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黄袍
住在寺中的时候,赵无安十年不曾换过一件缁衣,而今堪堪下山一年有余,身上的白衣居然就已换了三件。饶是赵无安知道一件衣服值不了多少钱,总还是习惯性地为之肉痛了一阵。
听他躺在床上,大言不惭地如此唏嘘一番,安晴拿余光狠狠剜了他一眼:“命都差点捡不回来,还有心思担心这种事!”
赵无安狠狠笑道:“谁说的?要不是那帮怂蛋退出关外,我还能站在那里大战两个时辰。”
“得了吧。”安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桑榆可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你是昏倒在她怀里被背回来的吧?”
赵无安张开喉咙本欲解释什么,但却像是忽然意识到了某种危机一样,本能的求生欲又让他闭上了嘴,一句话也没解释。
安晴笑眯眯地磨着剪刀:“你该不是想说,自己其实还有余力,只是故意昏倒在她怀里,好感受下美人怀抱的吧?”
赵无安尴尬地咧开嘴笑道:“哪能呢。”
安晴脸色忽然一黑,手中剪刀寒光一闪。
然后她把剪了线头的缁衣往赵无安床头一扔,面色严肃道:“以后,别再拿这种事情来让我担心了。我会真的很担心。”
说完,安晴转身出门,留赵无安一人在屋内,低头望着那件新绣的缁衣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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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安向来是个重诺的人。答应了代楼暮云,他就必会如此去做,想来你也是清楚的吧。”
小院桑树下,代仡宁语重心长地对安晴解释道。
安晴撑着额头坐在阶前,眼神黯淡,却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代仡宁阅世何止倍于安晴,一瞬便看破了安晴心中真正所想,不由乐呵一笑,和蔼道:“你其实是怕,他为了别的东西拼乎性命,反倒将你给搁置了吧?”
安晴被说中心事,当即脸色通红地向远处移了两步,缄口不语。
代仡宁悠悠叹了一声。
“无安心有宏图之志,必难偏私。但他既敢带你来苗疆,便是心中已然有了计较。无安行事稳重,少有阙漏,此事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你若有意,左右相随即可。”
安晴的脸色凝重起来,为难地沉默了好一阵。
自那日赵无安自午阳关外浑身是血,被代楼桑榆背回王庭,已然过去半月有余。
其间,胡不喜成功斩杀一品高手杜伤泉,自己亦是受伤不小。他曾于一日午夜至此处居所,与赵无安短暂见过一面,便又连夜离去,不知所踪。
而苗王代楼暮云,自宋人退兵那日之后,便就此失踪。整个苗疆上下,如今似乎只有代仡宁一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然而这个沉默睿智的老者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苗王的去向。
王庭方面,却是由代楼桑榆暂代了代楼暮云的位子,于登云楼废墟之上重建一处吊楼,管理苗疆内部事宜。
西边子阳州的夸远家主夸远莫邪,则在前巫咸慕容祝身死的那一日,与之同时暴毙。如今夸远家正在紧张遴选新的家主,一时又是一片腥风血雨,却暂时难以威胁到代楼家了。
苗疆之争,太多人参与其中,局中设局,一环环的算计,退让与进攻,看似只是苗疆内乱,却牵涉到了大宋江山。牵扯到庙堂与江湖。
安晴本以为,这只是赵无安与代楼暮云的一次决战,却没料到入苗以来屡屡生变,到最后,甚至演变成赵无安与代楼暮云联手拒敌的局面。而如今代楼暮云失踪,赵无安又重伤初愈,显然短期之内,二人难再战一场了。
那么这次入苗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正在安晴作这般思考的时候,小屋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阳光微斜,背匣居士又换上那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袍,眉宇恬淡,眸色慵懒,古井不波。
路过安晴身边的时候,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轻轻拍了下安晴的头。
代仡宁悠悠地将目光投向远处,刻意不去看这位早已并非当初少年的江湖侠士。
赵无安却悠悠道:“先生,这次又是你救了无安一命。”
代仡宁轻摇蒲扇,淡淡道:“手施菩提,心结业障。我又有何可称你的师父。”
赵无安听罢,站在原地默默怔了一小会,也不回应,径自走到那棵亭亭如盖的桑树下头,低头看着斜插在柔软春泥之中的洛神赋。
绿影浓郁,其间有无数细碎金光罅隙。
赵无安轻轻道:“那一年,我记得也是初春。我陪桑榆逃了每日的早训,翻到王庭后山去,漫山遍野地带她去找那桑树和榆树。等我终于找到的时候,一向爱吃的她却亲自摘了一大捧的桑葚,送到我面前,说什么也要让我吃完。”
代仡宁呵呵笑道:“那必是酸涩难忍。”
“我还是吃完了。”赵无安忍住笑意,目光明亮地悠悠说道。
他伸手握住洛神赋,轻轻一提,便将之扛在了肩上。
“因为桑榆之事,我曾经有些记恨过先生。”
“但不管她最后有没有忘记我,我也许都该谢谢先生吧。若非桑榆,我在苗疆早就死了无数次。”
赵无安转过身,对坐在阶前的安晴扬了扬脖子:“再不走,可赶不上清笛乡的荔枝了啊?”
安晴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却又觉得自己此举有些热情过了头,连忙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步子却十分诚实地向赵无安这边迈了过来。
赵无安无奈地笑笑,背剑走出院门。
却在出口撞见了正向这里走来的代楼桑榆。
四目相对,赵无安怔了怔,不知该说些什么,代楼桑榆却先把眉毛弯成了新月,浅浅道:“要走了?”
近来代任苗王,她手头上的事情也一下子多了起来,甚少出现在代仡宁这一方别院。
赵无安犹豫了片晌,从喉咙里挤出了应答。
“嗯。”
代楼桑榆望着他,眼神明亮,仿佛倒映着皎月星辉。
“我还能再去中原找你吗?”
“嗯……能吧。”赵无安回头看了一眼安晴。
安晴拿手撑着下巴,满脸复杂神色。但见到赵无安回过头来看自己,还是忙不迭地点起了头:“对啊,欢迎你来找我们玩。”
“嗯。”代楼桑榆笑了起来,清瞳明媚,如汪洋大海,“一定会的。”
日光映照之下,她白皙的脸庞上微微渗出几滴汗珠,像是苗疆深处那清澈奔涌的溪流。
赵无安怔住了。
少女微笑着,站在原地,身上却散发出春日暖阳般柔和轻盈的气息。此时暖风袭来,代楼桑榆脚腕上银铃轻响,她向着赵无安歪了歪头,眼底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南有佳人,明眸善睐。
赵无安忽然松开了洛神赋,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她。
安晴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忽然被赵无安抱住,代楼桑榆似乎显得有些局促,眼神不安地来回游移着,吞吞吐吐道:“你……怎么了?”
赵无安淡淡道:“我一直,都想要对你道谢。”
“在我还是伽蓝安煦烈的时候,在我还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在这世上活下去的时候,都是你在我身边。”
“桑榆,不管为了什么,谢谢你了。那天你摘来的桑葚,其实很好吃。”
说罢,赵无安便松开了手。恰到好处的拥抱,似乎微微击溃了代楼桑榆完美无缺的防守。
此时的代楼桑榆,眸中除了方才那抹悠扬笑意,又染上一丝困惑,一丝忧愁与不舍。
但是这样就够了吧。代楼桑榆有她自己的使命与人生,赵无安唯有感激,而后祝福。
“再见了。”赵无安轻轻道。
“再见。”代楼桑榆的声音低如呢喃。
赵无安重拾起洛神赋,悠悠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走了没几步,身后响起安晴的声音。
“赵、无、安。”
“嗯?”赵无安闻声回过头去。
“啪!”一道惊天动地的巴掌声在苗疆上空响起。
代仡宁摇着蒲扇,叹了口气,悠悠地踱着步子回屋,看看自己那壶水烧开了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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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写墨,绿意葱茏。近处溪水潺潺,头顶日光轻柔。
倚着自己那一向视作性命的洛神剑匣,赵无安陪着安晴坐在溪边,静静看着面前清澈溪水流淌。
安晴捧起一簇溪水,洗了洗因赶路而沾染了不少灰尘的脸颊。
赵无安揉了揉仍然肿胀的半边脸颊,打趣道:“连二品高手的脸你都敢扇,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安晴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才不管,我不许你在我面前对别的女孩子这样。”
赵无安叹了口气,反手撑住身子,半坐在地上,懒懒道:“正是因为你在我旁边,我才会那么做以证清白,用来打消你那点难免的嫉妒之心。”
安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很不愿意搭理这个不要脸的居士。
“不过,这趟苗疆之行,好像还是没能杀掉那个苗王呢。”赵无安忽然道。
安晴蓦然颔首,“你其实也不想杀死他吧?纵有再多恨意,他始终都与代楼桑榆一起,陪了你那三年。”
“他心里当然也清楚,我要杀他,并非一时半会能够达成的事情。不过就是故意施了个伎俩,好让我来苗疆帮他解围罢了。”赵无安摇头道,“只是没想到此行如此凶险。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安晴恼道:“你孤身一人,去拦那千军万马,到底是打了什么怪主意?!”
“苗人自顾不暇,东方连漠未在苗疆大布阵势,解晖麾下五毒门又被击溃,理应是无人阻挠飞鹊营的。”赵无安淡淡道,“徐荣若有意要走,三日之内,也够从午阳关外翻过去了。所以我拦住大军的地方,一定离他不远。”
“那又怎么样?徐荣和宋军可是一条心的!”
“我就是在赌,他到底愿不愿意出面救我。”赵无安看着安晴,“最后看来,是我赌输了。我待徐荣并无恩德,也就不指望他能救我于水火。”
安晴愣了愣:“可是徐荣最后不还是……”
“他现身之时,我用唇语对他说了些话。”赵无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尘土,“江新竹之死,你还记得吧?她的腹内被种入蛊虫,平时无碍,但只要以琴声作引,便会顷刻发作,夺人性命。”
“所以,我赌的第二条,便是徐荣他对青娘,究竟有无真心。”
安晴一愣:“青娘?你对青娘下了蛊?”
“我曾在苗疆生活三年,可不是白待的。”赵无安的眼神一刹那间冰冷无比,“若是不然,你以为我在洞中之时,为何会将洛神剑匣卸下,放在你们身边?”
安晴愣了片刻,想通了赵无安所言之意后,难以自抑地浑身颤抖了起来。
“从那时候起,你就有所怀疑……”
“我看到营旗失踪时,就已猜到了八九分。”
赵无安说完,抬起头,见安晴面色惨白地站在溪边,一言不发,不由失笑道:“别这么看我啊。我身上的蛊虫也都是桑榆给的,数量有限,不会用到你身上啦。”
听到这话,安晴稍稍安定下来。平复了一会心绪,她艰涩道:“赵无安,我可是放下了一切跟你来苗疆,千万不要……丢下我啊。”
赵无安叹了口气,踏过溪边碎石,走到安晴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我本想说,既然一时半会也杀不掉代楼暮云,那也该带你回清笛乡了。我说过了吧?回去晚了,可赶不上荔枝。”
被赵无安紧紧搂在怀中,安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暖意。先前的恐惧退散下去,她轻轻嗯了一声。
“回去之后,就向你爹娘提亲吧。”赵无安叹道,“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洛神七剑也有一大半将来是得送人的,就拿一把洛神赋当彩礼吧。你可得给我好好保管,别弄坏了,贵着呢。”
安晴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要真拿把剑上门提亲,我爹娘岂不是想不答应都不行。”
“别笑,我很正经的。”
他明明自己就是一脸宠溺笑意,却非要安晴绷着脸不许笑。
这时,二人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轻咳。
赵无安连忙松了手,转身扶住洛神剑匣。安晴仰头看去,不远处的浅滩之上,站着七个人。
前六个人打扮得一模一样,黑衣红袍,在原地站得无比笔挺,一动不动。而他们后面那个年轻的少年,身着一套华贵黄袍,负手而立,年纪虽小,却显得器宇轩昂。
安晴皱了皱眉头。她总觉得眼前的景象分外眼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种阵势。
赵无安淡淡嘱咐了一句:“站在这里别动。”说罢,自己走向前去。
安晴应了一声哦,便站在原地看着赵无安向前走去。眼见他离那七人越来越近,安晴心里也慢慢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那身着黄袍的少年,脸上神情,还有那负手而立的姿态,未免也太凌然了些。
赵无安走到了靠近那七人的地方,与之草草交谈了几句。
而后,那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便转了过去。
最前方的黑衣人说了几个字,然后抽出了长剑。
安晴瞪大双眸。那三个字,她通过他的嘴型,看的一清二楚。
“是,陛下。”
而后,长剑贯穿了赵无安的胸膛,染出一条鲜红绢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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