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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断发鬼下得莲座


慈恸的尸体比济玄形容的还要可怕些。

        赵无安进入慈恸卧房的时候,他生前的两个亲传徒弟正在擦拭家具,一见他背着匣子走入房间,刹那间脸色都变得苍白,显然是从其他住持那里听说了昨晚的事。

        赵无安对这两个僧人视而不见,扭头环顾了一下房间。地上慈恸的尸体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作为凶器的劈柴斧就放在旁边,房中鲜血四溅。

        僧人圆寂处必然是净土,一间血屋显然不合适,所以在火化慈恸的尸体前,还得僧人们强忍着恐惧与恶心,把房间清理干净。

        赵无安蹲下身子,掀起了白布,一股血臭味扑鼻而来,他顿时就听见头顶上有个僧人发出了一声干呕。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查看慈恸的尸体。致命伤确实是由斧头造成的,从右肩头一斧子劈下去,斩开半个躯干,伤痕一直蔓延到左后腰才止住,途中准确地将心脏一分为二。

        放在旁边的斧头尺寸不大,胜在柄部细长,是极为常见的劈柴斧。此时斧身沾满了凝涩的鲜血,看着异常可怖。

        赵无安握住斧子的末端,拎了起来,细细观察。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把普通的手斧而已,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木柄已经斑驳不堪,斧身也有锈迹。

        如果武器是这把斧头的话,慈恸身上的伤口,未免也太恐怖了些。更何况,如果血迹已经喷了满屋,那么行凶者身上不可能不沾染到鲜血,他如何能够从众人视线之中脱身,是十分奇怪的。

        回想起死在药师殿中的慈玄,胸口的心脏被整个掏空,也是会造成大出血的做法。但是尸体却干净的很,而且直到赵无安不慎碰倒尸体之前,药师殿里连血腥味都闻不到。

        赵无安伸手探了探慈恸的鼻息,毫无疑问并无反应。慈恸确实是在午后不久就死了,如今尸体已经冰凉发硬,手足处浮现出绿色斑点。

        得找到宏宁仔细问问才行。

        想到这里,赵无安直起身子,又一次环视了慈恸的禅房。贵为住持,慈恸的家具却依旧简单得很,一张床,一张方桌,角落里的衣柜空着大半,墙上挂有手抄的般若心经,装裱精致。

        两个年轻的僧人面面相觑,忌惮于赵无安,大气都不敢出。

        赵无安在慈恸的尸体前站了片刻,右手握紧剑匣的挂绳,心底默默诵了一遍大悲咒,转身出门。

        冬日暖阳洒下,日渐西斜。毕竟是冬天,天总会黑得特别早,何况现在已是月末,夜长,难免梦多。

        慈恸的别院角落里,杂乱堆放着大捆木材。冬日要燃火取暖时,想必这位住持就会以手持着斧子,谨慎地将这些木柴劈成细长的条状,再塞进炉中。

        小院墙壁只有九尺高,木柴却堆到了足足六尺半。赵无安脚踩着那些木柴,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慢慢向上攀爬。接近墙头时他深深吸了吸鼻子,隐约嗅到了什么。

        墙头一块不起眼的瓦片上沾染着浅淡血迹。

        赵无安心中一动,意识到找到了突破口。他翻身跃上墙头,四下打量了一下。右手西边是慈恸的院门,有一条小路引向水房。而东边的瓦片则与一间茅厕屋檐紧密相贴着,檐下两墙之间,有条一人宽的窄缝。

        寺院向来注重清洁,因而茅厕并无太大异味。赵无安以手撑住屋檐,沉身下到两墙中间。院墙和茅厕的墙壁是连为一体的,因而此时赵无安背后便是堵实打实的墙壁。只要跳入这条窄缝,就几乎没人知道他是从慈恸房中出来的。

        赵无安向前走去。

        茅厕并不大,因而这堵墙壁也不过长达丈余,很快就走到了头。前头就是久达寺颇有名气的一处胜景,跃鲤池。

        池塘不算大,也无繁杂装点,仅仅以岸边杂陈的几块奇石,与塘边鎏金庑顶的一座小亭相映成趣。

        春来花草生长时,便常有红鲤自水中跃出,映衬得满池青荷,别有趣味。不过到了冬日,往往就冷清许多,即便是寺中僧人也不常来。安晴今年开春来久达寺,想来也是曾在这里赏过美景的。

        赵无安现在可没什么赏景的心思。他疾步走到池塘边,俯身向下望去,果不其然,原本供锦鲤嬉戏玩耍的清澈池水,而今竟然隐隐泛有猩红颜色。

        赵无安伸手按住池边尖石,纵身跃下池塘。

        砰!

        水花飞溅,惊走几尾游鱼,赵无安伸手在水底摸索。池塘很浅,只到赵无安的腰际,北端有小口,能引山下活水入池,因而一年四季,池水皆十分清澈。

        但此时,因为这隐约的血色,整片池塘的水变得浑浊起来。赵无安拖动身体,向着池水中颜色最潋滟处走去。

        冬水冰寒刺骨,赵无安在其中难以快速行动,只能咬着牙,强忍着发抖的身体,埋头在水中寻找着。

        如果凶手要想不引起任何怀疑地离开,必然会在池塘中留下些什么!

        艳红色的最深处,血已扑鼻。一塘清水浑浊不堪。

        赵无安伸出十指在水底摸索,泥土嵌入指尖,仍不停歇。

        终于,手指触摸到似乎是布片的东西,赵无安的心怦怦直跳,死死握住那块布,将之扯出水面。

        他扯起了一件崭新的僧衣,衣袂沾泥,血色猩红。

        说是崭新,不过是因为比之住持们身上常穿的缁衣,这一件不显残破罢了。其上密布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大多还鲜红未曾褪色,触目惊心。

        赵无安面色不变,将血衣慎重叠起,转身亦步亦趋走向岸边。

        踏上平地时,鞋子与下身衣衫早已湿透,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顾不得处理,只将血衣折叠平整,放在暗红剑匣之上。

        猩红压暗红,两抹色彩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赵无安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

        既然杀人时所穿的是缁衣,那么凶手毫无疑问是寺庙中人。皆为同门,又是空门中人,凶手何必杀死慈玄、慈恸两位住持?

        除非……

        回想起后山宏宁的衣冠冢,赵无安心中一动,似乎猛然间回想起了什么。

        因为这瞬间的恍神,赵无安并未注意到来自身后的危险。

        来人穿着一袭熟悉袈裟,手持沉重禅杖,从赵无安身后悄然接近。还剩一丈之时,此人猛然发难,精钢禅杖竟然刹那间掀起一道急劲旋风!

        洛神剑意笼罩之处,赵无安背亦生目。

        赵无安骤然伸手拎起暗红剑匣,转身避开那道袭来旋风,口中低喝一声,如瀚海般的汹涌剑气刹那爆发,席卷了整片池塘。

        猩红池水倒卷而上。

        看着池水浮空的一幕,赵无安心念翕动,回想起今夏宝祐桥上,姜彩衣挥手断琴弦,召湖水为剑。

        若他也能以池水做剑,想来就能突破内力限制,以三品境界的功力驭出数把飞剑。虽然如此一来,剑势必然有所不足,但飞剑向来是以灵动轻巧见长,即使是深谙其道的赵无安与内力拔群的胡不喜,在面对姜彩衣的千剑围攻时也难以占取先机。

        只不过,要以剑气控御水流,的确不是易事。方才因剑气暴涨而使得池水倒卷,似乎给赵无安提供了一些思路。他蹙眉思索片刻,隐约觉得摸索到了些许眉目。

        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来人便又狂吼着冲了上来,将手中的禅杖挥舞得如同风车,攻势凌厉。

        铁了心要印证以水为剑思路的赵无安并不急着出剑,而是趁着禅杖舞起疾风之时飞速后退,凝眸息心,死死按住剑匣,掌心不断灌注内力。

        以此掌结佛家唯我独尊印,以此匣召五湖四海水为剑。

        来者亦无停手的意思,挥舞着手中禅杖,大吼着向赵无安猛扑过来。赵无安提匣疾步后退,禅杖旋风却紧追不舍。

        一池冬水渐染霜寒之色。

        赵无安眸含厉色。

        轰!

        白衣居士猛然停步,伸手狠狠拍在暗红剑匣之上,匣中剑意澎湃爆发,将整池冬水倒吸而出,悬于身后。

        赵无安扬声唤道:“虞美人、苏幕遮、菩萨蛮、白头翁、鹊踏枝、采桑子!”

        六剑齐出。

        但匣中却无一剑出鞘。

        赵无安身后水幕化作数把冰冷飞剑,形态各异,剑意纷呈,彼此清冽交鸣。

        手持禅杖的僧人顶着个发亮的光头,眼底没有丝毫害怕神色,有的,仅仅是愤怒。

        似乎不是对赵无安,而是对飞剑的愤怒。

        赵无安愣住了。不是因为看见了这个僧人的脸。

        对于凶手到底是谁,他早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此时看见任何人,他都不会觉得惊讶。

        但是这个僧人的眼神让他感到意外。这眼神仿佛不属于人间,这仇恨……仿佛来自十八层地狱。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能够惹来如此恨意。

        赵无安眼底露出颤抖神情:“这是为什么……”

        冰水飞剑去势骤缓。

        “……为什么这么恨我,慈洪师叔?”

        平日里待人谦和有礼、诸位住持之中最是亲近年轻僧人的慈洪住持,此时手持吉祥禅杖,一往无前,神色凶狠凄厉,犹如自地狱之门中蹒跚而出的恶鬼。

        赵无安身前六把飞剑空悬,神色冰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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