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对这个新的时代的道歉信

对这个新的时代的道歉信

        全新的时代：

        在这里先对这个时代说一句你好！且不论是否高兴，很庆幸我能看见你。这至少证明了目前的我还活着。

        倘若我现在确实是真切地活着的，那么我今年已经是六十二岁了。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活了六十二年。一路上磕磕绊绊，嚼碎了许多生活的苦。

        我年轻的时候很张狂，放言道人不能活太久。一旦在这个世界上活得久了，有了多的牵挂，活着就仅仅是为了活着的执念。在那时的我看来，这么活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而失去了意义的活着，却不如将它变成有意义的死亡。于是十五岁的我，在日记本上立下三十五岁就要以最浪漫的方式去世的志向。很天真吧。但我一直把它作为人生的信条。

        余下的二十年里，我以最放肆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做了很多大胆的事，尽情去尝试每一件新奇有趣的事。三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在洱海边捡贝壳，为自己在沙滩上堆了一个华丽的生日蛋糕，然后看潮汐将它收进海底。生活在内陆的我一直觉得大海浪漫而自由，早早就想好了，自己的归宿一定要是跳海。生日那天我便一直守在海边，看日落，又日出。有一点点完美主义的我决定把自己的三十五岁生日完完整整地过完，第二天再跃向大海。

        可是第二天，在我看完了日出，闭好了眼，就要结束我放肆的一生时，我在海里瞧见了一窝刚被主人抛弃不久的小猫。装着小猫的盒子算是有一点点的防水性，且那还算是在浅水区。猫儿还在呼吸。一直很喜欢猫的我，没有办法对它们视而不见。我于是抱起盒子里发着抖的三只小猫，打了车送它们去宠物医院。就这样，我错过了计划中的跳海时机。本想等救回小猫们，就把它们送去宠物收留中心的，只是那三只小猫一直躲在我的身后，只是宠物救助中心里不绝的喵喵叫听来全似呼救。过去的三十五年里，我为了对这个世界少一点挂念，从来不敢去恋爱、生育，抑或养猫。但是这里救命似的猫叫让我听了心慌，头脑发胀。我不愿自己亲手救下的小猫再次陷入如此的牢笼之中，于是我抱起它们，有了执念。

        我曾经看过一个视频，是一只流浪的小猫，给了三个即将对生活失去希望的男人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可我本就对生活没有希望的。我是不想活着的。我不想做执念的囚徒。对那三个男人来说，那小猫一定是救赎吧。那么对于我呢？这三只小猫，成为我乐在其中的折磨。

        话是这样说了，我还是有尽心尽力去照顾它们的。是了，我的人生从未有过希望，但我希望我能给它们充满希望的猫生。可能是我太丧，怎样带它们晒太阳也没法晒干自己心里那片虚无的大海。仅仅是过了两年，在我再次来到洱海边看日落时，我不小心睡着，而它们三个，则不小心溺亡在沉寂的海里。

        哭泣。

        再次失去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我预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却开始害怕跳海。害怕那片吞噬了阳光、沙粒、温度的冰冷的大海。

        我说了，想要浪漫的死去。除却跳海，我再想不到另外浪漫的死法。所以我决定，且活下去。活在我所厌恶的这个世界上。

        之前的三十五年里，我都是做好了要死的准备，于是耗尽自己的所有去尝试人生中的每一个可能。遇见三个小家伙的两年，我以它们为中心竭尽一切使它们能够活得欢欣。我其实不懂，如果真的想要长久留在这个世间，该做些什么。

        可是我已经决定，我没法去死，我只能活下去。

        所以在活了三十五年之后，我开始重新学着怎么去活。我算是第一次接触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活着。

        当我蜗居在我的小房子里，开始纠结每月的水电时，我又发现，我没法融入这个世界。

        现在这个世界，什么都变化得太快。手机更新换代的速度从五六年变成了五六月，流行的电视剧从长达百集的还珠格格变成了只有几分钟的小短剧。高楼大厦似是凭空而起，只是几日不出门晒太阳，屋前就又多了一幢商业大楼。

        信息迭起的时代里，永恒变成笑话。一切都在飞快地更新，而总是守在自己的小空间里的我，已经不再适应这个世界。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时间还是很慢，秒针还是一步一步转，而面对电子钟里跳动不停的数字，我不免心慌。我真的不适应这个世界，但我得努力去活着。

        在一个不适应自己的时代里活着，是件挺难的事。我看着电子钟就头晕，寻遍了古玩店只为了买一个小时候家里摆着的那种大挂钟；我用着几十年前的诺基亚，难以塞进现在女士裤子的小小裤袋里。我花了大价钱把家布置成好多年前的旧风格，充满温馨，却被房东骂得狗血淋头。我在火车站售票处数着硬币付钱，被后面的人投诉说太慢。

        我是个自私的人，一开始自私地尽情享受这个世界的任何，后来自私地想要留下三个小家伙，而现在，我自私地想在不适合自己的时代里活下去。

        我不太懂现在新兴的科技，也不是很信任它们。我不会用快递柜取快递，我不会用手机支付，我不习惯阅读电子小说，我不喜欢看短视频……在快的时代里，我自私地，只想做慢的事。

        然而与时代背道而驰的代价是，邻居的小朋友总是为了我这个老奶奶能够顺利活下去而帮我网购、取快递，隔离时做核酸的小姑娘每天早晨过来帮我点外卖，听不懂网络词汇时对方只能一再向我费力地解释。

        我麻烦了这个世界很多，所以在这里，我要对这个时代，为了我的自私说声对不起。

        我仍然不喜欢现在这个快时代，我仍然对生存的时代不抱有什么活的希望，所以对不起。我的每一天都很糟糕，我对清晨的暖阳说对不起。我把自己经营地很老旧，达尔文对不起。我不敢尝试各式各样的自杀，太宰治对不起。

        我贪婪地活了六十二年，至今还是荒芜地活着。我很自私，接受了很多这个时代的包容。对不起啦，我还是没法去死，我暂时还是得麻烦这个时代了。

        再次说一声对不起，很抱歉我是这样不爱惜生命，而又顽固要活下去的人。

        2022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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