。
恢复些力气,秋水流掀开身上的青色披风,缓缓起身。
风习习转过身,看着他下床的背影,道:“你去哪?”
秋水流头也没回:“出去。”
风习习一听,方才轻快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外面都是鬼,景阳师兄让我们不要乱走。”
少年走了两步,听见她提及景阳,不由嗤笑一声,侧目扫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在这等他吧,他才是天命之子。”
风习习一愣。
他摆摆手,顺手把干荷叶纸丢进火盆,慢慢悠悠朝屋门走去。
她呆望着那道离开的身影,昨日义无反顾挡在她身前的少年仿佛变成了一抹遥不可及的幻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窗外风声更甚,犹如鬼哭狼嚎。
风习习恍然惊醒,急忙跳下床,撕下床边木杆上的两张黄符,揣进怀里,奔出门外。
秋水流循着记忆中路线,走向街口。
飘荡的鬼魂桀桀笑着,一拥而上扑过去,他冷眼一挥,鬼魂尽数化作一道青烟散于薄暮。
周身一静。
界石外的结界上,蹲了两天的藤妖看见街口缓缓明晰的人影,藤条尽数缩回密树,蛰伏待发。
秋水流扬首望着若隐若现的结界,伸指试探触去。
手指穿透结界,暗中蛰伏的藤妖动动触须,牢牢盯着那只伸出结界的手。
然后,那只手收了回去。
藤妖:“……”
听见身后传来的惊呼,秋水流回身,眼眸瞳仁忽黑如墨,深邃阴沉。
街口血红鬼影一闪而过。
“秋水流……”
“秋水流,你在哪儿……”风习习举着火球,一边喊,一边寻觅。
声音哆哆嗦嗦,俨然快被身边游荡的鬼魂吓哭了。
小鬼们惧于她手上的神火,与身上散发出的神威,不敢接近,露出一副狰狞面孔,故意吓她。
风习习漫无目的找着,只觉头上有什么东西戳着她的脑袋。
她仰头一看,一屁股栽在雪地上,魂差点吓飞了一半,手上的火球也在栽倒时熄灭。
那红衣女鬼四肢犹如蚰蜒,四肢并用,爬的极快,顺着蛛丝从半空下来,堵住去路,三角形的幽绿虫眼,阴森森盯着她,铺地的黑发慢慢伸到她脚边。
风习习毛骨悚然,全身僵硬,眼睁睁看着脚踝被缠上。
就在这时,一根枯枝破风而来,扎进女鬼的躯体。
女鬼惨叫一声,身体化成浓浓青烟消散。
一只苍白的手递到她面前,头上落下一声戏谑。
“鬼也会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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