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血雨
锦官城向北二十五里,七山环抱,十数条溪流各自成径,通向不知名的群山深处。
对初来乍到的卢观潮而言,要靠着溪水找到那片隐藏在深山之中的幽谷,难度确实不小。
幸运的是,领着队伍入山没多久,天上就下起了雨。许多原本枯涸改道的古水道重又积聚起涌动的溪水,这让手上的老地图一下子容易辨识了许多。
半个月前,他才按照舵主的命令,带着几十名精锐打手,奇袭了前朝余孽位于白马镇的小据点。虽然把那个伪造成铁匠的老不死高手围杀在了院中,也算是斩去对方一名不小的头目,不过最关键的那个人却没抓到。
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显然对不起舵主的期望。卢观潮把那家铁匠铺子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这张地图,于是连忙向阁中请求增派援手,顺藤摸瓜来了这座山谷。
在看见那条显然近来不久刚被人仔细打理过的栈道时,他心中暗暗一乐,自己果然是碰对了运气。
他并未走栈道,而是令手下纵马渡浅滩,口中大喊冲杀,直扑向栈道终点,离那湖边小居不过百尺而已。
天际风雨怒吼,坐落在山谷中央的茅草屋,如无根之萍飘荡于灰白穹宇,摇摇欲坠。
卢观潮在心底狠厉一笑。这方山谷仅有这一间草房,自己身后则有足足百骑精锐,实力之悬殊已立见高下。躲在房子里的人此时听见这震耳欲聋的冲杀声,怕是已经吓得抱作了一团吧?
只要他一声令下,就算是把这间房子毁掉,也只要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半数铁骑已踏过浅滩,在屋前平地上展开方形阵列。卢观潮立马横戟于最前,冷眼带笑。
他已看见了,有一人袅袅娉婷,独步出了小屋,遥遥向此处走来。
大雨如注。
来人手中擎着一把油纸伞,然而并未打开。
伞扣好好地合着,她则任凭瓢泼的雨落了满身,不曾停步。
眯起眼细细地观察了一阵,确定那人身上没有一分气机涌动后,卢观潮狂笑起来。
他高举持戟的手,一声高呼。
“列阵!”
身后百骑一时森然举枪,紧夹马腹,尽数蓄势待发。
细密的雨滴落在那些兵士的枯黄蓑笠上,其下玄甲纵横勾连。
他们就如同一百柱浇灌在此地的漆黑雕塑,状貌无情。
肃杀若鬼神降临。
然而这样的威胁,并没有让那人停下脚步。
她不急不缓地走着,仿佛天际的狂雨没有淋在她的身上,仿佛面前的一百铁骑没有挡住她的道路,仿佛那些森然罗列的铁枪并未指在她的面前。
仿佛她的前方一无所有,而她仅手持一柄油纸伞。
这样的惺惺作态让卢观潮很有些不悦,他沉着脸,抬高了声音。
“抬起头来,你这李唐余孽!好好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廖筱冉停步了。
她依言抬起头,望了卢观潮一眼。
这让卢观潮又暗自有些得意,一种掌控他人的感觉油然而生,口中又道:“呵,就剩你一个了?说出你们把小太子藏在哪了,我可以考虑留你个全尸。”
他知道这片空谷位置深远,四周群山环抱,只有身后一条进出之路,就算派出人在这里拖延时间,也是毫无意义的。
所以,如果他要找的人不在那间小屋里,就多半不在此处。但此行能为舵主拔去一名前朝余孽,也不算毫无所获,只是这女子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廖筱冉波澜不惊道:“此地没有什么小太子,有的只是一位无名的廖氏家奴。”
卢观潮愣了愣,随后,难以自扼地冷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我道是谁,原来竟是廖氏的家奴!大宋皇帝也算待你们不薄,这都多少年了,竟还存着复唐的痴心妄想!我看你这一身决意,也算不错,不如考虑加入我们黑云会名下,将来列土分疆,说不定还能给你们一个王当。”
“不必了。”
滂沱大雨中,廖筱冉瞳眸清澈。
卢观潮狞笑一声:“也好,反正对你们这些心如铁石的蒙昧家奴,舵主的意思向来只有一个字,杀。”
他不屑道:“只有你一个的话,就识相点,在此地自裁算了,省得我费力去擦刀上的血。”
廖筱冉摇了摇头。
“非也。众位军爷风尘仆仆而来,若不稍加招待便就此作罢,岂非显得我遗唐子民斤斤计较,器量狭小?”
卢观潮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要招待我们什么?”
“家常小菜罢了。区区廖氏家奴,并无什么拿得出手的山珍海味,还望各位大人……”
廖筱冉瞳中闪过一道杀意。“不要嫌弃。”
卢观潮愣了愣,望向她手中那柄朴实无华的油纸伞。
大雨倾盆,然而廖筱冉自始至终,只是把伞拿在手里,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一个身后百余精锐之骑,披坚执锐,武艺超群。
一个手持未开的纸伞,婀娜娉婷,风韵犹存,却没有半点武功。
无论怎么考虑,卢观潮都不相信自己会输。
虽然在黑云会里,他连甲字都排不上,只是乙字第二号的裨将,但也是一身二品功力在身,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妇人,胜负自然没有任何悬念。
但在廖筱冉坚定的眼神面前,他仍然心慌了。
那绝非败者拥有的眼神。
不如说,廖筱冉就算早已蒙了死志,也绝不认为自己会一败涂地。
久违的恐慌从心头刮过,上升到喉腔,则变成了一阵冷笑。
他冷笑道:“家常小菜?你也知道,区区廖氏家奴,献不出何等山珍海味,也配在我卢观潮面前班门弄斧?”
纵览整座江湖,他卢观潮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武者,怎会在一个连名姓都没有的妇人面前感到心怵?
“配不配,并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还请各位大人尝过之后,再说分晓。”
廖筱冉举起了手中的纸伞。
“廖氏家奴,是老奴的自称,也绝非阁下,所能随口玷污。”
昏暗长空中骤然劈过一道粗壮如柱的闪电,紧接着惊雷贯耳,响彻整座空旷幽谷。
狂暴的雨猝然而至,击碎了光滑如镜的湖面。
早已在雨中淋了个通透的廖筱冉,缓缓踏前了一步。
同时撑开手中纸伞。
那柄伞当然不是用来挡雨的。这点卢观潮一清二楚,也做好了它打开之后的反击准备,一见开伞,立时举起了手中长戟。
但是如他预期那般的暗器雨并没有袭来。山谷中仍然只下着一种天雨。
只听廖筱冉道:“洛剑七封剑不出四年,而后一剑踏破一品三境。东方连漠不露气机七年,而后戈壁骤起十里龙卷。吴九灏掌不触剑十年,而后立地破九境,一日成剑仙。”
“老奴不才,没有他们那般动人心魄的天资。”
“唯有一柄油纸伞,蓄意七十年,以求开天。”
卢观潮闻言一惊:“七十年!你活了多久?”
廖筱冉寂然一笑。
“我与宇文孤悬师出同根,他至今仍状若少年,倒是我先老了几分。”
语毕,油纸伞悠然而开。
卢观潮心中狂震。
他当然也听过宇文孤悬的传说。那个接承造叶相位二十年,却好似从未衰老的男人,竟与眼前这廖氏家族的余孽师出同门。
而后天雨倒卷。
天地间似乎冥冥中有份独一无二的气机,绵延至万里的长空,此刻飘忽而来,尽数聚涌到这寂静湖畔。
卢观潮身后一百铁骑玄甲扑簌响动。
廖筱冉长衣鼓荡,满头苍发在风中胡乱飘舞,周遭十尺的雨水都仿佛逃窜般,争先恐后地远离她和她手中那柄油纸伞。
现在又如何能称其为一柄普通的油纸伞。
划扣解开,八只脚的木撑仿佛活了般自动向外撑起。枯旧得几乎已不泛光泽的伞面轻颤如蝉翼,似乎一触即碎。
廖筱冉踮起脚尖,将手中的伞轻轻旋转了起来。
卢观潮面色一厉,猛然一夹马腹,挺戟而出。
“嚣张前朝走狗也敢在此狂吠,怕不是没把我江北卢半月放在眼里!”
长戟蕴着深厚内力,轰破风雨,朝着廖筱冉呼啸而来。
廖筱冉手中纸伞气势升腾至最高。
她凄然一笑。
“廖家残卒,替旧唐先辈英烈执此一伞,请君赐教!”
一句话,是开始亦是结束。
是宣战令,亦是绝世辞。
寂静的湖畔天光大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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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忽然回过头,望向山脚。
隔着重重雨幕,那里却仿佛有一枚太阳将要升起。
他怔怔看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苦笑着低下了头。
在他背后,旧坟茔无声低诉。
“告诉了我这些,而后又要我自由地选择自己活下去的道路,最后还让我忘记你。廖娘啊,你可真是……”
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布满水珠,却并非雨滴所淋。
身后剑匣发出一声低沉吟啸,六柄飞剑径自出匣,悬浮在他的身边,剑气破裂雨幕。
“我怎么可能忘记您呢?就如同……不会忘记自己的母亲一般,永远不会忘记您。”
她为他做的一切,他为她做的一切。
是使命也好是误会也罢,毕竟是她最后对她说,按自己的心意去活。
真正爱你的人,即使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也会选择给你自由。
“这是我的铭记。”他轻声说道。
六柄飞剑同时飞出,遥遥驰向山下。
随着一声苍凉剑啸,湖畔又落起了雨。
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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