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衔烛篇 第一章 玉手搭肩
天禧四年的秋风,吹尽了漠北荒原的野草。曾经一望便能激起心中无限豪情的旗帜,在如今残阳斜映之下,染着一抹无论怎样都抹不去的荒凉。
行走于这片荒野之上的队伍,便如饭桌上一只可笑的蠕虫,弱小而不自知,犹自炫耀着自己斑斓的须爪。
远处,数十骑绝尘而来。
目光一闪,他几乎什么都没看到,只隐约记得为首的那一人腰间的墨绿佩囊,在残阳之下散发着奇异的光泽。
而后铁骑奔驰如雷,刀光便如他的目光那般闪烁,转瞬溅起一片片慑人的猩红。
“不必介怀。”
刹那间赤血染枯草,白骨堆老桑。
那名曾受万民爱戴、亦发自肺腑地珍爱着他的子民的皇子,在生命的最后,用尽一切力量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不必介怀。”他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归墟,飘渺又空灵,“从今往后,你只要按你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就好了……”
“你自由了。”
而后,就像他攥住他时那般决绝,伽蓝安煦烈的手,毫无征兆地松开,向下垂去。
那是赵无安最初的自由,也是他最后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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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雨下了整整一夜,痛快得好似酒仙在九天之上摆了筵席欢饮达旦,直至黎明时分方才停下。
青石街道的两侧,也因昨夜的骤雨而积起了好几道潺潺的小溪,被暴雨打落的杨花漂浮其间,充斥着春尽夏来之感。
不过暴雨并不能阻止大相国寺如期开启寺门,也同样无法阻止来访的善男信女们,数十年如一日,如期登门祈拜。
大相国寺,光是名字就已昭示了其为大宋国寺的无可撼动之地位。大相国寺位居汴梁城东,紧邻东上下三市,始建寺来已逾四百年,乃是大宋天下香火最盛之地,访者终日络绎不绝。
昨夜骤雨,院中不少地方还存着尚未扫尽的雨水,但香客们都极自觉地以香油浸了手脚,再赤足入殿。
已上了年纪的住持,手持一串佛珠,静立在法坛边缘,面带微笑地目送着每一位香客自大雄宝殿中进出。今天也和以往一样,有不少新面孔,亦有几张每天都能见到的熟悉脸庞。
右手戴着一串金铸枫叶链的少女向住持微微福了一身,笑颜如花道:“昨夜的雨可真是大呢。”
住持也淡淡一笑,了然道:“是佛在拈花啊。”
“拈花何以雨落?”少女将眼睛眨了一眨,似是故意不明一般问道。
住持笑道:“佛拈花一笑,自是时岁流逝。雨声,不过逝岁现耳罢了。”
少女巧笑点头道:“原来如此。”
对话的二人,虽然彼此心有灵犀,但在旁人听来,难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巧不巧正从少女身边走过的微胖汉子捋了捋短须,哼哼道:“这俩人打得哪门子太极啊,老大你知道不?”
顺着人流垂眉向前的赵无安闻言,不轻不重瞪了他一眼,道:“佛门重地,可不许你这么没轻没重。”
“是是是。”胡不喜叹了口气,极为无奈,“俺也是单纯好奇一下嘛……”
“如果只是好奇的话,你今天就不会带我来这个地方了。”
拥挤的人潮逐渐向前流动,赵无安在鼎炉旁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头顶的“大雄宝殿”四字。
难得地,他的神情略微有些松动。
胡不喜在一旁偷偷瞥了几眼,这才抱起手臂,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是啊,为了今天能带老大来这个地方,俺老 胡可是煞费了一番心思呢。也不知这城里头现在找你的人到底有多少,我还特地拉下面子去找苏捕头,帮我连夜画了一幅路线图出来,才敢带着老大从那小巷子里头钻出来,到这大相国寺来转上一转。”
赵无安礼佛却不信佛,云游路上,但凡见佛寺,皆要入内一拜。胡不喜深谙他这作风,无论赵无安意下如何,他自然是不愿让赵无安错过这与大宋国运紧密相连的大相国寺。
“多谢。”赵无安忽然不冷不淡地出声道谢。
这回轮到胡不喜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哪里哪里。要不是老大这么多年来罩着我……”
“都已到了汴梁,你还能为我着想到这个地步,我的确没有想到。”赵无安低声道。
胡不喜愣了愣,若有所悟。
他的聪慧之资不输赵无安,怎会意识不到赵无安话里所言,是在担心当初乔溪之事,在胡不喜心中留下芥蒂。
胡不喜可以为了贺阑珊毫不犹豫地反抗所有人,而赵无安所做的却是背着胡不喜,将她送往了汴梁。
本可以指着赵无安鼻子破口大骂的胡不喜,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嘿嘿笑了两声,信誓旦旦道:“老大做的事,我老 胡向来不会怀疑半分,这一点,老大你可放心好了。”
赵无安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淡淡道:“苏青荷曾说,乔溪被押赴汴梁的当晚,就被人释放了,转而让孟乾雷顶罪。你若有心,也不是不能在这浩大的汴梁城中找到她。只是孰对孰错,孰是孰非,就须你以自己心中的秤去衡量了。”
言罢,他刻意不去在意胡不喜的回答,赶上几步便走到了大殿的门边,脱了鞋袜,以香油浸润手脚,便随着人流,赤足走入了大殿。
倒是胡不喜,在清晨未散的水雾里怔愣了好一会,才苦笑道:“俺老 胡心里头哪有什么秤。老大的秤,就是我的秤。”
说完,他又提起脚步,紧跟在了赵无安后头。
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除了修得更高更广阔,倒是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赵无安跪在蒲团上,紧紧凝视高悬于头顶上方的三尊佛像,也并未觉得那比久达寺中看惯了的三世佛有什么更加法相庄严的地方。
佛坐莲台,俯瞰众生,身侧童子睿智妙像,祥云聚集,瑞兽盘踞。
前来朝拜的善男信女,进了这大雄宝殿便尽数默契地不再出声。空寂的大殿中,能遥遥听见古寺晨钟的悠然传响。
三叩首已毕,赵无安又站起身子,双掌合十,闭目默立了一会,口中喃喃一声:“阿弥陀佛。”才又随着人群离开这座大殿。
大雄宝殿之后是罗汉殿。殿顶以琉璃瓦铺就,檐角向八方翘起,其下更有八面回廊,威武轩昂。时人又称之为八角琉璃殿。
放眼天下,也就只有这么一座佛殿,虽为罗汉殿,却造出了宝塔的感觉。
赵无安站在人群之中,怔怔看着这座雨后大殿。早在造叶的那些岁月,他就不止一次地从伽蓝安煦烈口中听到过这座佛殿的名字。
那时两朝虽多有争斗,但身为二皇子的伽蓝,却对大宋风俗颇感兴趣。提到中原盛行的大乘佛教时,更是赞不绝口,誉之为两朝化干戈为玉帛的最大助力。
而今两朝虽然议和,其间却造成了无数牺牲……赵无安压下心头怨结,缓步登临罗汉殿大堂。
忽然,胡不喜在一旁低声道:“老大,一会回去的路,可能走不通了。”
赵无安皱起眉头。
胡不喜不动声色地把头向东南边偏了偏,道:“那群穿着宽袖麻衣的人里头,有至少十来个四品境之上的,其中二人境界不明,极可能临近二品。”
赵无安低眉道:“是来找你,还是来找我的?”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从罗汉殿出来,就得混入边廊离开。”
赵无安叹了口气:“难得想替故人上柱香。这些朝堂走狗,还真不给面子。”
胡不喜笑:“等成了天下第一,再进这大相国寺,老 胡我亲手替您,为伽蓝安煦烈上香。”
人潮涌动。
院落东南角的麻衣人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人群之中,逐渐朝着他们包夹过来。
胡不喜与赵无安面无表情地随着人潮行动,慢慢接近了那座罗汉殿。侧门的水房后头,几个年轻的僧人持着念珠,在小院里头闲散地漫步。
尽管整体来说是在向前移动,但二人之间的距离却越分越开,由三尺变为二十尺,靠着十几名麻衣人,显然不足以将二人同时包围进去。
罗汉殿口,一位住持单手结印于胸前,对前来的香客俯首行礼。
随着人流奔涌不息,赵无安与那位住持擦肩而过,波澜不惊地进入了罗汉殿中。
与此同时,胡不喜则身形一闪,扭进了侧门的水房。
这便是相识多年培养出的默契。任凭其后追踪他们的麻衣人来自怎样高深莫测的组织,他们终究是一群人,无法在瞬息之间对局势做出完全一致的判断。而赵无安与胡不喜,仅仅只是两个人,只要他们互相明白对方的意图,就能做到完美无缺。
十几人的围攻,以他们的武功固然可以轻松击破,但困难的却是在暴露实力之后,甩掉京城中所有的眼线回到小巷的旧屋之中。这在天子脚下的汴京,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而一旦兵分两路,一来二人能够靠着绝顶的默契使追踪者陷入踌躇,争取到半步先机;二来又能将每人所面临的对手数量削减一半,使逃脱变得更加容易。
这一切谋划的定型,并无丝毫言语,仅仅只是眼神示意罢了。
闯入水房的下一刻,胡不喜就又从后门冲了出去,闯进别院。
无视了院中小僧人们的诧异神情,凭着脑海中的印象,胡不喜进门便向左侧回廊一闪,御起轻功,飞快奔逃起来。
身后开始传来密集细碎的脚步声,似乎大部分人跟着他来了,这倒是暗合胡不喜的心意。
他本身就是一品高手,在这雄刀百会重开前夕,进入汴梁也有绝佳的借口。能为赵无安吸走一些注意力,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然而接下来,一品高手胡不喜遇到了一生中最令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当他冲过一间平淡无奇的禅房时,房门后头忽然伸出了一只玉手,搭在他的肩上。
而后,一个纵横天南海北从不曾在力道上输过的汉子,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便被揪进了禅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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