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些年来,强硬如他,亦然不愿意去回想,他对她犯下的这桩罪。

        其实,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

        在秉持利益至上,尔虞我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商场上,争名夺利开疆拓土,心慈手软的人根本做不来。

        他能扛起慕氏这一大摊子的家业,且将企业规模逐年扩展,将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愈加辉煌,明里的对策,暗里的手段,不知用过多少。

        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在商场竞争上亦是极为适用,殊途同归。多年来,被他慕氏弄到破产的大公司,小企业不胜枚举。

        换句话说,行至而今,慕氏的成就,今日的风光,是击败无数人的心血与努力,踩着无数颗绝望失意的心灵,而矗立起来的。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竞争不是做慈善,优胜劣汰是物竞天择。对于手下败将,他从未曾同情过。他只是赢了,换成他输,对方亦不会对他手软。

        成日穿行于算计与反算计的风口浪尖,他的心比石头还要坚硬。

        可他这般心肠冷硬之人,却是独独不能对她释怀,不能对她感到心安。

        所以,这几年,他极力刻意不让自己去回想当日的种种。然而,他无法从心底抹去她那双眼。法庭上她的那双眼睛,彷如有了自主意识般,牢牢的长在了他心间。

        彼时,她站在被告席上,一张小脸苍白如雪,满面惶惑。待看见他出现在证人席上时,她的眼里瞬间现出喜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即刻盈满了庆幸,与释然。

        她的眼里闪动着笑意,带着无比希冀的眼神看着他,象冤屈无助,走投无路的小兽终于得见亲人般,眷念而信赖的看着他。天真的毫无防备的看着他。

        渐渐的,她的笑意凝结在嘴角。她的眼里再度现出惊惶,她直直的看他,讶然又焦灼的看他。

        他知道,她是被他脸上的冷然弄糊涂了。抑或,是小兽天生的敏感与本能的警觉,终于让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而当他对着她,当庭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证词”以后,那双黑眸中最后的一丝求证与冀望,彻底幻灭。

        她惶惶然,不可置信的看向他。眼中全是迷惑,满满的不解,满满的惊愕。下一瞬,那眸中的亮光变得暗淡,直至最终熄灭,灰黯沉沉。

        接着是小雨的证词,再然后是珍姨的证词。

        在这期间,她的眸子再也没有亮起来过。她不再看他,不再看小雨,也不再看她奶奶。她眸光没有焦距,木然呆怔的看着虚空。眼里唯余一片死寂。再不见半丝活气。

        只有回复讯问时,她会开口,呓语般机械的重复:“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撒谎!我根本不认识他!”

        直到他为她请的辩护律师,也是他的律师——金聿,不着痕迹极具技巧的向对方律师暗示,她或许需要做个精神鉴定,不排除她患有妄想症——情爱妄想。

        至此,在她入狱前,她最后望了他一眼,用一种看魔鬼的眼神。

        她实在太聪明。法官与陪审团,还有那坊间赫赫有名的控方律师,对此,都未能瞧出端倪来,她却是明白了。

        这之后,她象一个重症病患者,在经历过剧烈难熬的锐痛过后,终于认命,放弃挣扎。她很快的俯首认“罪”。按着金聿私下递给她的纸条,陈述了她的“犯案动机”,与“犯案过程”。

        因为她的年龄,因为金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张利嘴。也因为法医的实际诊断结果,案子最终被宣判为:过失杀人。

        她被酌情考虑,从轻判刑。判了六年。

        为什么会对她不能释怀?

        慕亦寒皱起眉,神情阴郁。

        因为她是打小在慕宅里长大的孩子?

        因为她对他毫无保留,纯稚天真得都有些儿蠢的少女情怀?

        或者单单只是因为这些年来,他看腻了贪婪,虚伪的嘴脸。故而怀念起她脸上曾经澄澈明净的眸光?怀念她坦率温暖的笑容?

        慕亦寒说不清,对这个问题,他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他这一辈子都要欠着她。尤其如今看到她出狱后的模样,他得承认,他原本对她的负疚感,已经转化为深深的负罪感。

        慕亦寒呆坐在车中,紧抿着唇,面色冷凝。良久后,他发动了车子。再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池默入住的别墅院门前。

        他打开车窗,不无惊讶的看着隔老远,便能瞧见的灯火通明的别墅。别墅的房前屋后,楼上楼下都亮着灯。在幽静的夜色中象一个熠熠生辉的发光体。

        他不由蹙起了眉,这个点,她还没睡?

        慕亦寒没有下车,坐在车里,取出烟盒,微摇了摇直接拿嘴叼出支烟,利索的点火。他一面漫不经心的抽烟,一面眯着眼望着别墅。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别墅里的灯始终不曾熄灭。慕亦寒想着那张没精打采,印满倦怠的脸。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他凝着眉,沉默的等。

        他来她这里,本来没有任何意图。就是想到她了,胸闷气堵心底难受。不假思索间,便遵循着脑子里冒出的念头,过了来。

        可这会,他有了目的。他想,什么时候她熄灯睡觉了,他便走。

        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他长长久久的等着,别墅的灯依然亮如白昼。

        而慕亦寒的眉心已在不知觉中,打成了一个结。难怪瘦得象鬼,面色苍白得象鬼。此时已是凌晨三点过,她还不睡!

        正当他感到烦躁的当口,别墅里突兀的传来一声凄厉的惊叫。那叫声响彻在寂静的深夜里,听着极其骇人。

        慕亦寒眸中闪过惊异,他下意识就推开车门,想要走进院子去敲别墅的门。才举步又顿住。略作沉吟,他倚在车门前,掏出手机给小钟打电话。

        不待睡梦中的小钟清醒,他甚是简单明了的说道:“马上给池默打个电话,问问看,她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问过后,给我回话。”

        说罢,他利落的挂了电话,拿指捏着烟,眉目阴沉的看着别墅。

        是池默!

        刚才那声是池默发出来的。

        他凝神想了想,便排除掉了外因刺激她,惊吓到她的可能。这个小区无论是安全设施,还是在安全举措上,都有着先进而严谨的一套管理系统。

        更别说,他来这几个小时了,别墅里一直没有异常动静。

        坐在床上的小钟抓抓头,瞪着手机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或者出现了幻听。。

        少爷让他这个点给池默打电话?

        他定了定神,再度看了看手机,看到刚才的通话记录。没错,是少爷的电话。。。

        他不敢耽搁,怀揣着满腹的疑窦,当即拨通了池默的手机。

        电话里立即想起了系统女声,提示该用户已关机。

        他马上将这一结果告知了慕亦寒。听着少爷沉郁的语气,他半点不敢出言问询,少爷怎么要在这深更半夜的点,突然让他给池默打电话?

        “给池默找心理医生的事,你着紧办理!”慕亦寒言简意赅的指令。

        “知道了,少爷。”小钟恭谨应声。

        慕亦寒挂了电话,满脸凝肃的看着别墅。

        是做噩梦了?

        她一直这样开着灯睡觉吗?

        或者,只是纯粹的情绪发泄?

        慕亦寒眯着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别墅。良久后,他扔下早已熄灭多时的烟头,靠着车闭上了眼睛。素来不知疲惫般无坚不摧的脸上,罕有的现出一丝疲倦的神情。

        ※

        别墅里,池默平复了激烈的喘息,窝在沙发里无神的仰望天花板。好半晌后,她垂下头,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长毛地毯。

        昨天上午在慕亦寒办公室,听到慕雨来电,极大的刺激到了她。使得她今晚的噩梦益发的深重。昨日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她刻意遗忘的那些过往,走马观花似在她眼前一幕一幕的重现。

        让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那一日在法庭上,她看着他没有笑容的脸,心一点点的下沉。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了约她时的温煦笑意。

        他冷着脸,与她对视。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眸光近似阴鸷,冷得象冰。她莫名的感到了危险。

        尔后,事实证明了她心中的不安。

        她听着他镇定而冷酷的声音:“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撒谎?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从来不曾与她有过什么约会!

        三月十九号这一天,我在公司有个非常重要的股东会议。作为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我不可能缺席这么重要的会议。”

        他顿住,冷冷的看了看她,接道:“而去与一个未成年的少女谈感情!身为一名成熟男性,我的婚恋观很正常。我对年龄,心智还不成熟的少女,没有兴趣。何况,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去喜欢一个仆人的孙女。”

        他口气近乎轻蔑道:“这话说来,也许过于现实,不大中听。但实际上确实如此!我们圈子不同,没有共同兴趣,没有共同语言。压根聊不到一处。

        所以,审判长,各位陪审员,你们想想看,我又怎么可能会开口约她去案发地点。我们根本从来就没有过交集。”

        “慕小姐,你能宣誓你所说的证词,都是真实的,绝无任何欺瞒吗?”

        “我能!”

        “被告身上的衣服,是你在今年三月十九日这一天,赠送给被告的吗?”

        “不是!这件衣服,我早几个月前就送给她了。”

        “这位女士,请问你与被告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孙女,我是她奶奶。”

        “是嫡亲的吗?”

        “是的。”

        “那么请问在三月十九日,或者之前,你有听过被告提起,慕先生约她,说要为她庆祝生日的事情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你能肯定吗?”

        “是的,我能肯定。”

        ……

        池默咬着唇,手指捏着薄毯,因太过用力,本就没有血色的皮肤愈加白惨得瘆人,象一只白石膏做成的手。

        少顷后,她咧咧嘴。眸中有暗光一闪而过。后半夜,她依旧如前一晚那般,枯坐待天明。

        而别墅门外,颀长的身形立在夜风中,亦彷如石雕一般,久久伫立不动。直到天色微明,方才返回车里,驱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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