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姓唐的军人
宁丹桐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庭院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沉默着,眸中起雾,似在思索他方才所说的话。
也许是因为初来乍到,旁观者清,也许是因为有人在她之前参破了却未将之说出口,安晴竟成了所有人当中,最先道破真相的人。
“大家都以为的纪师其实并不存在,也就是说这些年来,暮秀村的人们一直都在自相戮害,只是纪师掩盖住了他们的罪孽。”安晴喃喃自语般,将这个笼罩着暮秀村的秘密生生暴露在白日之下。
宁丹桐没有说话,只是翘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
“砰!”
锦岚替庞俶捧在怀中的金步摇脱手坠地,转瞬就化作万千碎片,仿佛丹炉倾塌,泄出一地铜液。
而她也在那时,小脸变得煞白,摇摇晃晃后退,禁不住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锦岚……”许昶脸上露出些许担忧之色,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拉她一把。
然而他刚刚迈出去一步,宁丹桐便顷刻间翻转琴身,一道由雄厚气机凝结成的杀意气劲自琴弦之上弹出,轰然袭向许昶。
眼见杀招顷刻而至,许昶眼中精光一闪,飞快撤身后退,以化解开宁丹桐这一击。
“宁丹桐!既然已知这村中没有纪师,你为何尚不罢休!”许昶怒道。
“三件事。”宁丹桐将手又放在了琴上,声音清冷微苦。
他的双手都按在琴弦之上,琴身却悠悠悬于空中,仅以一身内力外放,在琴下将之托住。
能做出此等动作,宁丹桐的修为再不济也已到了二品,只怕能与赵无安斗个不相上下了。
见此情形,安晴的心绪又难免沉重了起来。老郎中已然不知何处而去,似乎不会再回这愁云惨淡的暮秀村,而赵无安又不知被何人所伤,至今仍昏死在她怀中。
无论情况如何发展,安晴都想不通,该如何死中求生,再带赵无安离开此处。
“第一,我此行离去暮秀村,既是想试探一番纪师是否拦我,又是想在这江湖上闯荡一番,修习琴意。我去到太原聂家,在那里见到了一个人,也就知道了这暮秀村的来历。”他望向许昶,“那个人的名字,叫姜彩衣。我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许昶眼中仍是迷惘神色,安晴却心头巨震。
“你或许不记得她了,可你们其实见过面。姜彩衣她这一生想杀很多人,其中一个便是你,我答应代她行这一件义事。”宁丹桐淡淡道,“第二,这村中如今确实没有纪师了,但却曾经有过。而正是你彻底扼杀了那将死的纪师活下去的希望,从而让这成了一桩秘闻,致使整个暮秀村都陷在迷茫之中,不知真相。”
“别说了。”许昶冷冷打断,“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第三件。”宁丹桐却不依不挠,“你便是如今潜伏在暮秀村中的几人之一。你的上头,是当今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刚才在屋顶之上出箭射杀那位白衣居士的人,便是你的同伴。你们二人在暮秀村中代行着纪师的身份,杀人作恶,天理不容。”
“到底是谁杀了宁龙海,你还是我!”许昶怒不可遏道,“一届凶犯,还有什么脸面敢在此混淆黑白!”
宁丹桐冷冷一笑,道:“我只不过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真面目罢了。顺便一提,我也是盟主麾下的聂家派来的。你放走唐冷的事,盟主早有预料。”
似乎这句话才真正戳中了许昶的死穴。在宁丹桐说完的那一刹那,他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地,全身上下顷刻间就被冷汗浸透。
他低下头去,脊背轻微地颤抖着。安晴从背后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听到那仿佛从喉咙里压出来的,令人心颤的声音。
“你给我……去死!”
话音未落,许昶已然猛地向宁丹桐扑了过去,形如猛虎下山。
庞俶连忙制止道:“许昶,住手,让他说完!”
但她的命令下得太晚了。许昶已然化作了一道模糊的青色影子。二人之间本就相距极近,此前更是早有剑拔弩张之势。此刻一旦出手,只消片刻便会站至一处,不分彼此。
宁丹桐抽身而退,不过只退了一步便停了下来。许昶赤手空拳,却如同疯狗一般对着他的脸扑了过来,面目狰狞,很快又将这一步的距离缩得更短。
宁丹桐只是争取了瞬息之机,但便已然足够。他将硕大的古琴收至腰际,左手轻抹,右手自琴身侧面骤然发力,竟从其中抽出一把刀来。
刀身细长,刃口处纹有稀疏火纹,颜色暗淡,仿佛染尽凡俗尘土。
安晴的记性尚还算不错,也记得姜彩衣当年曾到过太原聂家,与聂星庐有过一段露水之缘。
当今武林之中,除去被灭的柳叶山庄不算,太原聂家可谓是牢牢占据着天下第三大武学世家的鳌头,仅稍逊于西蜀七百剑雄与那汴梁韩家。家门尚武且刀剑枪戟皆精,宁丹桐既然在那里呆了十年,想必一身武艺修为差不到哪里去。
而初出暮秀村之时,宁丹桐的想法却是修习琴艺。即使是从他方才那三言两语,也可看出其与姜彩衣交情匪浅。
不过按赵无安的故事,姜彩衣出生于吐蕃,被养父带回漠北收养,养父遇刺身死之后便四处流浪,何以又与许昶有过一段相遇?
刀光剑影乍起,一瞬间便打散了安晴本就纷乱的思绪。宁丹桐一手执琴一手握刀,拆解着许昶的进攻,周身气息鼓荡如球。
而许昶,更像一只被逼到了末路的狼,穷凶极恶,龇牙咧嘴。他手无寸铁,仅以身法闪避着宁丹桐的刀锋,而后更加不要命地向他扑过去。
或许是因为手中执琴的缘故,宁丹桐的刀砍得并不准,但每当许昶从他的刀影中找到破绽,想要长驱直入,撕碎他的胸口时,却又往往被琴给挡了下来。
二人仅仅相斗了几招,庞俶便大喊道:“住手,我说了住手!”
“一个人管我叫小娘,一个管我叫夫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宁府夫人!都给我停下来!都是一家人,把话好好说清楚,动什么手!”
但是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去理会她,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老仵作抱着袖子,不动声色地退远了些,眯起眼睛,一副看戏的心态。锦岚双目通红,泫然欲泣。
归溪则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望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不知是高兴还是震惊的神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愿意错过这二人争斗的任何细节。
安晴亦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胸口中箭的赵无安至今未得到任何救治,而她对此又一窍不通,只能抱着他慢慢地挪入灵堂,缩在棺材旁边,唯恐赵无安被那酣斗的二人所伤,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昶,你还不明白吗?”宁丹桐的嘴角始终挂着轻蔑的笑意,“宁龙海的亲生儿子,你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注定要解放村民的英雄。不同于别人,你从不展露出你的恶性。被武林盟主青眼相加,传授功力,你一定以为自己才是能够击败纪师的人吧?这些年里暮秀村中逝去的那些无辜性命,你手上又挂着几条?”
“住口。”许昶沉着脸,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我身受盟主寄望,自然是要替这暮秀村惩奸除恶!私放唐冷是我有过,却绝无半点悔意!”
“你果然还是不明白。”
宁丹桐苦笑了一声,骤然丢开长刀,双掌扣琴向前推了过去,正中许昶胸口。
“砰!”
许昶瞬间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灰白,如纸片般向后悠悠倒了过去。
“盟主真是个善人吗?以他的威望,只消振臂一呼,自有无数英杰要来解放这暮秀村,又何必劳你在村中孤军奋战至此?”
许昶的眼瞳微微一缩。
“我从聂家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暮秀村的真相。”宁丹桐并不急着追击,而是站在原地静静道,“暮秀村,最开始的确是个牢笼,关押的尽是战犯、奸细与其亲族。”
“当人失去自由的时候,一开始会狂躁难以自抑,久而久之,却会逐渐适应这个现实,从而变得沉默、乖巧、言听计从。但他们根本就不是从内心臣服于这座牢笼,而是为了取悦看守者——也就是那些纪师,以求早日获得自由。这是每一个失去自由的人,都会想到的法子。”
他转过身去,目光自身后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笑道:“但是纪师们可不领情。”
“暮秀村中,你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衣食住行,只要不离开这个村子,就不会有人来干涉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你终生不能离开这里。”宁丹桐摊开手,耸了耸肩膀。
“所以,两相对比,答案便不言自明。在一个这样的牢笼之中,表现得太过正常的人,一定心中有着更大的野望。身为看守者,纪师们不会允许这样的人继续生存下去。所以他们大开杀戒,也就定下了暮秀村中这个代代相传的规矩。打从一开始,暮秀村就是一座特殊的牢笼。村民怡然自乐,却独独要遗世独立。”
“所以呢?”许昶喘着气问。
从被推出去的那一式中许昶已经看明白了。尽管他也算是这江湖上的佼佼者,却是注定打不过宁丹桐了。
比起垂死挣扎,还不如把事情的真相给听个明白。这个他生活了这么久的村子,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
“是谁设立了暮秀村,至今已不可考,但聂家主认为中原之上,只有骁勇好战的先帝才有这个胆魄。高梁河之战惨败之后,先帝心力交瘁,也就无力再管顾这远在南疆的暮秀村。纪师们只有自力更生,却不慎断在了二十年前,断在了你手上。”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许昶。“你应该清楚我的意思。”
许昶躺在地上,四肢张开,目光呆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乌云密布,将雨不雨。
“我清楚。”许昶淡淡应道。
二十年前,宁府的隔壁,就已经住着那个姓唐的老郎中,和他的两个儿子。
暮秀村人口极多,却只有这二人,在战争爆发之时,被征召去了前线。去时是一对兄弟,回来则成了一具残躯并一卷马革。
姓唐的老人为照顾儿子竭尽心力,几天几夜没合过眼,直到将断臂上的伤口感染尽数清理完毕时,才沉沉睡去,一睡便是一天。
那时尚是个懵懂孩童的许昶,趁着老人熟睡之时,钻进了他那小儿子的房间。一边惊诧着这人竟然少了一条手臂,他一边用自己那只在泥塘中摸爬了一天、遍布污泥的小手,试着去碰了碰伤口。
隔了几天,传来唐家小儿子因断臂感染而死的消息时,许昶正坐在台阶上,一脸专注地垒着从屋顶上捡来的瓦片。
宁丹桐说,暮秀村有两位纪师,一位为琴,一位为钟。
许昶其实也恍然大悟,暮秀村有两位纪师,一位姓唐,另一位也姓唐。
之所以甘愿违抗盟主之命,放走唐冷,许昶多半也是因为心中有所歉疚。
“我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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