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断线
扶着因陈旧而略有些发潮的木门,赵无安跨过门槛走入店内。
还没站稳,便有挽起袖子的店小二点头哈腰迎上前来:“客官请进!别看小店门店小,整座汴梁的茶,除了进贡给圣上享用的,还没几家卖得有我们好的!顾渚紫笋、雅安露芽,休说是淮南茶,就是徽茶和海茶也是应有尽有,这位客官,不来上一壶?”
遍览整座茶馆,地方的确不大,除去柜台仅摆得下十二三张桌子,隔帘后头大抵是私密内院,外人免进。如今十余张桌子大概只坐了一半,还有不少人都是单独前来品饮,连带着四处奔走的店小二与柜台后头算账的掌柜,统共不过二十来人。
赵无安知道这种茶馆外头看来陈旧,内里却其实大有玄机,与南疆途经的几间小茶馆可大大不同。光看这茶叶名目便可略知一二,南疆偏远之地,所能提供的不过二三种廉价茶叶,这里却是应有尽有。再看入座饮茶的诸人,其举手投足、衣着品味,毫无落俗之感,显然在这汴梁城中,也算得上大户子弟。
这间茶馆能够在汴梁最繁华之处开上十余年,定然有长盛不衰的道理,其中最真切的一点便是档次。乍看只是座平淡无奇的茶馆,但其中经营往来货财之巨,极有可能超乎许多人的想象。
赵无安自然知道这种店里每一味茶都贵得惊人,不敢贸然挥霍,只能从中挑了最便宜的一味小龙井,要了三钱。饶是如此,也花出去他接近一两银子,实在肉疼。
见赵无安出手抠门,那店小二眼中很快浮现起讥讽之色,但口气仍是殷勤:“好嘞,请客官稍坐,好茶一会便来!”
毕竟进来这种茶馆的,一下午花出去百两银子,都是很常见的事。
带着一抹愧色落座,赵无安还没来得及细察这茶馆环境,就听到隔壁桌传来一声疑惑:“哦?这不是赵居士吗?”
赵无安侧过头,瞥见隔壁桌子旁,一身出尘白衣的蒋濂,正好整以暇地坐着。
他的惊疑神情不似作假,面前三壶冒着袅袅雾气的砂壶也昭示着他来此许久。身为蒋濂贴身女侍的祝沂正手拎着其中一壶,半俯身子,一丝不苟地替他斟茶。
自从客栈之中不告而别,赵无安与蒋濂虽同在汴梁,但却还未相见过。如今在这茶馆偶遇,实在是巧得出奇。
“这么巧,你也来此地品茶?”蒋濂笑意悠悠,“我还以为知道这地方的人很少呢,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来,也不敢相约汴梁老友。却想不到,赵居士也有这般雅兴啊。”
赵无安尚未想好做出什么回应,先前那店小二就拎着一只铁砂壶过来了。桌上原有一套茶具,将那铁砂壶放下后,小二竟是什么也未说,转身即走,忙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茶壶由好到劣分作四等,上等为釉,又以青釉最佳,次之为黑釉,再次为瓷,泥瓦壶则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而摆在赵无安面前的铁砂壶,又别有一番深意。硬要分类,铁砂壶应当归于瓷器,虽质地进于釉,但成色和品质都大大不同,严格说来,难登大雅之堂。
面前摆着三壶俱是上好青釉的蒋濂见了赵无安桌上这幅模样,心中瞬息之间便有了判断,忍住笑意道:“赵居士好雅兴。”
赵无安极力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懒懒眯起眼睛,不情不愿应道:“嗯。”
在此地遇到蒋濂,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态。按原计划径直去找这家店的掌柜,显然困难重重。
正当他思考着该如何甩脱蒋濂之时,对方反而毫不在意地凑了上来,一脸神秘道:“赵居士可想听听这家店的来历?”
他招呼也不打便坐到赵无安身边的板凳上,一旁祝沂默不作声地将三壶茶并整套茶具也一起移到了赵无安的桌上,而后挽手静立一旁。
赵无安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一个字,却莫名其妙演变成了二人拼桌的场景。
他虽然头痛,蒋濂却是意气风发,毫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便侃侃而谈起来:“这家店,先帝在时就已是汴梁城内首屈一指的茶馆,新《茶规》颁布之前,更是几乎一手承断了淮南以南的所有茶叶生意,整日门庭若市,这条街上不曾有一刻没有排满过人。休说朝中权臣,便是德隆望尊如先帝,也得向这家店寻茶。”
顿了一顿,蒋濂脸上浮现出一抹做作的痛心之色:“可惜啊,好景不长。意识到茶路被垄断的先帝即刻采取了措施,《茶规》一出,几乎断了这家店十之七八的财路。虽不至于闭店歇业,但昔日那门庭若市的景象却是被冲淡了不少,到先帝继位时,此处近已了无来客。”
“不过嘛,”他大手一挥,指了指此时坐在厅中的十余位客人,“如我这样的识货者,其实还是不少的。要知道正宗的双井白芽,可只有在这家店才能品到。”
说罢,他指了指面前的一只青釉壶:“赵居士,来上一盏?”
祝沂当即从茶枰之上又取下一只崭新的黑釉茶盏。
赵无安赶紧摆手道:“不必不必。”
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打听消息的好机会。眼见蒋濂脸上展露出失望之色,赵无安赶紧追问道:“那这家店的掌柜是何方高人?何以能在如此紧张的环境之下,将一家寻常无奇的茶馆打理了这么久?”
“这个嘛……”蒋濂刻意拉长语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反问道:“赵居士可还记得,在庐州的时候,在下曾提到,在下在汴梁尚有几位靠得住朋友?”
“确实。”赵无安承认。如蒋濂这般来历不明的世家公子,谁还能在国都没个靠山?
蒋濂笑道:“说来惭愧,其实在下这所谓的靠山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后院之中便传来一声瓷盏打碎的脆响。
茶馆里头本来客人就不多,大多数人更是都在沉默品茶,包括蒋濂在内,仅有寥寥几人在窃窃私语。这一声紧邻着门帘的碎瓷声,一下子震得馆内所有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名小二模样的人慌慌张张掀开帘子,冲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赵无安心下一紧,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猛然涌上心头。
那小二一下子冲到柜台前头,急道:“账房,账房,掌柜的出事了!”
柜台后头,正专心致志记着账目的账房闻言一愣,一对斗鸡眼眯成两条缝:“你说什么?”
惊慌失措的小二还没来得及好好解释,门帘便忽然扬起了一阵风。
手里尚握着黑釉茶盏的祝沂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座位,一时怔愣。
眼见赵无安风一般消失在面前,蒋濂也愣了半晌,才苦笑道:“赵居士,果然不是凡人啊。”
祝沂轻咬了咬嘴唇,“主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蒋濂眯起眼睛,“但,这也是避不过的。我不信命理之说,甚而坚信人定胜天,可这几件事情,你我无论如何都插不进手。”
颇为难得地,祝沂着急道:“那……难道就让……”
蒋濂抬起了手,祝沂浑身一震,欲出口的话瞬息而止。
蒋濂捧起一只黑釉茶盏,离席起身,摇摇摆摆走到了茶馆门口,往门上懒懒一倚。
刚巧此时有位客人结了单子,往门口走来。
蒋濂不由分说,抬起一只腿,便踹在门栏之上,挡住那人的去路。
这位客人腰悬紫玉,显然也是身价不菲之人,见蒋濂如此作态,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位先生……”
“我不管你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家母重病、爱妻临盆,哪怕是圣上召见,”蒋濂望了他一眼,眸中带着刻骨的凶意,一字一顿道,“事情水落石出前,不准从这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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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进后院的时候,赵无安其实已经知道,大局已定。
但心底里,他总不愿意放弃这近在咫尺的希望,故而在听见那小二宛如报丧一般的呼喊时,他冲得比所有人都要更快。
已然置身汴梁城中,则博弈无处不在,赵无安未曾有一刻放松,也早就知道,事情永远不可能如自己希冀那般发展。
他只能不断地与所有人针锋相对,争抢那微乎其微的胜机。
相对于拥挤的茶馆内,后院则显得空旷许多。右手是一间茅房,朝南的墙壁下摆了一张竹席,上头铺满了正在晒干的茶叶。与竹席相隔不远,便是水气冲天的水房。再向北,依次坐落着几间小屋子,中间仅一墙之隔。
水房无门,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里头架着八口大锅,全都冒着滚滚热气。司职量茶与冲泡的两名茶房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仍埋头工作着,身影几乎淹没在了水气之中。
在他们隔壁,是一间朴实无华、随处可见的屋子。此时,那间小屋的门朝外开着,午后艳阳斜照而入,赵无安能清晰地看清屋中情景。
屋子的内部陈设,还算得上豪华,当然,若放到汴梁来看则只算得上普普通通。一床一桌一椅,后有书阁,壁悬字画。
长桌紧靠着窗,在日光映照下,青釉茶盏中热茶水雾升腾。
金丝楠木椅上,年迈的男子闭目斜躺着,胸膛毫无起伏,七窍之中,流出淡淡的血迹。
赵无安走进房门,伸出二指,试探此人鼻息。身体还算温热,但已然气绝。
他暗叹一声,“果然还是来晚了吗……”
离探寻多年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有人比他早到一步,毫不留情地掐断了真相揭晓的苗头。
不早不晚,刚好死在这个关头的茶馆掌柜,毫无疑问,便是赵无安要找的人。
但从死人口中是没法问出任何东西的。伽蓝安煦烈给出的线索已断,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找出凶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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