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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本无道焉无情


自被道人从山脚救起,拜入那座道观以来,凌志霄一生中再未体会过如此痛快的时刻。

        涂弥武功平平,甚至连四品境界的门槛也摸不到,无论经验还是境界,凌志霄都是远远凌驾于涂弥之上的。所以这一战,孰胜孰负,其实不难猜测。

        但凌志霄却斗了个天昏地暗,酣畅淋漓。

        眼前以生涩技艺执剑应对的小道姑,在他眼中已然不是涂弥,而是那个当年一剑灭去一千六百骑的昆仑道宗严道活。

        大宋立国已有一甲子之久,天下三百道观,却只出了这么一位道宗。她一身技艺,皆是不传之秘,如今又早已封剑不出,凌志霄常常感叹生不逢时,来不及与之一战。

        故而经年漂泊红尘,与斗志冲霄的段狩天一道,也时常自得其乐,不涉江湖纷争。在他看来,虽然自己武学造诣并不高超,但此生除严道活外,已再没有他甘愿一斗的对手。

        涂弥算是个例外。虽然她的武艺实在不怎么样,但一招一式,都是严道活亲自传授,有板有眼。

        斗到后来,凌志霄甚至已在喂招,只求能再将这小道姑的道蕴临阵激出一些,好圆当年梦想。

        转眼已斗过三百余招,涂弥倒退四十五步,终是自口中喷出一道血箭,拄剑而立,面色苍白。

        凌志霄站在密林入口,并未追击,而是轻轻收回手中拂尘,面带怀念之色,点头道:“的确是严道活的弟子,你不算辱没了昆仑道宗之名。”

        这句话原本平淡无奇,只是他个人的感慨,但落到涂弥耳中,却好似一句挑衅。

        她拄剑起身,眸中怒意凛然,道:“我不许你提我师尊的名字!”

        凌志霄愣了一愣,面带惑色。对于涂弥的突然出现与剑指莫稻,他本来也有疑虑在心,只是一时斗意高涨,方才压下这份疑惑。

        如今涂弥已然落败,凌志霄心愿成真,便问道:“你是昆仑严道活名下弟子,行事理当正道庄严,何以突然袭杀无辜之人?按赵无安所言,那位少年应当只是扮作兰舟子,并非本人。”

        涂弥的视线越过凌志霄,落在了赵无安等人的身上。

        此时,李凰来已被赵无安一把拉了起来,面带愧疚之色地站在一边,赵无安复又向着莫稻伸出了手。

        而更远的地方,不敢确定此地凶险与否的安南仍是未将船驶得过近,只是向外平铺了一块长长的登陆板,斜斜插在水滨之中。若有毫无武功之人想要下船登岸,后半段路必须得涉水而过。

        安晴正提着衣角,亦步亦趋地向赵无安走去,小腿每一次摆动,都带起一簇水花聚散。

        涂弥紧紧握住了剑,浑身发抖,口角不住地漫出血迹。凌志霄的攻势不算猛烈,她却硬要拼上自身真元对敌,故而受损不小。

        但即便如此,涂弥依然不肯罢休。眸中怒意,仍然滔天燃烧。

        为什么他就可以?

        为什么赵无安就可以与喜爱的人待在一起,就不会受到伤害,就可以把敌人变成朋友,就能获得所有人的信任与依赖?

        即便是在柳叶山庄时,她也不想依赖他。

        她知道他为了真相曾付出过多少惨痛的代价,也不是不记得赵无安硬生生吃了叶婷一刀之后独自走回山庄时有多么痛苦。她只是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同样都是替他人着想胜过自己的人,赵无安始终风度翩翩,她却只能沦为妖魔的剑刃。

        而且,为了师尊与大师兄,她必须这么去做。没有转圜的余地,没有投机取巧的可能,涂弥唯一能做的,就是牺牲自己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温柔,去残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人。

        涂弥气得闭上了双眼。

        “我也不想这么做。”

        “但是莫稻必须得死。”

        她重新睁开眼睛,眸中含着某种必死的决意,遥遥走向了莫稻。

        隔着凌志霄、赵无安、李凰来,她走向了莫稻。一双清澈眼眸犹如古井不波,蓝白道袍染上海岸沙土,风尘仆仆。

        凌志霄并无伤害涂弥的想法,见她丝毫没有停步的打算,也拿捏不准是否应该贸然出手拦路。但想到后头仍有赵无安把关,还是决定暂退开几步,给涂弥让出一条路来。

        赵无安却挺直了腰身,握住苏幕遮,凉凉注视着涂弥。

        “为什么?”他问。

        涂弥不该是这样的人。

        就算那个在扬州二十四桥上红着脸不敢看他,却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一定会嫁给赵无安的小道姑不是涂弥;就算那个在昆仑山一天能搞砸七八件事情,却依旧勤勤恳恳,每日最早起床去到习剑坪练习的真传弟子也不是涂弥。涂弥也不该是这样的人。

        解晖再神通广大,终究也是凡人,不可能控制住别人的心智到这种地步。就算是透过涂弥的眼睛他也能看出来,她此时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行动。

        赵无安忽然明悟:“他威胁了你?”

        涂弥的脚步略微顿了一顿,闭口不答,只是继续向着赵无安走来,视线却越过赵无安,死死黏在莫稻的身上。

        跟柳叶山庄那时相比,莫稻依然没什么成长,一见涂弥要杀的是自己,立刻吓得面如死灰,缩在赵无安和李凰来背后,噤若寒蝉。

        赵无安的心思简直恨不得要飞驰起来。时间已经刻不容缓,他没有功夫慢慢思考,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想透彻这一切。再稍稍晚片刻,他与涂弥,便不得不刀兵相向。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件发生在最开始的,却在最后都没有找得到答案的事情。

        “李凰来,你所说的金陵兵械库图纸,是否确有其事?”赵无安问道。

        李凰来显得有些苦恼,但还是认真答道:“我的确见过残眉,询问过那张图纸的讯息。但是她开的加码太高,我承受不起,又迫切想要得到图纸,正巧听她说瓦兰公主身上的玉佩价值连城,才被迫出此下策……”

        “这么说,兵械库图纸并非你自行揣度,想要玉佩确实只是以物易物?”赵无安恍然大悟。

        他本以为李凰来就是冲着玉佩而来,图纸只是掩人耳目,没想到真相仍然如此简单。

        若是这么一来,那遮蔽着钟山脚下那起屠村惨案的迷雾,总算消散得一干二净。

        “为何黑云会会派人屠村,又为何后来会有四十铁骑雷厉风行般地出城,其实都是为了那张兵械库图纸罢了。李凰来,你的原计划虽然蹩脚,但运气可说不是一般的好,因为你随性挑选的那个村落,刚好就是废弃了的金陵兵械库入口所在。

        “就在你带着蒙在鼓里的段桃鲤前去深山中找假扮成兰舟子的莫稻时,黑云会也提前到了那个村落,并开始杀人。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灭口,而是在那四十铁骑上打了主意。没有什么人能比官军具备更高的守备素质,原本寥无人迹的深山之中发生如此大案,官府必然派兵镇守。无形之中,则是形成了一道铁壁,替黑云会把守住了兵械库的入口。即便有人得到图纸,也难以进入其中。”

        “而他们会做出这等举动,也就是说,原本想以天价卖给你的图纸,失窃了。”赵无安冷冷注视着涂弥,“偷走图纸的人,我想也差不多就是你要来杀掉的人吧?”

        涂弥不置可否。

        莫稻则慌乱道:“我身上没有什么图纸啊……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按照李先生说的在那里等着……”

        从冠中散落的黑发遮住了涂弥的眼睛,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握紧了剑,淡淡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只是奉命杀人。”

        “你被解晖胁迫了。”赵无安直截了当道。

        “废话!”涂弥忽然带着哭腔地骂了一声,“不然谁愿意替他杀人!”

        披着一身曾染过无辜鲜血的道袍,小道姑无声啜泣了起来,双肩止不住地发抖,但握剑的手仍然青筋毕露,骨节嶙峋。

        赵无安正待说些什么,手却忽然被人牵住了。他回过头,见是安晴已然涉水而来,不顾自己下身湿透,紧紧地握住了赵无安的手。

        赵无安无奈低声道:“何苦跑下船来。”

        孰料安晴反而比他更为坚定道:“你这样行不通的。对付女孩子,你还是太不熟练了。这样跟她说话,只会让她越来越听不进去。”

        “赵无安啊,你虽然知道很多事情,能看穿很多事情,但你真的不太会讲话哦。”

        想不到自己会被安晴给教育一通,赵无安一时汗颜道:“那该如何是好?”

        “先不管图纸到底在哪,反正我们肯定也找不到,所以让我和她说话试试看。她叫什么?”

        “涂弥。”

        “好。”安晴点点头,站到了赵无安身前,本想再向前走几步,但赵无安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肯放她向前。

        回头瞥了他一眼,安晴无奈地望向涂弥,伸手道:“是叫涂弥吧?我的名字是安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看你这幅样子我也很不好受。你遇到了什么事请,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涂弥的脸庞扭曲着,嘶哑道:“你让开就行了。”

        “别这样,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忍耐,活得很辛苦。我娘说过,人每活一天都是一天,活着就要开开心心,有什么烦恼就该向别人吐露……是你的父母落在了恶人手里吗?”

        赵无安忽然后悔让安晴来处理了。小姑娘口无遮拦,却无意中触动了涂弥心中痛处。足月遭弃,若不是严道活将之捡回养大,涂弥造成了昆仑山风雪里野兽的口中美食。

        “不是父母,胜似父母。”低垂着眼帘的涂弥这么说道。

        安晴微微张了张嘴,回头向赵无安求证,赵无安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是叫……严道活吧?我们可以帮你想办法救她出来的!”安晴恳切道,“赵无安他很厉害,而且很乐于助人,我哥哥有船,跑到海上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哪。你没必要听他们的话!恶人都是言而无信之辈,跟他们做交易是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赵无安暗自失笑。本以为这姑娘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出点大道理,没想到还是些最简单不过的逻辑。

        不过简单之物往往有奇效。

        涂弥的肩膀抖动得越发厉害,几乎是抽泣了起来。“我不敢……我不敢和他们赌,我打不过他们,一旦我不听他们的,师尊就会有事,师兄也会出事……让我拿这两个人来赌,我真的不敢……”

        她一把丢下了剑,两只手拼命地抹着眼泪,哭个不停。

        安晴向赵无安一眨眼睛,赵无安会意,立刻松开安晴的手,犹如离弦之箭一般自原地弹了出去,一把夺过涂弥的剑,转身就是一扔。

        长剑在空中划出清冽的剑光,当啷一声掉进了海水里。近岸水浅,长剑坠于白沙之上,但即便如此,离涂弥也有一大段距离了。

        涂弥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本是想骂赵无安几句,但似乎是哭得累了,头颅昏昏沉沉的,两眼无神,颊上泪痕密布。

        赵无安松了口气,走向了涂弥,“……这就好了,你杀人的事情先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等下再——”

        倏忽间,一根锐利的箭带着长风刮破空气,猛地自远处笔直飞来,呼啸声间,杀意凛然。

        噗。

        长箭贯穿胸膛,花甲老道口中喷出一摊鲜血,拂尘落地,惊起一地尘埃。

        赵无安猛然回过头,看着这根暗箭飞来的方向,瞳中满是惊异。

        桅杆旁,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柄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大弓,眼神清冽无尘,面容冷酷。

        段狩天怒喝一声,二话不说便拔刀越过人群,向着许暗尘砍了过去。少年轻描淡写地掷出手中长弓,看着它被段狩天的刀一分两半,自己则悠然跃下船舷,踏浪靠岸而来。

        “许暗尘你在干什么?”身为船长的安南也是大惊失色,厉声质问道。

        行走在潮头沉默寡言的少年冷笑了一声,双手从背后抽出一对黑色弯刀,不以为意道:“罗衣阁左使,来此,肃清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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