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候鸟(完)
六十.
鲁卡点点头,搂住小波琳的肩膀。
小波琳满怀感激地笑了。
——
和艾宝买了接下来要阅读的书之后,严塘每天晚上和艾宝散了步回来,就有事情可做了。
艾宝选的几本书里基本上全都是插图。
有字是有字,但是顶多不过是一两行,零零碎碎地飘在一张有一张图里,像是一群在麦田里迷路的大雁。
艾宝对此很满意。
“我就是喜欢这种书的呀!”艾宝一边翻着手里的书,一边抬头看着给自己吹头发的严塘。
严塘举着吹风机,一丝不苟地理着他的小卷毛。
从艾宝的位置去看严塘,只能瞧见严塘线条冷硬的下巴。
严塘无奈地揉揉他半湿的头发。
“你喜欢就好吧。”严塘说。
不过看有插图的书,对艾宝来说,也还是很有好处。
这些充满奇奇怪怪画面图片的书,诡异地激起了艾宝的创作灵感。
他晚上就带着点小得意地和严塘分享了自己的新诗:
“神对一只虫虫说:
‘嗨呀,原来你
这么小!’
他伸出一个小拇指
让虫虫跳到他的手上
虫虫说:‘对的呀
我一直都是这么小的。’
于是神想了想
他也变小了变得小小的
和虫虫一样小
他们一起
飞走啦”
严塘读着艾宝这首诗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其实没什么太多的文学修养,不太会欣赏诗歌,严塘也没揣测出艾宝这首诗里的“神”和“虫虫”究竟在干嘛。
但是他无端地感觉到一种很温柔的情绪。
“神和虫是想要去做什么呢?”严塘把艾宝的诗歌大作本合上,问怀里抱着新绘本看的艾宝。
艾宝抬起小脑袋,“当然是要去出去玩了呀!”
他说,“可能要去找哪一朵小花玩吧。如果花花是开着点,他们就可以坐在花瓣上滑滑梯,如果花花有心事了,垂着头,他们就可以和有心事的花花聊聊天的呀。”
严塘点点头,夸奖道,“我觉得这首诗很棒,写得很好。”
艾宝头顶的小卷毛翘了翘。
他颇有些自得地扬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严塘又随意地翻了翻艾宝的这本诗歌大作本。
这个本子里,其实完整的诗是比较少的,严塘翻遍了也只看到几首,大部分还是自己已经读过的了。
而其余的,基本上都不过是几句零碎、断续的话。有时候还有一大团艾宝用黑笔画的黑点点,把底下错误的字给掩住了。
艾宝很喜欢把自己写的新诗和他分享,每一次艾宝有新诗了,都会把本本拿好,晚上给严塘看。
严塘本来以为艾宝是喜欢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作品,得到一种肯定。
然而后来,曾教授无意间给他说,艾宝很抵触别人去翻看他的诗歌本,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能看。
严塘这才意识到,艾宝不是喜欢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作品,而是喜欢和他,仅仅是他,分享自己的诗歌。
严塘揣着怀里的艾宝,一只手揽着他的腰,继续看他的诗歌大作。
艾宝舒舒服服地靠在严塘的胸膛上,自己开开心心地继续翻书看。
严塘上次在书店里翻阅的那本书,他还是没有看完。
走的时候,严塘想了想,也没有把它买下来。
回想起被自己放回书架的那本书,严塘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十七岁的他没看完这本书,二十七岁的他也没有看完这本书,如今严塘回想起来,心里居然多了点怅然的味道。
进入四月中后旬了,天气渐渐回暖了,公司的事务轻松不少,严塘今天少有地提前下了班。
当然,和他一样的,还有陈珊。
“我今天晚上终于可以早点回去了。”陈珊涂着护手霜跟严塘说。
她的手不断相互抹着,擦着,像一朵变化的花。
“好好休息一下吧。”严塘说。
陈珊最近确实是加班加点,有时候他早上看邮箱,都能看见凌晨两三点陈珊发来的邮件信息。
陈珊嗨了一声。
“休息是谈不上的,”她摆摆手,“我得去逛逛买点衣服才行,衣服都不够我穿了。”
严塘不动声色地上下扫视陈珊。
他看陈珊每天的衣服都不重样的啊,怎么衣服会少?
陈珊瞥一眼严塘沉默困惑的表情,就知道这老男人在惑然些什么。
“不想和你这种古董谈这些,”陈珊嫌弃地啧啧,“我可是紧跟Fashion潮流的弄潮儿。”
严塘看了看最近身边的陈珊弄潮儿,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哦了一声。
二十七岁芳龄的古董严塘,和新时代弄潮儿陈珊一起站在电梯里,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直到他们到了地下停车场分道扬镳。
严塘坐上车。
今天提前下班了,他本来是想要去健身房练一下的。
然而当他发动自己的车时,严塘脑中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反复出现,他在书店里看的那本书上的一句话。
“他不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所谓‘青春多幸福’的说法,不过是一种幻觉,是青春已逝的人们的一种幻觉。”
这句话像是有声音一样,不断地在他地脑子里循环而循环。
就算是严塘把耳朵捂住,它也一遍一遍地在他地脑海中回响。
有时候,它用的是十七岁的他还有些沙哑稚嫩的声音,像是那一天他在一片灰蒙蒙的午后,逃学出来,独自读着这本书,阳光不错,树影斑驳,十七岁的他的脸在阴暗间模糊。
有时候,它用的是二十七岁的他低沉的声音,有些冷感又有点其它说不出来的意味。
等严塘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开车到了老书店的门口。
严塘看着自己眼前的老书店,坐在车里愣了愣。
他想想还是把自己的车停好。走了下去。
总归是顺路的,去看看也没什么。
这次严塘去的时候,书店里比上次的人还少,只有两三个人。
他一走进书店门口,老板就认出了他。
“来买书啊?”胖胖的书店老板眯着眼睛对严塘说。
他手上端着自己的紫砂茶杯,看起来分外悠闲。
严塘冲他点点头,“来看看。”
他说着,又想起了李明,随口问了一句,“李明不在吗?”
书店老板没说话,他放下茶杯,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回去了,”书店老板说。
他圆滚滚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无奈,“他爹工地上受伤了,他们父子俩只能先回老家了。”
严塘沉默了一下。
“我很抱歉。”他说。
他确实是没想到,明明前几天才见到的孩子,小小的,充满朝气与活力,而现在,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离开这个地方了。
书店老板摇摇手,“没办法,就是这样。”
他也不愿意多谈了,自己躺回摇椅上,打开留声机听小曲,不再和严塘说话。
留声机里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着,书店老板丝毫不在意店里的客人,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哼着。
严塘听不出来其中是昆曲还是黄梅戏,他对古典的东西可以说是完全不了解。
不过声音婉转,听起来别有韵味。
严塘又看了书店老板一眼。
他也识趣地走开了,自己去找那本书。
也许这一次,他应该把书买下来?
但是也不一定。
严塘穿梭在一排一排的书架间,书的位置,严塘记得自己当时顺手放在第三排的书架的。
但是,可惜,他看了看,并没有。
估计是他之后又来了其他的人,他们翻阅了,而后随便将它放在了哪个角落。
严塘想着总归就在这附近,应该错不了,也就只能一个一个地看了。
书架与书架直接的过道狭窄而长。
严塘漫步在其中时,书本纸张的油墨味,和木头苍老的岁月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冲他扑来。
如果自己身上再加点浓重的洗衣粉的味道,基本上就是严塘记忆里,十七岁穿着校服的他,在书店里横冲直撞、到处乱逛时的模样。
严塘的目光滑过一本一本的书。
有些书有些旧了,书脊都松了掉色了,有些书还很新,可能是刚到没多久,还有透明的薄膜保护着。
说实在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怀旧的人。
他也不认为自己的旧,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除了肋骨上血肉模糊后结痂的刺青,破碎一地的玻璃瓶,和四分五裂的流年残骸,严塘不知道他的过去,他的青春,他的年少时代,还给他带来了什么。
大概是四月了,春天了,万物复苏了,严塘那微薄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矫情也开始泛滥生长了。
严塘低头自嘲地笑笑。
他站在最中间的书架的面前,他还没有找到那本书。
但是,就像是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书店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地不想再寻找那本书了。
十七岁严塘没读完的书,二十七岁严塘也没有读完的书,就让它永远不被读完,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小遗憾吧。
严塘想。
他想着,收回自己的脚步,改变方向准备往回走了,
严塘看看自己的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分了,他现在回去,大概还能给艾宝一个惊喜。
严塘想起艾宝,脸上隐晦的阴郁陡然被一扫而空,他的眉眼都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他的脚步轻快起来。
可能人总是有发神经的时候,总是会发神经做些浪费时间又没意义的事情。
现在严塘的脑中已经不再回响书上的那句话了。
他开始后悔,怎么刚刚开车在书店门口停下车了?这白费的时间,都足够他跑去另外一边的蛋糕坊给艾宝订一个小蛋糕了。
果然,严塘在心里想,什么伤春悲月的,还是不适合他。
严塘摇摇头,暗笑自己是越老越神经质了。
他走着走着,忽然,他身后的书架,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
“……严哥?”
严塘猛地回过头。
他和说话的人四目相对。
那个人的眼睛看起来还是和当初一样柔情。
像极了十七岁的他和十七岁的他在老书店里,他们一眼发现彼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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