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当鸭子遇见死神(九)
一百一十.
“我冷。”鸭子说,
“你能帮我暖暖身子吗?”
——
严塘带着艾宝先去医院领了严栋的死亡证明,而后便回了家。
其实是他没有经验,脑子也不甚清晰,一时冲动了。
殡仪馆火化还需要办其它的手续的,他如今领了死亡证明,还需要去办居民殡葬证才可以。
而这显然不是今天晚上就能做完的。
更何况,殡仪馆有些远,在城郊去了。严塘就算是开到最高的速度,过去也需要3个多小时。
艾宝在去医院的路上呼噜呼噜睡了好一会儿,车子一颠一颠的,严塘还给他带了他最喜欢的小黄鸭毯子,艾宝觉得在车上睡觉很舒服。
像是他睡在了小羊的背上,而小羊带他在草原上跑来跑去的。
回程的时候,艾宝倒是要清醒许多了,睡不着觉了。
严塘在医院给艾宝买了几瓶巧克力牛奶,艾宝在车上抱着小黄鸭毯子,喝巧克力牛奶喝得正开心。
艾宝扒着车窗,使劲儿往外面张望,“严严,我们这是在到哪里了呀?”
他问道。
严塘回答说,“我们现在到江边了。”
艾宝噢了一声。
他想了想,忽然和严塘说,“那艾宝和严严可以在江边散步吗?艾宝现在睡不着了。”
严塘有些惊讶。
他问艾宝,“宝宝,你怎么突然想散步了?不累吗?”
艾宝摇摇头,“不累的呀,艾宝想和严严一块散散步。”
严塘看看时间,现在已经是凌晨4过了,天还没亮,只是隐隐地露出一丝白光。
如果艾宝想散步,他陪一陪也并没什么。
“那行,宝宝,我去停一下车。”严塘说,
艾宝点点头,他看着窗外的黑黑的天空,还有黑黑的河。
他已经来这里好多次了,不过这一回,河都在安静地睡觉,没人知道他和严塘来过。
这让艾宝觉得有些兴奋。
“走吧,宝宝,我们下车。”严塘说着帮艾宝把安全带解开。
艾宝抱着自己的小黄鸭毯子蹭了蹭,和它告别,“一会儿见呀,毯毯。”
小黄鸭毯子也蹭了蹭艾宝的汤圆脸。
对艾宝而言,凌晨的河并不陌生,他和严塘一起曾经看到过一次。
就是临近春节的凌晨,严塘带着艾宝骑摩托车看夜景。
不过今天他们停留的河段,并没有什么夜景可看。
除了延绵的山脉并无其它。
艾宝趴在围栏上,他低着头看他和严塘脚下平静的河。
河现在睡着了,它供人看的表面永远平静无波,静默又无声。
而只有在不为人知的深处,才自有暗涌。
艾宝一直盯着下面的河,他这次就打算看看它,并不和它打招呼。
“宝宝,你不要趴得太用力了。”严塘把艾宝从围栏上拉下来,“这些围栏都很旧了,你趴上去,它一不小心断了,你就掉下去了。”
他说着,把艾宝往怀里搂了些。
艾宝噢了一声。
“严严为什么今天不开心噢?”他们走了一段距离了,艾宝问严塘。
严塘没想到艾宝会问自己。
他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和艾宝实话实说。
在面对亲人死亡这件事上,艾宝应当是比他更加成熟,他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宝宝,”严塘缓缓地开口。
他发现当他喊了艾宝,艾宝用一双明亮的圆眼看着他时,他口中原本还有些晦涩难言的话,瞬时顺畅了许多。
“我的父亲今天晚上去世了。”他说。
艾宝没有表现出什么其它的情绪,他既没有表现出同情,也没有惊讶。
他继续问严塘,“那是这件事情让严严难过吗?”
严塘有些回答不上来。
他半抱着艾宝,他们在这条并不陌生的滨海大道上慢慢地走。
夏天的风吹过来了,带了点河的水汽,和陆地的燥热,扑了艾宝和严塘满怀。
严塘抿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可能这是其中之一吧。”
他说。
艾宝就问,“那还有什么事让严严这么难过呀?”
他看着严塘,看出他有些犹豫。
“严严和艾宝说一下呀。”他抱着严塘的一只手臂,撒娇一样地晃了晃。
严塘用另外一只手扒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它们都抚到脑后。
“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的,宝宝。”严塘有些无奈地说。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望着身旁的艾宝,顿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我父亲,在我的过去还是扮演着一个……分量比较重的人吧。”
“那严严是很伤心他的离开吗?”艾宝又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严塘张了张嘴,他发现他也说不出话了。
其实他也不确定。
在过去的青春里,他因为他的父亲,对性这种东西如避蛇蝎。
他恶心性,恶心亲吻、抚摸还有其它。
而十六七岁,又恰好是男孩对这个东西,最有探索欲的时候。
在他情窦初开,和郭家屹谈恋爱时,郭家屹很多次地邀约他,在严塘多次拒绝了以后,他退而求其次,就是想和严塘亲吻。
严塘也觉得情侣之间再这样回绝过去,似乎也有些不像样了,所以他犹豫了几秒还是答应了。
不过他和郭家屹说,那我们只能嘴唇挨一下。
郭家屹说好。
于是严塘便强忍着不适,轻轻地贴向郭家屹的唇。
而让严塘没想到的是,郭家屹直接把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
这让严塘当场把郭家屹推开,反呕,吐了出来。
那根舌头湿滑的、粘腻的感觉,严塘现在都还记得。
而后,在郭家屹和许峥深搅合在一起了,他撞破时,郭家屹有些心虚,却又觉得自己有道理。
他用一种看异类的眼光看着严塘,对他说,‘这难道不应该都怪你吗??是你自己对这些东西太排斥了,我才会去找许哥的不是吗?为什么你不从你自己的身上找找原因?而是就知道怪我??你不觉得你满足不了我,甚至是和我接吻都会吐,就像是个废物吗?’
郭家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还有些红肿。
那是被人咬出来留下的痕迹。
严塘曾经有一段很痛苦的时间。
他在自我厌恶自己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对性保持积极,或者是平常的态度。
但是与此同时,他又真的无法接受这个东西,每每一想到性,他就想到他父亲趴在地上像狗一样狂叫的模样。
而这些苦痛的施加者与加重者,无疑就是他的父亲,严栋。
自从离婚后,他就真的放飞自我了。
他丝毫不在意严塘的感受,他带人回家,让他们或者是她们穿严塘母亲的睡衣。
他们在床上、在地板上、在阳台上、做那些恶心的事情。
严塘曾经半夜的时候在厨房呆了很久。
他想过那把刀,把他的父亲,他父亲的情人都捅死了算了。
这样他就不会再难受,再在矛盾间被活活撕裂了。
过去,严栋带给严塘的阴影,让严塘受的折磨,可能就是严塘难以释怀的源头。
“……宝宝,我不知道,”严塘看着艾宝说。
他们走到江边的椅子坐下。
严塘捋了捋艾宝被夜风吹起的卷毛。
“……我的父亲曾经伤害过我,让我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都在痛苦。”严塘说,“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没办法忘记这个痛苦的经历而他的人不见了,我的满腔愤恨没了指责对象。”
“还是因为我恨他的同时,又始终想念着很久以前,他对我还很好的样子——又或者是两者兼有?”
严塘说,“我不清楚。”
艾宝注视着严塘,他的眼睛里印着滨江路上的路灯的影子,看起来像是有星星在其中跃动。
严塘继续说,“我觉得我很糟糕,宝宝。”
他和艾宝面对面坐着,严塘用自己的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想把脸上的颓唐给揉掉。
“我觉得我很失败,宝宝。”严塘说,“我和严栋这段父子关系,让我有很深的挫败感。其实我想我心里深处,还是爱他的。我知道,而他也是,他的内心的某个角落也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我原本以为,我还有很多年来改善我和他之间的父子关系,总有一天我能放下所有的过去,和他心平气和地共处一室。”严塘凝望着艾宝,他和艾宝说出了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的话。
“可是,最后,我发现,我和他和平地共处一室,竟然是他在病房躺着,而我在一边的椅子上坐着。”他说。
“对不起,宝宝,我想是我太懦弱了,我放不下太多东西了。”严塘很苦涩地说。
他嘴里的苦在弥漫。
艾宝没说什么。
他俯过身亲了亲严塘的脸。
“严严不懦弱的。”艾宝说,“严严现在只是太难过了,才会这么想的。”
“但是严严从来都没有错,”艾宝摇了摇头,否定了严塘的话,“遗憾不能成为痛苦的源头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受伤了就是受伤了,不能因为说别人死掉了,所有的严严以前的,都变成了不应该的呀。”
“为什么要给死掉的人更高高的地位的呢?”艾宝说,他的圆脸上少见地没有什么表情,在夜色下,看起来有几分冷酷,“因为他们不会说话,还是因为人对死的未知的恐惧呢?”
严塘有些惊讶艾宝这样的话。
“严严不要难过呀。”艾宝又亲了亲严塘的脸颊。
他黏黏糊糊地啵啵严塘,充满依恋地蹭了蹭他的脸。
艾宝脸上的小肥肉太软绵绵的了,像是一个晒足了阳光的蓬松枕头一样,严塘也忍不住蹭了蹭艾宝的软乎乎面团脸。
“可能我对死,心里还是多少存有恐惧的。”严塘亲亲艾宝的额头说。
艾宝能做到全然不在意生死,他有他的世界的逻辑。
可是严塘毕竟只是现世里的芸芸众生之一,他做不到像艾宝一样将其置之度外。
艾宝噢了一声。
“那也很正常的。”他说。
“人总是对未知的充满恐惧,”艾宝说,他还叹了一口气,“可是死和生都是一样的,它们都是不知不觉的,又命中注定的事情的呀。出生的时候,大家没有害怕,怎么死啦,就害怕了呢?”
严塘想了想,回答说,“可能是因为会思考了吧。”
艾宝噢了一声。
“那可真是一种诅咒呀。”他意义不明地说了一句。
严塘却感觉自己仿佛是懂了艾宝的意思了。
不过他还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谢谢宝宝安慰我。”严塘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宝宝。”
艾宝听着,有点不好意思,“嗨呀,艾宝也没有做什么的噢。”
他说着,又把头靠在了严塘的肩膀上。
他们两个紧靠着坐在江边的座椅上,石头的椅子在夏季并不冰凉,甚至还有些白天暴晒过后的余热。
现在快到6点了,飞到天上的鲸鱼露出白色的肚皮,天已经敞亮了大半边了。
严塘和艾宝坐在椅子上,等着日出。
他低头去看自己肩上的艾宝。
艾宝现在的精神还是很不错,他的眼睛眨巴眨巴着,还时不时吧唧几下嘴巴,回味一下自己在车里喝的巧克力牛奶的滋味。
从严塘的角度看下去,他能看见阳光跳跃在艾宝细细密密的睫毛上。
渐渐的,阳光染进了艾宝的眼瞳里,把他本来就有些色浅近琥珀色的眼睛,渲染得像流动的金子。
艾宝还在哼着自己不成调的歌,他的声音有些小,严塘听不太清楚。
他的小卷毛时不时在严塘的脖颈上刮来刮去,让严塘想忽略都不行。
如果一直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严塘轻轻握住艾宝的胖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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