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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七 对酒当歌(五)


沈凤鸣说到这里,将木钗在桌上熟练地笃了笃,将纸卷倒出,顺手展开。“就是这卷字,当年,她就将它这样藏在钗身之中。”

        “……可上面没有字?”夏琰看着那空白柔韧的纸卷,不无疑惑。

        “当年自是有字,这种纸是昔云梦山中特殊竹木所制,不须着墨,蘸水即书,但也另有一样——水若干了,字迹也便消失。”沈凤鸣解释着,“寻常——久则一日,若是盛夏,半日光景,便会消失干净。这一层与云梦幻术很有异曲同工之合,所以我们也叫它‘幻书’。”

        “听来神奇,但似乎没有什么实用?”夏琰不解,“笔墨留信,白纸黑字,便是为了保存留念,若不到一日便消失,只怕……”

        “寻常人没有什么用处,但对我们云梦传人来说,却也另有用途。你想,真正单靠口口相传背诵家学,总有难以说清道明的难为之处,况有些艰难的确要借助书写方能记实,而按祖训,云梦之秘又半点不准留于纸面,‘幻书’半日即逝,同一纸卷可反复书写,自是两全其美。”沈凤鸣说着看向秋葵,“那日我以此给你幽冥蛉的配方——也多少是因祖训所限,留墨不妥。”

        秋葵似乎犹豫了下,欲问又止,倒是夏琰又道:“既如此,你母亲也无必要特意用这纸来留字给彻骨——若因此有了误解,岂非事与愿违?”

        “家中无墨,只能如此了。”沈凤鸣道。“反正我娘说,彻骨那日若来了,我便予他。他若不来,也就罢了——我们已决定后一日便离开镇子。他见我们走了,自然一样明白我娘的答案。”

        “那他那日来了么?”

        “那日——不知何故,他没来。”沈凤鸣的语气愈发低沉,“虽然我娘是说不必在意,可我还是沉不住气,到了傍晚,带着钗子出去找彻骨。彻骨没在家,我躲在他家附近,一直等他,等到天黑,他才回来。

        “他那天面色很差,好像又喝了酒。他家里不是只有他一人,他弟弟也在一处,我百般在屋檐上发出暗号异声,他仿佛另有心事,都迟钝未觉,我只好冒险下去,钻到他窗前,他才注意到我。我将东西交给他,与他说,钗中有我母亲的书信。他取出来,一声不响看完了,也没惊讶,只说了句,‘今晚我就不过去了,明日一早,你们在家等我。’

        “说来可笑——那个刹那,我发现我心里其实隐约期待着——彻骨会挽留我们。我第一次发现——我其实不想离开他。我自是没有办法替我母亲来作决定,但若是我可以选择——我觉得,自此与彻骨一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他予我的感觉虽未必是个‘父亲’,可我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父亲’——若能像他这样,我觉得也尽够开心了。

        “可惜他没再说第二句话。就好像——大家真的不过是互为过客,缘尽就散了,不作一点强求。我便想或许他对我母亲也只是——只是有那么两三分罢了。毕竟原也没有什么道理,他就要为了我们真放弃一切。第二日一早,他果然失约了。他又没有来。虽说是我娘拒绝了他,可他不来送行,我总也有些失望。”

        沈凤鸣说到这里,喝了口酒,然后,便沉默着了。

        “怎么不说了?”秋葵道。

        夏琰道:“彻骨他想必是——想必是觉得相见尴尬,所以——最后就干脆不来了?”

        沈凤鸣没答,只一连饮了数杯,夏琰多少觉出些端倪。“残音镇后来的事,我听俞瑞前辈说过。我知道彻骨后来死在镇上,要你回忆这些往事想来是很难很苦,我……”

        “不是后来。”大约是一下子喝得太多,沈凤鸣的嗓音都变得有些喑哑。

        “什么?”夏琰一时未听清。

        “不是后来。就是那天。”沈凤鸣道。“就是那天,青龙教的人来了。”

        他重新呼吸了一口,像是屏足了气息。“那天等到近午,彻骨没出现,我们便准备走了。可刚刚要出门,镇口忽然传来很大的动静。我们就到天井里,想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事,这时已听到外面有人喊话,大概听出来,是镇上有了麻烦,随后就有不少影子从瓦上掠过。

        “我当时还心想,什么人那么没眼色,寻麻烦竟寻到黑竹会的地头来?想着这里人也不少,应当很快就能解决,我们等会儿再出去便是。后来才知道,其实那天镇上的高手大多都跟着慕容出去了,留下来的人虽多,可高手却没几个。”

        “慕容是什么人?”秋葵疑惑。她随即发现夏琰面上却并无惑色,不觉又道,“你知道?”

        “当年曾与朱雀相藉起事的那个人。”夏琰道,“仪王的生父——宗室之脉。”

        秋葵恍然“哦”了一声,忽想起一事,“对了,说到仪王——这次无意的事情,他知道了没有?”

        “应该还不知道——刺刺说先别告诉他,我没与他说,青龙教更没机会见他。”

        沈凤鸣冷哼了声,“不知道也好。他这么多年一直是程方愈的儿子,与单家可没有干系。”便又说回慕容,“其实彻骨以前带我在镇上习练轻功的时候,我也没少在慕容屋顶上跳。这个人很少在镇上,我从没见过他的面——直到彻骨对我们坦白身份的那天,才提到,他们眼下一直都听命于慕容。自然,在他们与慕容之间,原本还应隔了俞瑞、朱雀,不过当时传闻朱雀已死,俞瑞也另有要事在身,便只能由得他来指挥了。黑竹会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要听命于一个外来之人,为他拼命,自是有许多不满,彻骨尤甚——若他那些朋友是死于黑竹自己的任务也就罢了,可最近几个,包括那屋子的主人,其实都是死于慕容的命令。”

        他抬头看见夏琰似含沉思之色,便道:“那天的事,你知道多少?”

        夏琰回过神来,“俞前辈也多是后来听人转述,必不比你亲历,所知未必是真相,”稍稍一顿,“但若与你之言印证,我总猜测——那天顾世忠、程方愈带领青龙教来了镇上,与黑竹会起了冲突,彻骨担心你们有失,所以拼死挡住了门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俞瑞说那天镇上有诡魅琴音,但无人见得奏琴之人真面目,后来琴音久不肯绝,这镇子也留下‘残音’之名,若依你之说,当日之音,必是你母亲为了应援彻骨,也为了保护你,是以用魔音御敌,就像你这次信中所说——秋葵在洞庭用魔音压制场面那般。只是琴音既出,难分敌我,黑竹中人事先也没准备,此前更从未遇过这等音声幻法,所以生了恐慌,后来谈及这残音镇一役,总还是心有余悸。”

        他见沈凤鸣不答话,又道:“我不知当初你跟着俞瑞那段时日,如何与他谈论此事——他说你只将‘彻骨’匕首与他看,却不肯多吐露什么,其实你很清楚,彻骨是俞瑞心里一个结。他一直想知道引得残音镇那场火拼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到底与彻骨有没有关系。你应该有答案吧?”

        “我没有答案。”沈凤鸣垂着头,“我只有我看到的、听到的、记得的……”

        稍许振作,他又忆道:“那天,我们起初还在屋里,静待事情过去。可是很快只听外面喊杀声越来越大,我娘出去探察了下,回来与我说,黑竹看起来情况不妙,节节后退不说,那些人更似是要将黑竹赶尽杀绝,将镇子出入口尽数看死,一间间屋的开门搜寻,想来搜到我们这也是迟早。她将本已装好的琴拿出来,说,必要时,也只能反击。却叫我去躲起来——说我人小,借着现在已会了几分身法,寻个屋檐,躲过去想必不难。

        “从落脚在这镇子起,那琴一直摆着,我娘没有再弹过一次——也非是什么别的理由,只不过不想惊扰了人,徒惹出事来。这日既见她将琴摆起,我便知外面事大,便假意答应我娘,其实是为出去找彻骨——一来我心里是有点担心他,二来我也想他能来帮忙。如你所言——我当时的想法亦是——彻骨理应‘担心我们有失’,理应一始就来我们这看看。不过事实上——我后来想明白——起始谁也不知对方会挨个搜屋,他当然不希望暴露我们,所以反而要尽力远离我们这里,将青龙教引去别处。

        “事与愿违,终究青龙教其中一拨人还是搜到了我们那条巷口,血腥之气也已十分浓烈。我没走远——我从未真正见过那样毫无避忌的杀戮,不过是在屋顶看了一看,就已两腿发软,难以前行。有个青龙教之人看见我在屋顶,大概是惊异此地竟有个小孩,便回头向人想指点我——可便是此时,我看见彻骨来了。他杀死那几人的时候,一分犹豫也没有。

        “那个人和他的同伴都再没能说出话来——彻骨前夜口中那些生杀之事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之生死原来是这么——这么——轻的一件事。我惊得动都不能动弹,那时实不能想象一个人要有多坚硬,方能视此为常。彻骨飞身过来,一把将我抱落,推我进天井,说,你们别出来。我娘闻声从屋里出来,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彻骨只说,躲好了别出来,他只消活着,定不会让任何人进得我们的屋子。若看到敌人稍退,他便会给我们暗号,让我们乘隙逃走。

        “其时外面已经有人追来。我娘当时应也是下了决心,就将自己衣襟撕落两块,交与彻骨说了一句,‘堵上耳朵’。彻骨接过去,也顾不上问个清楚,就出去了。

        “我当时手足无措,我娘要我找屋檐避起,觅机先走,我不肯,说要跟彻骨出去拼命,她便强拉我进屋,但我已听到彻骨在外面与人说话。那时候我还不知与他说话那人是谁,只知应是敌人一伙的一名首领——我只听到彻骨说,‘你已得了慕容,为何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那人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彻骨说,‘这么说你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那人说,‘对你这样的人,我不放心。’彻骨说,‘你是公报私仇。’对方说,‘是公报公仇。’

        “此后没有再多言语,已是动上手了。对方人很多,彻骨一人原是不可能支撑太久的——但此时,我娘用了魔音。

        “彻骨从不知道我娘会武,更不知道她那琴竟有这样用处——但他立时已明白了我娘要他堵上耳朵是什么意思,比起青龙教的人一时尚无头绪,他反应快得多。有魔音助阵,青龙教之人当下根本无力与他相抗。

        “只是,这绝非彻骨本意——他是要我们隐藏,绝不是要我们反用这种方式暴露自己。可事已至此,除非以他们一琴一刃,能改写了那日的胜负——能真正、彻底地退敌,否则,他知道我们都更必难逃一死。

        “我娘又如何不知,魔音但起,便意味着她已将生死置了度外。我其实不解她为何如此。我虽不希望她不顾彻骨的死活带我逃走,但我以为,她本应会那么做的。

        “可惜,我再没有机会问她。也许一个人作什么选择终究还是太——太难用‘理’之一字来衡量与解释。那天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魔音——以往我母亲奏琴,都只是‘奏琴’而已。若不是我背熟的那些魔音的窍要与此时耳中所闻能立时得互相印证,我甚至都难以想象魔音原来是这个样子。也是‘背水一战’,再无退路之故,那日魔音一始就十分激越。如此,彻骨竟在独对青龙教一伙人的处境之下,没有落到下风。我远远地从门缝,一直看着他往返闪过的影。他一直不肯离开我们这道门。

        “但对方首领也绝非傻子,塞住耳朵谁又不会,而且——虽然他的同伙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彻骨手下——他的帮手也来了。

        “这个帮手声音雄浑,即使有魔音抑压,我还是听见了他说话。他听起来比前一个人年长,我料想,他总应也是个首领。这么多年我虽然打听过,有所猜测,却也始终不能肯定他的身份,直到——那天在鸿福楼上,我再听到了你义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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