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抽风
胡同的尽头有一座小桥，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在夕阳还没有变红的时间，他们就约在这里见面。
丁楚石心情无比的好，因为这是他们恋爱后的第一次约见。
他兴冲冲的几乎小跑着过来，在小桥一头的不远处，看见林奕面朝湖水坐在小桥中央的桥栏上，两只脚有些勾在一起，一只手随意搭着桥栏，另一只手杵在手边的一根桥柱上。
桥下的湖水非常满，且很涌动，源头通向很远很远的大湖，林奕就那样垂着头看着湖水，整个人都安静极了，这其实非常危险，因为林奕不会水，没学过游泳。
这个场景，只要有人从林奕身后轻轻一推，甚至用言语恐吓一声，林奕会立刻跌入桥下的湖水中，这小桥虽然看着窄，但桥下的湖水还是很深的。
莫名的，丁楚石心里一阵疼，不是为林奕正在面临可能的危险，而是为林奕此刻的状态，或者说，只是眼前的这一个画面。
他不知道为什么，林奕没有表现过，但他总是觉得林奕整个人都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感，让人心疼极了，忍不住想靠近他，关怀他，安慰他，甚至保护他。
他想要保护一个男生，一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最好的好朋友，当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丁楚石心里就很确定了——他对林奕，不再是友情了。
今天很特别，对丁楚石来说，是一年中最特别的一天，也是他最容易失控的一天，这场慈善拍卖竟然选在了这一天。
林奕坐在桥头的画面，在这一刻，像一根针一样戳刺着丁楚石的大脑神经，特别是在看到“无痕之泪”被放进展示台的时候。
因为这画面是“无痕之泪”画作灵感最重要的来源。
这幅画作会在今天被拿来拍卖，其实是一个意外，是一个失误，是小安拿错了作品。
丁楚石在知道之后，却也不想纠正了，感觉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他不配的事情永远不配，他早就不配做自己了，他只是在帮林奕活着而已，帮林奕去完成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在完成之后，不能属于自己。
丁楚石最署名的称号是“情绪画作大师”，最擅长的就是在人物绘画中对人物情绪的烘托和把控，非常准确，且轻易就能把观赏者带入共情。
“无痕之泪”是一个少年反坐在窗棂上的背影，窗棂上方和两侧都没有，都切出了画面之外，少年在画面一侧，双手撑在窗棂上，只有一点点的侧脸，看不到表情，看不到瞳孔。
能看到的是脆生生的白净耳朵，刘海遮住了眉毛，一点点带着湿渍的眼尾，清瘦流畅的下颚线，以及平静到透出莫名伤感的一点唇角。
假如你再多看几眼，就能看到，少年侧脸上有轻微的泪痕，非常轻微，从眼尾滑下来，像是已经流干了一样。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因为少年身前，是漫天的海水，像巨大的海潮一样朝着少年涌过来，几乎漫过了少年的膝弯，触到了少年的手指。
少年垂下的眼睫，带着湿渍的眼角，你很难不去想象——他正在哭，安静的，沉默的，不知多久的，一直在哭。
泪水在身下攒的太多，就成为了海。
于丁楚石签约合作的绘展公司而言，“丁大师”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在每一次丁老师有什么重要的作品需要展示或宣传的重要场合，只要丁老师本人在场，那真的是随时随地都能爆炸，“轰炸”面积一次比一次剧烈。
所以，丁老师不出场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丁老师每次又都承接着外界所有的期许，大家都是冲着“丁大师”来的，都期待着能和真人见一见，攀谈几句。
解一解内心对这个“疯子艺术家”的好奇，或者使尽解数得“丁大师”一眼缘——得丁大师亲手为自己画作一幅，当然，金钱交易是离不了的，“丁大师”为人作画，那可是明码高标价的。
二十万起价，且“丁大师”还会在绘画过程中看心情随意疯长价格或任性毁约。
无诚意无底线。
是个十足的疯子。
丁楚石在圈内还有一个外号，叫“丁半仙”，被叫了好些年了，也算是响当当了。
最开始这只是一句调侃。
画迷们是用崇拜的心情这样调侃丁老师，而圈内路人，同行等则是真的在调侃，看笑话，看热闹。
怎么得名的呢？丁老师刚有些名气的时候，主要收入就是为人人像作画，可是丁老师的脾气性格实在太飘忽不定了，喜怒完全没有正常逻辑，作画时还从不顾及客人意愿。
只看自己的心情和喜好来。
常常与客人闹得不欢而散。
比如一对夫妻满脸幸福恩爱的坐在丁老师的画板前，想让丁老师用画笔记录下他们这一刻的甜蜜幸福。
然而丁老师可能全程都会面无表情，最后可能还会黑着脸。
完成的成品是夫妻二人互看不顺眼，面部表情都是对彼此的厌恶和不耐烦，恨不得离彼此十里远。
最后客人当场翻脸，大吵大闹。
被丁楚石轰出画室门。
更具有观赏性的是——之后没多久，那对夫妻就离婚了。
再比如，很早之前有一对小情侣来找丁老师作画。
两人正在闹分手，女孩子是被甩的那一个，心灰意冷又爱而不得。
对即将离开自己的男朋友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女孩子是丁楚石的画迷——想让丁老师为自己和男朋友作一幅画，留个纪念。
从男孩子对女孩子的态度来看，男孩对于分手这件事已经非常坚决，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明显是不想再和女孩有牵扯瓜葛。
然而丁老师完成后的作品，却是男孩子对女孩子满脸爱慕，不知道什么原因，面部表情非常痛苦，纠结万分，爱而不能得。
于是女孩子对着这幅画泪目。
男孩子变得无比沉默。
约半年后，两人公开了结婚消息，且在公众平台艾特了丁老师。
如此种种，一年一年，在丁楚石的绘画生涯中，发生了很多很多，于是丁楚石得名了一个称号，也是外号——“丁半仙”。
再后来，大家来找丁老师作画的目的在不知不觉中就变了——变成了用丁老师的画作来鉴别感情，鉴别渣男，鉴别出轨……
“情绪画作大师”的品评除了在作品中对人物情绪把控的专业性之外，自然也于此有很大的关系。
这位“疯子艺术家”很擅长发现某个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
“无痕之泪”起拍价五十万，根据以往丁楚石作品的历史售价推算，丁楚石自己心里预估的成交价是五百万左右。
果然，还没几轮，有一位女士就举牌了五百万，全场安静，再没人叫价了。
丁楚石慌了，这种能把人淹没的心慌感每一次都愈发强烈，让他感觉全身都在绞痛，想在原地坐稳都很难。
他想留下这幅画。
十八年了，被世人窥见过的，哪怕留下一幅都好，可是他配吗？
“丁楚石的作品”——这几个字，他不配。
一千万。
在拍卖官喊出“五百万一次。”的时候，丁楚石举了牌子。
“丁老师，您，您这是干什么？……”小安都懵了，看到丁楚石做出这样的举动。
那位女士坐在远处望着丁楚石只是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举了两千万的牌子。
三千万。
丁楚石也没有犹豫。
三千五百万。
那位女士脸上竟扬起了一点兴奋。
四千万。
没有人能发现丁楚石此刻内心的狰狞，他想留着这幅画，真的想。
五千万。
那位女士投过来的目光已经异常执着，那是一种势在必得，不得不休。
她确实有这个实力，全国五百强企业的当家女主人。
丁楚石知道，留不住了。
是啊，本来就不该留。
他哪里配呢。
“五千万一次。”
……
“五千万两次。”
……
“五千万三次。”
……
“恭喜这位女士，现在这幅画是您的了！”
“等一下。”
丁楚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向了展示台。
“磅”的一声。
“无痕之泪”被丁楚石猛的摔在了地上。
全场哗然。
不自觉起立。
然后丁楚石把框架摔出裂痕的“无痕之泪”捡了起来，对着自己的膝盖猛的一顶，“无痕之泪”从中间完全破裂，边框也断裂不成型。
之后就只剩“丁疯子”一个人在发疯，“无痕之泪”几乎被撕成了碎片，满地都是。
怎么收场的呢？
无人收场，收不了场。
丁疯子永远是“丁疯子”，最喜欢在公开场合抽风，抽风成瘾。
“情绪画作大师”丁楚石丁老师在绘画界盛名远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目前为止，在世上留有哪些值得鉴赏和收藏的原作品呢？
一个都没有。
但你要去网上搜一下，能搜出一堆“丁大师”把自己辛苦画作的作品，每一幅被曝光出来，即将被推崇的作品，在各种的场合，用各种方式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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