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风雪停
雪停之时,众人已翻过山坡,至山脚下客栈暂歇。
天色已黑,今日势必要在此住下一晚。赵无安依一贯的规矩付了钱,段桃鲤与安夫人一间,另外五人分居两室。赵无安一向是与安家父子合住的,今夜也是领了钥匙后,转身便走。
胡不喜愣了半天,也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没说什么。
草草用过晚饭,各人便回房歇息。
一进房间,也不顾代楼暮云就跟在身后,胡不喜将胡刀往枕边一丢,便一屁股坐在床边,长叹一声,双手撑头。
代楼暮云一声不响地走去对面床铺,单臂铺开被子,挂好帘帐,又将窗户打开条缝,支好撑架。
失去那条右臂已有近两月,本不惯用的左手,也使唤得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做完睡前的一切准备,代楼暮云这才转过头,瞥了眼胡不喜,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轻哼。
渡江之后,那二人有意在江边停留了片晌,随后才赶上队伍。代楼暮云虽非有心,却也分明注意到自那之后,赵无安的态度便改变了不少。
倒并非他有心怀疑胡不喜,只是当时清笛乡中那件事情,也绝非说揭就能揭过的。
“身为赵无安最忠实的走狗,却在主子赴险的时候悠哉吃着牛肉面。连我都觉得你那天的行事怪异得很,真以为赵无安看不出来?”
胡不喜没有去纠结代楼暮云那毫不礼貌的用词,只是面带肃重之色地抬起头来。
“你也知道了?”
“这种事自然是一猜便知。”代楼暮云满面无谓,“你还真当谁都和那瓦兰小公主一样没脑子?”
胡不喜默不作声。
代楼暮云冷笑道:“人世最可笑的,便是信任这回事。信你的时候便是捐躯不顾,一旦露出马脚,哪怕只是一丝,也会瞬间崩塌。所以我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代楼桑榆。”
“……我并未有意欺瞒老大。”
良久,胡不喜如是道。
代楼暮云回以一声嗤笑。
“这种事,你倒不如去对赵无安说,看看他信不信你。”代楼暮云转身上床,合被躺下,“信任有时候是可以被利用的,不是么?赵无安可不是蠢人,哪怕有时候会有些自作聪明。”
他阖上双目,心念微动,一道气机弹出,桌上的半根蜡烛霎时熄灭。
一缕青烟飘向窗外。胡不喜静静坐在烛火熄灭后的黑暗里,一言不发。
一夜无话。
次日晨间,众人已齐聚在大厅,做着起行前的最后准备时,胡不喜才顶着双黑眼圈从屋里走了出来。
代楼暮云瞧在眼里,轻哼了一声,未说什么。
“若是万事齐备,便起行吧。向山下二十里便有驿站,而后直去白马镇便是。”
转头淡淡吩咐了一句,赵无安裹好白袍,推开客栈大门。
扑面忽然吹来一道大风,一夜风雪灌入客栈,瞬间染白了他的两边鬓发。
赵无安轻呼出一口寒气。
“下了一夜雪呢。”段桃鲤怔怔道。
安广茂连忙又去箱子里翻出一件厚袍,替安夫人披上。
赵无安眯起眼睛,不顾眼角挂出的几道眼纹,微笑道:“是啊,前路艰难,道阻且长。不过我们唯有走下去。”
说罢,昂首踏出客栈。
代楼暮云和段桃鲤几乎一同迈步跟在后头,挤到客栈门口时,又因阻了对方的路而互瞪一眼。
安家三人拖着行李跟上,胡不喜独自殿后。
临出客栈时,安广茂替夫人细心披好毡帽,又侧过半个身子,为她挡下出门时那一阵刮来的风雪。
安南怔怔望着,却见安夫人忽然噗嗤一笑。“老安啊,若不是这次出来,还真没发现,你多年来竟是一点儿也未变。”
安广茂顿然道:“娘子又何曾变了?”
“说来也是。”
安夫人温颜颔首。
面色苍白如纸,琼鼻尖却隐有一抹红润色。
安南愣了半晌,暗笑了声自己多虑,伏下身子,一用力提起三四个箱子,绑齐扛在身后。
踏出这门,便是那江湖。
这江湖,赵无安与安南见过,安广茂与安夫人亦见过。
而今虽岁月摧枯拉朽,却不曾老去那颗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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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等一行人去往山下驿站时,却刚好又有一行人自白马镇起行,直奔锦官城而去。
官道上马蹄声哒哒,旋转飞驰的车轮扬起一道道尘土。
尘嚣扰扰中,一位半身披红袈裟的僧人,合掌而过。
他一只脚上好端端穿着只干净布鞋,严丝合缝,看着像是新制的。另一只脚上却光秃秃的,趾甲早已断没了踪影,血痂累血痂,已看不出肉足的模样。
马车与僧人擦肩而过。
僧人淡然垂眸闭目,口中喃喃诵道:“阿弥陀佛。”
风停雪住,日阳斜斜照射下来,将他周身笼罩在一层金光中。
疾去的马车中,白衣小道姑疑惑地探出头,凝望着那名僧人的背影。
驾车的苍发老者幽幽道:“见过他么?”
涂弥摇摇头,道:“没见过,却不知为何眼熟得很。”
“自然是当眼熟的。”解晖意味深长道,“这天下人,都该眼熟他才是。”
涂弥不解:“为何?”
解晖迟疑了片刻,悠长道:“这人间诸多胜法妙谛,众人或聆佛或闻道,却唯独他不屑于此。”
涂弥秀眉微蹙。
“往生不苦,往生非苦啊。”解晖淡淡道,“他要争的便是这一事。蜀地有十愿,他是其中第九僧,身上担子,或比那第十位还要更重。”
涂弥怔了怔,未再追问,而是平复下心中惑意,静静握住了横于膝上的冼心剑。
人言少不入蜀老莫离,而今一老一少,偏携剑赴锦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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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西南,长江至此处分转为数十径流,其间峡江水流湍急,策马立于崖边石上,竟是不敢垂目而视。
自此地过江,若是克得住汹涌水流,则不消一炷香时间便可抵达对岸。
渡口名唤少忘津,意思是入川的少年人,若过了这条江,便再难回头了。
无巧不成书,在清晨拜访这座渡口的,恰好是数十蓝衫少年君子,仅有一位华发老者带头,身侧还跟了个握刀的中年护卫。
“在下自北地而来,初来乍到,道路有所不明,闻说此地少忘津可渡峡江,还烦请带我们去高处,探一番接下来的路。”
为首者虽然年迈,腰板却仍坚挺,马胯下悬一柄长剑,气息敦厚凝实。说起话来并不倚老卖老,闲着没事干的渡夫们当然也乐意带路。
昨夜落了一场雪,所幸白日里出了太阳,到正午便已将积雪化尽,万里长空无云。
由一位蜀中老者做引导,自北地驰马而来的汉子们登峡望江。
“若是想去锦官城的,过了这峡江还有好多路要走,至少翻七座山。”渡夫将手指向西边群峦,“有力气的,就顺着山爬,虽然累了点,倒是不至迷路。从山下绕路也可以,只是道路错综复杂,多半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华发老者含笑感慨道:“多谢了。”
“不必道谢,出门在外就要靠朋友不是。”老渡夫哈哈笑道,“说来,老爷们这是要入蜀做何事?”
这一队蓝衫人,精装简行李,不似去做生意的。
“江湖事。”华发老者哈哈一笑,“不知阁下可听过北地聂家的名号?老朽不才,枉当了二十年家主。”
之前还与之谈笑的老渡夫一下子愣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
北武林中流砥柱的聂家,自来便是名扬江湖的天下大家,这远在蜀地的老渡夫就算不解其中地位,又如何能没听过这家名号。
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家主。在老渡夫的印象里,江湖上那些高人可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现身一出手,定是江湖翻覆乾坤变。
可站在他面前的聂家主,似乎和传闻中的那些高人不太一样。看上去武艺并不高强,挂在马胯下的剑更像是装饰;与人交谈也无丝毫锋锐,圆润世故甚至更胜于他。
见老渡夫愣在原地,聂白霜也不意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必惊讶。江湖就是一口浩浩荡荡的大煮锅,上等的肋肉与最下等的杂末,丢到锅里煮出来,都是一个颜色。”
划了一辈子渡船的老渡夫若有所悟。
宽慰完了受宠若惊的渡夫,聂白霜又将目光投向远山峻岭。
此刻风停雪住,日辉笼罩千里蜀地,登高远望,群山一片白雪似化非化,俱显出迷离的金霞色来。
聂白霜清了清嗓子,淡淡道:“聂家儿郎听令。”
除了他身边那名中年持刀护卫,身后数十蓝衫少年齐刷刷翻下马背半跪于地。
“地北天南,往来一百四十载,我聂家四代家主,传至我身,自有一身傲骨,从不曾惧于威势,从不曾低头示外人。”
“近年门户遇耻事,是我执家无方,令先祖蒙羞。长子星庐丧命杭州,胞弟君怀又于汴梁城外溘然而逝。”
聂家弟子们低着头,一动不动。
“大可不必低头。”聂白霜静静道。
当啷一声,宽剑酌欢出鞘,抖落一片日月光。
“风来断风,雪来斩雪。”
“风停雪住,便傲然当世。何惧天下无席!”
“何惧天下无席!”他身后聂家弟子,齐声喝道。
声如洪钟大吕,响彻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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