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二)
年轻的君王倚坐于榻前,脸色与身上单薄的雪白寝衣泛着同样的惨白,眉眼却是极黑,直视间有凌厉沉郁之感。
两名侍卫正在执行命令。
他们无声且迅速地拖着一名宫人从我身边路过。
那宫人面无血色,眼神呆滞,似是陷入了灭顶的绝望之中,忽然他面向我开始奋力挣扎,“监国大人,求求……”
痛苦的一声闷哼过后,呼救声截然而止。
殿内于刹那间恢复安静。
我回望榻上之人,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秦析忽然开始咳嗽。
他咳得极其用力,挺拔的脊背于咳嗽中俯弯,清俊的脸颊于咳嗽中泛红,少年太过清瘦,以致于连蝴蝶骨都在寝衣上显出一颤一颤明显的轮廓来。
这一咳嗽便是好一会儿都停不下来。
宫人闻声送来温水,我让开去路,只是那宫人直接在我身边垂首顿足——以往我大概会随手将温水送至秦析眼前,但眼下我站着不动,那宫人意外之余也有些不知所措。
咳嗽声骤停。
秦析抬头看我。
殿内的气氛竟也因此一时陷入了凝滞之中。
我低声吩咐宫人,“过去吧,陛下正在等你送水。”
宫人的眼神有些慌乱,她飞快地看了秦析一眼,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终是面露惶恐地将水送了过去。
秦析一动不动,他没有接宫人递呈过去的水,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有种异样的平静。
在宫人颤抖着手将水放置在矮几上,然后逃命似地从殿中离开后,我已经想好推辞留宿的措辞,正要开口,不想秦析却先于我一步,“深夜召监国入宫,想来必是扰了监国一番好眠,还请监国见谅。”
或是因为咳嗽,秦析的嗓音很是低沉,听起来与往日有很大的不同。
我躬身行礼,“这些时日天气变幻无常,还望陛下多加保重身子,臣有一事……”
“监国可知方才那宫人犯下何罪?”
“……臣愿闻其详。”
“那宫人在宫中散布流言,道监国你与周廷尉交往密切,有龙阳之好。”
“……”
秦析看着我,原来冷淡的神色忽然变得微妙起来,他似笑非笑地问,“你说,他该不该死?”
“臣万分感激陛下维护,只是,”迟疑一瞬,我选择继续往下说,“只是那宫人如果因言获罪,恐怕日后宫中人人自危,无有勇谏者。”
殿内又静了片刻,直至秦析轻笑着说,“方才是寡人冲动了。还是监国顾虑周全,若再有下次,便依你所言。”
“陛下明鉴。”
“陛下……”
我瞄准时机正要重提推辞留宿一事,不想秦析伸手捏着眉心,容色困倦地打断了我要说的话,“寡人乏了,监国且去偏殿休息,这几日要辛苦你了。”
“陛下,臣……”
“监国大人,”秦析放下手,眉眼几分沉郁,“监国大人若还有别的事,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其余的明日再说吧。”
“……是。臣告退。”
在偏殿的这一夜我并未休息好,秦析说的那一句“唯有死人才能信守承诺”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浮现,使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秦析多疑。
我明白,也理解,毕竟身处劣势,人很难不工于心计。
只是,坐以待毙,束手就擒,这亦非我一贯的作风。
当我与秦析不再是利益共同体,我不得不考虑如何防范,或者,如何主动出击,以确保自己幸存。
只要秦析愿意相信我一回。
君王有疾,廷议可免,集议难免。
接连主持两场吵闹的集议后,我步行至殿外透气,周廷尉因有私事和我说,当下与我同行。
周廷尉是习武之人,体格比一般男子高大许多,平日里他行走时健步如飞,但如今为了迁就我的步伐,四肢拘谨,步伐放缓,整个人透出几分笨拙。
“大人,那日在酒肆若不是你出手相助,赶跑那酒醉之人,小妹定是凶多吉少了。”
“举手之劳而已。若是周廷尉面临同样的情况,想必也会有同样的举止。”
周廷尉所提及的事情距今已过去月余,或是友爱小妹之深切,所以再次提及时,面上仍是一派后怕。
我盯着他紧张的神色,担忧的眼眸,心底酸涩难抵。
这样的兄长,这样的眸光,曾经的我也是拥有的。
“大人,我欠你一场酒。上个月有突发外出紧要之事,所以才会推迟到现在,还望大人海涵。”
“这几日我很忙,不如……”
话未说完,手腕忽被人一把用力攥住。
心惊之下难免失语,待看见周廷尉那古铜色的大手紧扣着我的手腕,我正要明言拒绝,不想周廷尉直接拉着我往前走,连劝说的语气都变得苦口婆心起来,“大人,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这样推脱,何日才能有酒喝?何日才能痛快地醉一场?”
“可是我……”
周廷尉拽着我往前走,“没有可是!大人,今日我们便痛快地醉一场!人生如梦,岂可拒杜康于千里之外?拒之实非君子所为!”
“?”
稠酒一碗接着一碗,周廷尉脸颊透红,最终不胜酒力覆趴在案上。
“大人,待你娶了舍妹,我们一定要天天这样喝酒!”
“好不好?”
“好不好?”
“好!妹夫,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
尽管这是一顿别有用心的谢酒,但壮硕的男子醉后也有几分可笑与可爱。
我无奈地看着周廷尉自问自答,最终头疼地挥手招来青陆,让他送周廷尉回府。
再入宫已是傍晚。
年轻的君王身着常服倚坐于议案之后,他陷入沉思当中,指尖缓慢地摩挲着一本折子,头不经意间轻轻侧向一旁,墨发由此滑坠,遮掩住半边冷淡神色,也遮掩住他俊美的侧脸。
我停下脚步,安静地凝望着眼前这一幕。
国之后宫向来尽集天下美色,王子皇孙没有面容丑陋之人。
若要计较,秦析无疑是当中极俊美的那个,只是他自幼体弱多病,脸色时常惨白,体态又多懒怠,宫中权势不盛者少有人关注,自然也极少有人会注意到秦析竟有出众的容貌。
哪怕初初那几年,便是我与秦析每日相见,也鲜少关注过这一方面。
秦析于我而言,是君王,是盟友,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监国回来了。”
不知何时,秦析已经抬起头来,他打量我须臾,最终嗓音轻柔地说了几个字。
我走到他对面落座,在不动声色地察看了案桌上的境况一周后,我如常询问,“陛下今日感觉如何?”
“你喝酒了?”
秦析的眸光仍旧落在我身上,“衣裳也换了。”
他的语气有细微的波动,望着我的眸光也不同以往般平顺,我隐约察觉某种变化,只是当下来不及细想,只说是喝酒以后身上酒气浓郁,是在家中醒了酒才进宫来的。
秦析将手边的茶盏递放到我面前,松手时状似不经意地提了句,“听闻周廷尉想要把他的妹妹许配给你,不知监国意下如何?”
“臣尚未有娶妻之意。”
“是不想,不愿,还是不敢?”秦析笑了笑,漆色的眸牢牢地盯紧我,“莫非当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监国你……不喜女子?”
年轻君王语句中的试探之意已是明显到了极点。
在我的记忆中,秦析从未表现出这般模样。这几年无论我说什么,秦析基本都会说好,即便对于某事我们政见不同,秦析也从未表现得这般尖锐。
周廷尉固然家世不错,但周氏与我赵氏一族相比仍是有较大差距,即便赵周联姻,但只要赵氏无谋反之心,君王亦可安睡于榻。
念及至此,在垂首佯装认真地思考片刻后,我选择直视秦析的眼眸,直剖底患,“陛下,你可信臣?”
秦析略略一怔,随即轻蹙眉头,“监国此话何意?”
“眨眼已是五年,陛下即将及冠,许是重要日子临近,陛下内心有所不安,但臣可以向陛下保证,一切都会顺利的。”
一切都会顺利的。
只要秦析愿意相信我。
我想,以秦析之聪慧,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暗示些什么,只是他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之外。
少年的手心落在案桌上,他探身逼近我,反问我,“寡人想知道,监国要如何保证一切顺利?”
许是喝了酒,我今日也分外直接,想不起半点克制,“那敢问陛下要如何才能安心?”
秦析盯着我。
对视间僵持良久,某种想法在我的心底越来越清晰,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我移开视线,笑了笑。
果然还是逃离不了那样的终局吧。
抬手从腰间扯下一物,我将之抛在案桌之上。
那物落案有声。
秦析垂眸一瞥,眸光骤然凝住,“你……”
我垂下眼眸,“陛下,撤监国吧。”
“……不。”
秦析忽然往后退开,“请监国收起相印。”
我没动,待良久后轻叹一声,“陛下不要相印,难道是想要臣的……命?”
“胡说!”
“……?”
胡说?此刻的秦析真的很奇怪。
我看了一眼案桌上的相印,又看了一眼秦析紧绷的下颌,惊诧地发现此刻自己竟然看不懂眼前这个少年了。
他想要什么?
他到底在谋求什么?
我还在暗中揣测,秦析看我一眼,竟然很快给出了答案——
“人人皆知赵家女知书达理,美若天仙,寡人欲求娶其一,不知监国可愿割爱?”
身为赵氏家主,此事无可拒绝,我一边努力回想族中适龄女子,一边镇定地问询,“不知陛下心仪的是哪一位?”
“赵于微的妹妹,赵知白。”
赵知白?
这名字很是熟悉。
等等,知白知白……
四肢在刹那泛起彻骨的寒意,心跳停止一瞬,最终又不受控制地,慌慌张张地乱跳起来。
知白。
……那是我原来的名字。
“陛下……”
我勉力镇定地抬头,想劝秦析更改,只是——
君王神色莫测。
少年微微一笑,落于我身上的眼神极其意味深长,“监国不必着急,大可想好了再给寡人答复。”
“寡人,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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