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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可理喻


赵无安回山上的第二日,安晴便又拖着安广茂来了久达寺。

        恰逢十旬休假,安广茂倒也不介意陪女儿出来走走。只是一向讨厌佛门青烟气味的女儿,什么时候对寺庙这么感兴趣了?

        走过久达寺正门,安晴瞧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正在寺庙里跑来跑去,一见人来,立刻学着师兄们的样子双手合十,轻颂一声佛号。

        此时久达寺中已然有不少善男信女,大都由正道入大雄宝殿,一路叩拜过去。安晴挠了挠脖子,对安广茂道:“爹,我去后院看看。”

        不去正殿参拜,一来就直奔后院。安广茂这才意识到女儿此来究竟有何用意,回想起之前女儿独自去扬州,回来之后便是满口的赵居士如何如何,还真是让当爹的担心不止。

        见安广茂没有反应,安晴一转身就跑向了后院。

        安广茂站在原地,长叹一声。

        小沙弥德炳上前,善解人意地低眉问道:“施主可有心事?不妨请一支本寺的消灾祈愿香。”

        说着,递出去扎成一捆的三根香。

        正提着心吊着胆的安广茂见了,也不推辞,接过香,就着庭前大香炉借火点燃。祈愿香前绽出一丝火光。

        安广茂将香插入炉中。青烟袅袅飘渺,似非人间。

        希望安晴能及早收心,不要再对赵无安这个佛门居士寄寓些什么情愫了吧。

        德炳双手合十:“五十文。阿弥陀佛。”

        安广茂:“……”

        ——————————

        房门紧闭,窗帘死死拉上。昏暗的禅房中,赵无安手捏剑诀,额尖汗水如骤雨滴落,身前六剑悬浮。

        “鹊踏枝。”赵无安轻唤。

        一柄鹤翼般的轻灵飞剑绕禅房一圈。

        “采桑子。”

        那柄杀气凛然的剑也绕了禅房一圈。

        接着,随着赵无安开口一个接一个地唤过去,六柄飞剑打着旋在禅房中低低飞行,彼此琴瑟交鸣,仿佛挚友重逢。

        赵无安始终凝神注视着六柄飞剑的一举一动。将全身气力凝结于丹田,再由指尖化气连于剑身,以此达到控制飞剑的地步,如今六剑齐出,赵无安一身内力几乎被瞬间抽取殆尽。

        他本可不必如此费力。即使是洛剑七,也是在步入一品之后,才练出六剑齐出的本事。

        但赵无安等不及了。

        代楼暮云亲至柳叶山庄,便是苗疆企图涉足中原最直观的表现。然而苗汉两族之间针锋相对,赵无安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赵无安是等不及要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

        当年年幼,意识到黑云会的追杀近在咫尺,为了不拖累苗疆众人,赵无安才决定离开代楼族家,一路北上,却被代楼暮云处处紧逼。只要是与赵无安有过萍水之缘的女子,悉数被代楼暮云毒死。

        由于赵无安在苗疆练就的百毒不侵之体,代楼暮云甚至能放肆地下毒,根本无需顾忌,因为普通的毒药根本伤不到赵无安。

        二十九条人命,对赵无安而言,无论何时,都是悬在心头一段足以剖心裂肺的痛苦回忆。

        为这些人报仇,赵无安就必须要击败代楼暮云。

        但代楼暮云是不世出的天才妖孽,修为未至一品,却可靠毒与潜行之术轻松战平任何一位一品高手。赵无安唯有勤恳修炼,才有一线胜机。

        随着赵无安手作剑诀轻轻挥动,六剑时而并成一列,如长龙般虬曲盘旋,时而忽地尽数分散,环绕着他周身快速旋转,划出足以将他紧密包裹的浅淡流光。

        但赵无安亦察觉到,一身内力竟会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损耗殆尽。

        驭剑之术并不轻松,双剑之上,每增一剑,内力的消耗都是翻倍的。六剑齐出,对现在的赵无安而言,仍是太过勉强了。

        更何况,林大娘曾有训言,非是参悟了洛神赋剑意,不可六剑齐出。

        赵无安不由苦笑起来。

        洛神剑法的至高奥秘,巨剑洛神赋的凛然剑意,岂是那么容易,说参透就能参透的。

        驭剑一一收回剑匣,赵无安长出一口浊气。从床边站起身子,打开了禅房的门。

        一个眉眼娇俏的红衣少女正站在门口,忐忑地望着他。

        赵无安怔愣了半晌:“你怎么会来这里?”

        安晴慌乱起来,目光躲闪,随口道:“爹要来拜佛,求升官。你看苏青荷都升到两浙总捕头了。”

        赵无安哭笑不得:“苏青荷任捕头,是降职。你爹安广茂,也根本就不信神佛。”

        安晴切了一声,仰起头闭目道:“我来看看你,行了吧!”

        赵无安呵呵了两声:“你还真是闲。”

        安晴气呼呼地看着这个青年。

        赵无安微微眯起眼睛,眉眼倦怠慵懒。

        几日不见,赵无安确实还是老样子。安晴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变得越来越想看见他。来久达寺的路上,似乎有千言万语着急得和赵无安说,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膛,如今真的见到了,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两人之间的沉默尚未持续多久,一旁就有个穿玄色安陀会的僧人,挠着光头过来了。

        “那个……赵无安啊,几位师叔回来了,你要不要去见一见?”僧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赵无安一愣:“说的是几位远赴蜀地的师叔?”

        去年除夕,沉寂多年的蜀地十愿僧忽然重出江湖,向天下僧侣放言,要于蜀地大辩经文,邀天下所有有成之僧前来辩经。

        久达寺是天下名刹,虽然始建以来年岁不久,但毕竟是曾作为大宋国寺接待过远国王臣的香火圣地,逢此盛事,不出面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寺中七位住持中,有六位结伴而行,远赴蜀地,参与辩经。

        也正是因为这些住持们尽数下山,寺中人手不足,赵无安这个居士才被逼得去清笛乡超度。

        玄衣僧人点点头,激动道:“信上说几位住持师兄昨晚就已经到了山脚,今日午时出发,现在应该快到了吧。那个……赵无安啊,我知道你跟方丈……有些看不对眼,但好歹大家都在一个寺里住了这么久,还是去见见几位师叔……吧?”

        宏宁师叔一直是这个样子,明明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却非得摆出无可奈何甚至低声下气的样子。

        赵无安笑道:“我会去的。”

        “那就好那就好。”宏宁露出宽宏大量的笑容,对赵无安摆了摆手,瞥了一眼他面前的少女,又赶快挪开视线,一边捻着佛珠一边走远了。

        赵无安回来才几天,就被女孩子给堵在门口了。唉,方丈说得不错,红颜误人啊,可怜了赵无安这么个好苗子。

        宏宁一脸失落地宣了声佛号。

        目送宏宁远去,赵无安回头看向安晴:“如何?我现在有事,你还要堵在这吗?”

        安晴努努嘴,欲言又止,只是愤愤道:“我有事要问你啊!”

        “还有什么要问的?柳叶山庄前因后果,都与你解释清楚了不是吗?”赵无安淡淡道。

        本来,对安晴保密就不是容易的事情,再加上这姑娘一直置身事外,赵无安也不愿让她好奇所致而一股脑闯进来,所以能说的基本都对安晴交代清楚了。胡不喜如何入一品境,涂弥与代楼桑榆去向如何,赵无安都并未说谎。

        甚至连解晖此人生平,赵无安也不厌其烦地告诉了安晴。这对他来说,可是个不小的包袱。

        安晴苦恼道:“我回去仔细想过了啊,你说的话很奇怪。你跟我说,柳叶山庄之事,是江湖正道中人觊觎柳叶山庄秘宝,才设的局。可黑云会为何会与吕全策有合作?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当今半座江湖,都是一片浑水?”

        看起来分别之后,安晴也仍未释怀。

        赵无安本想点头认可,可如此一来,岂非是让安晴心中,彻底失去了对这多姿多彩江湖的向往?

        黑云会是为伽蓝安煦烈而来,就连吕全策也不过是被解晖利用的棋子,身在局中,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银钱。这种事情,他又如何能告诉安晴?

        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安家上下也逃不过一劫。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不过解晖虽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并未直接取他项上人头,反而掳走了昆仑山的小道姑涂弥。这其中有何等阴谋,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伽蓝安煦烈,说是二皇子,其实不过就是战败的造叶国拱手让出的一个人质罢了,有或无,对于想颠覆两朝的黑云会而言,又有什么重要?

        苦恼着的安晴仍然在喋喋不休:“如果仅仅要柳叶山庄被里应外合夹灭,最多派个人直接潜入进去就好,又为何要刻意卖出佳人斩,再经由柳四爷之手制造一出盗窃案来?再者说,即使伪装出了个案子,又没有闹出人命,你也不一定会接手吧?他们的目标……是不是你?”

        赵无安眸中染上一丝淡淡阴影,缄口不答。

        一直等待着他回应的安晴并没有得到一个想要的解释,她气得牙痒痒,忽然走上前,用力推了赵居士一下,赵无安晃了晃身子,她自己反而被倒推得退后一步。

        “你这个人真的是……太危险了。”安晴咬牙切齿地后退,“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根本看不透……你是谁。”

        赵无安愣了愣,想说些什么,一时却无从开口。

        但是,当看见安晴眼底那片深深的怀疑时,他反而一下子释然了。是啊,多熟悉的眼神,他一直都是从这种眼神中走过来的。

        怀疑、恐惧、退却,赵无安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如果非要说有例外的话,也许只有代楼桑榆与胡不喜罢了。了解他一切过往,依旧陪伴在他身侧。

        安晴不过是清笛乡土生土长的一个小丫头而已,他又如何能对她寄托期望,希望她理解自己呢?

        赵无安抓起剑匣的挂绳,将之一把背起,径自去向饭厅,与安晴擦肩而过。

        冬日暖阳融融,赵无安的一句话,如柳絮般轻轻飘在空气里。

        “是啊,从始至终,我都是危险、神秘、捉摸不透、不可理喻。”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慵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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