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三 棋逢对手(二)
沈凤鸣知晓单疾泉与关非故皆是老奸巨猾,不会容自己拖延多久,但听闻他这一番假惺惺的言语还是心底透寒。“不错,我的确‘布棋不周’。”他忍不住冷笑。“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变得如此不择手段——当初为了无意和刺刺肯那般奔走的单先锋,今日却能将亲生儿子都利用到如此极致,连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都不放在心上。也难怪君黎那天与我说,单疾泉已不是以前的单疾泉。说不定真如他担心的——你不想让刺刺这次顺顺利利地嫁给了他——你还想她嫁予当朝太子,成为你们达到下一个目的的手段吧?”
单疾泉面上的表情有几分僵硬,但还是笑吟吟的,“沈公子只怕是误会了,我若杀了你,当然不会令君黎知道,也不会令刺刺、无意他们知道。青龙教是来过洞庭,可来的人里也没有‘单疾泉’,谁能证明此事与我有关?他们最多也不过是为公子你难过几天,该办的喜事还是得办,何谈没了‘终身幸福’?是沈公子自己要带人来洞庭的,失了手,又能怪谁呢?”
后首关盛大笑道:“单先锋若是怕落了什么把柄,便在一边看着,由我们父子代劳便是,管教不让夏君黎摸着了痕迹!”
“单先锋,你真以为你什么都算到了?”沈凤鸣却忽然冷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每一步都是依着你的算计走的吧?你不会真以为只要杀了我,黑竹的这次行动就结束了?”
那一面的关盛面色突变,“爹,有火蛾报讯!”
“当然该报讯了。”沈凤鸣冷冷道,“单先锋还真是帮了我个大忙——关家父子两个都在这里,幻生界那边单靠关默一人,看来是没什么悬念了。”
“你先回去。”关非故沉着向关盛道,“我将他解决了便来。”
关盛点头道“好”,急急撤走。
便当此时,东面远处果然传来一阵高越的笛声,度沥沥锐意入云。沈凤鸣心旌微动:东面,这应是秋葵的竹笛之声。她已经抵达了湘水附近,可是没见着自己,也许以为自己是寻不到了她的位置,所以才用具穿透之力的笛声为引。既然敢弄出这么大声响来——幻生界那一边,应该是已经交上手了。
从来只有你找不到我,我又有哪次找不到你。他心里苦笑。只是,这本就是我的错——是我有太多事情,从没告诉你。
关非故闻听笛音,面色也微变,显然心头已难再坦然,不再言语,那手一伸,越过了单疾泉身侧,抢先向沈凤鸣出手。
单疾泉顺势向侧一避,也并不插手。沈凤鸣向他看了眼,“单先锋不担心自己那头?”
“呵,沈公子还是先顾好了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关非故的掌风已到了胸前。沈凤鸣挥掌相迎,身后石志坚低声道:“公子接着。”觅着空隙将手中一把匕首抛了过来。
沈凤鸣幌身接过,短刃抖动,向关非故猱援近身。
欧阳信与石志坚自知并非单疾泉对手,见他站着不动,亦不去招惹他,又怕他突施暗算,也不敢不防,便自虎视留心,不敢上前与沈凤鸣夹击关非故。
单疾泉在一旁看了片刻,忽道:“无意抄过去的那份蛊虫配方,沈公子应该看到了吧?”
欧阳信二人听他忽扯些旁的,知他必是有意分沈凤鸣的心。可是若开口喝止辩争,只怕越发入他圈套,只得冀望沈凤鸣充耳不闻,专心一意与关非故动手就好。
哪料沈凤鸣却百忙之中回了一句,“那也是单先锋有意让无意抄走的吧?”
单疾泉呵呵笑了一声,“沈公子聪明得很,那也不必我细说了。”
他说着不必细说,可口中还是接下去道:“我也不过是将计就计——那上面写的都是一些最为简单不过的蛊毒配方,即使不同于幻生界的蛊术,沈公子一定也能看明白吧?”
“你会蛊术,君黎与我提过。”沈凤鸣却有点答非所问,不知是不是交手之中,没听清单疾泉的话。
这句话让单疾泉稍稍迟疑了一下。“哦?”他发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问句。
“我说过,不是每一件事你都算准了的。”沈凤鸣道,“我只是没料到‘程方愈’就是你——你以为,我真的对你的到来一无所知?”
单疾泉忽然沉默了。
关非故似乎多有顾虑,始终不敢在沈凤鸣面前多使幻生的蛊学,沈凤鸣却将阴阳易位幻术连番用起,加上一把匕首,一时并不落下风。只是关非故掌风之中有股特殊的寒劲,逼得他十分难受,听单疾泉不言语,他也便专心对敌。
忽单疾泉又道:“也就是说那蛊虫方子反而让你确信我来了?”
沈凤鸣没有回答。天色渐暗,“阴阳易位”的效用怕是要愈来愈弱了。
“让我想想。”单疾泉还在喃喃,“你看见了那蛊毒配方,当然会怀疑无意怎么能轻易得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但是你又发现上面记载的都是一些十分易得的配法,如果是普通门徒所用,他拿到手也不算奇怪。而且我赌你肯定早就悄悄前去幻生界驻地探察过,我特意提前将一些配好的毒物给了幻生界中人,甚或就散放于醒目之处,等着你发现。即使你对无意所得有怀疑,你也会有备无患地去针对这纸配方配出解药,然后分发给众人行动之前服下。我说的没错吧?”
沈凤鸣只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单疾泉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好像是松了口气。“看来是没错了。即使你猜到我来了,你也还是不得不这么做。那我也不妨直说——沈公子现在可以安心了——你们的人这一次,一个都走不了。”
“哦?”换成沈凤鸣发出了这一个似是而非的声音。就算明知单疾泉是有意扰乱自己心思,可是他此时所言定也非虚,就像两个弈者之间的复盘。
单疾泉很快就推演下去。“这纸配方看似简单,可是你若依此去配制解药——你当然会选择本身并无毒性的解药配法,这样你的人服下此药,无论是不是真的遭遇了蛊毒,都不致有甚危险——但那只是你一个外行人的解毒之法。我说的外行,不是你不懂毒性或药性,而是——你只懂得你懂的那些,却不懂我这一门蛊术。你不知道,我引你配制的那份解药,恰恰是我手上另一种蛊毒的药引。你事先发了解药,我也事先发好了新的蛊毒和蛊虫。两军一逢,你说,会怎么样?”
沈凤鸣能听见自己齿间发出的咯咯声,大约也是幸好此时自己正背对着单疾泉,才不曾被他看见了表情。但他喉间发出的却是一阵比任何时候都更响亮的冷笑。“单先锋,我再说最后一次:不是每一件事情,你都算到了。”
“愿闻其详。”单疾泉胜券在握,并不着急。
“你算错的事情太多,简直数不胜数,我怕我说出来,你输得太难看。”沈凤鸣口气戏谑,“你确定要听?”
“请说。”单疾泉笃定地道。
“第一,你那张方子,还不足以让我确信你来了。我起初的确被你骗了,也据此配了解药,但那是数天以前——数天前我就从娄千杉手里拿了这张方子,只不过昨天,我又见了她一面,我发现了一件我先前忽略的事。”
“什么事?”
“我发现她中了蛊。”沈凤鸣道,“中的不是幻生界的蛊术,而是——所谓的——你那一门蛊术。”
稍稍的沉默间,单疾泉没有应声。沈凤鸣恰恰避过关非故袭向左首的掌缘一切,接着道:“你当然不会傻到与娄千杉直接见面,我猜想,你是特意将一些——比如——食物——给了无意。蛊就下在食物之中,无意见到好吃的当然会拿去分给娄千杉——我虽然没有见到无意,但我猜想,他应该也避脱不得,中了同样的蛊毒。你为了掌控娄千杉的行踪,不惜让无意也冒了同样的险,这种蛊应该不会对人造成太大损伤,但有了它,你就能追踪一个人的去向。”
单疾泉这一次开口说话,“看来我低估了沈公子——你竟能看得出我下在她身上的蛊?”
“那就是你没算到的第二件事了。”沈凤鸣得意,“你那什么异源的蛊术,恕我直言,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我正好也看过。”
“你怎么会看过?”单疾泉眉心微皱。
“当年不是有一位慕容公子学不会,你将一整本书都给了他了?”沈凤鸣带了几分奚落,“怎么,就不许我正好捡到,看上一看?”
“所以你的意思……”
“所以——你说那个什么另一种蛊虫的药引,你觉得我会想不到?你觉得如此我还会让我的人服下那‘解药’吗?”
单疾泉这一次拧住的眉,竟没有再解开。
轮到沈凤鸣推演下去。“无意每天回去之后,都会向你套话。你早知道他的目的,却从不说破。你从他的问话里,加上你的有意引导,很容易就会知道娄千杉每天打听的是什么。她当然打听了很多幻生界的事,但是你肯定注意到她每天都特意具问程方愈的去向。此事在你看来十分反常,你据此猜测我有心要截杀程方愈,虽未必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但那也不重要。你干脆每天在幻生界和青龙教之间往返一次,故意让我以为有机可乘。你以蛊虫掌握了娄千杉的行踪之后,昨天她与我接头,你当然发现了,立时猜到黑竹会快要行动;今天她又与人接头,你意识到黑竹会行动就在今天的可能极大——于是你作好了一切准备,也包括迎接这次‘刺杀’。单先锋,我说的这些,又对是不对?”
他退了几步。关非故的掌风已逼得他难以畅言,但调整呼吸,匕首还是重新迎上,言语也短促起来。“可弈棋之事,何其神妙,有时候,所得却恰恰正是所失。若不是我发现了异常,我本信任这三人刺杀程方愈不会失手,也就不会来此,反落入你的圈套。也算是我与你,我们互相算计来去,都有着错处,也都有几分运气。我的确比不上你布棋周全,但只要还有一分运气在,只要还有那么一处能出乎了你的意料,单先锋,我们的胜负,总还有一点点看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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