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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须臾鹤发乱如丝


隐秘的林间,赵无安背着被他点住穴道的涂弥,飞快地穿行着。

        也不知是不是侥幸,直到穿过那片名为紫竹雾的毒气,他也没有撞见那个在江湖上排名第十四的鬼手书圣。偶有运气不好的正派人士撞见他们,也都被赵无安顷刻出剑抹了脖子。

        平时他确实是连蚊子都不忍心拍死的佛家居士,但是今晚,他并非赵无安,而是伽蓝安煦烈。

        作为造叶国铁衣军最年轻的领袖,十二岁就率领六千人在鹰旋谷战胜大宋三万河东军的天才将领,伽蓝安煦烈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将林大娘葬在昆仑山下之后,赵无安就再也没打算回到造叶去。整整十二年流亡岁月,被大宋、造叶两朝无数杀手追杀,先在苗疆后入久达寺,无数次虎口脱险九死一生,纵然是自幼研读佛经、从不滥杀的赵无安,也知道如果不沾染血腥,自己就活不下去。

        整个两朝江山,对他而言皆是战场。战场之上,就不必讲什么慈悲为怀。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赵无安才能活到现在。

        在胡不喜和涂弥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救涂弥。除了他替林大娘欠着涂弥的师尊一个人情,必须要还之外,更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胡不喜是断断不会愿意让他救走的。这个男人和赵无安一样,都是向死求生之辈。

        否则,胡不喜也不会如此年轻就逼近了江湖中大多数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一品境界。

        胡不喜有把胡刀。胡不喜有套自创的刀法。

        胡不喜离一品境界,只差一线。

        赵无安清楚地明白今夜对于胡不喜而言意味着什么。

        有诸多隐姓埋名的高手并未排行在江湖总榜之上,也就是说当今以九品划分的层次,尤其在前三品并做不得数。赵无安这个二百名开外的三品高手,也未必就真的是二百名。

        但一品反而又做得了数。一旦在众目睽睽之下破入一品,少则一念毁去三里河山,多则十日长驱千里,一气斩百人。总而言之,是个大气象。即便无人目睹,也总有极善观气的大道师,能由天地之气的变化,揣度出天地间是否有人新晋入一品境界。

        也就是说,极少有人能不动声色晋入一品,纵然你二品之时隐姓埋名,一品之后也将名动四方。胡不喜现在在江湖上默默无闻,但今夜之后,极可能就天下扬名。

        赵无安逃出柳叶山庄三里,逐渐摆脱追兵纠缠。

        此刻风停云住。

        一切只在刹那。

        赵无安身后密林之中,忽然有一道金光暴射而出,直冲云霄。天际亦有斗牛二星骤然亮起,遥遥投下紫色光影,似在与之相互呼应。

        金紫霞光漫山遍野,所到之处,飞沙走石,草伏木断。

        但身处风暴边缘的赵无安,衣袂无风自动,甚至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只是匣中菩萨蛮微微颤动,似在感慨故人重临。

        远远望去,寂寥夜空之中忽然又有一具巨灵闪现,右手执笔,左手四枚转轮,金刚怒目。只持续了片刻,便再度消失。

        尽管只有一瞬,赵无安也知道,这是鬼手书圣吕全策,出全力了。

        无论胡不喜是生是死,只怕他都已半步踏上了武道巅峰,除去贺阑珊,此生再无憾事。

        “一品高手的对决,如果可以,还真想看看啊。”赵无安喃喃道。

        背后的涂弥闭着眼睛,身子没动,却突然间张口道:“他可能就要死了,你一点也不伤心?”

        赵无安一愣,苦笑道:“小姑娘装睡的本事倒不错,我居然都没有发现。”

        涂弥闷闷道:“我有清心诀。”

        “是严道宗的不传之秘吧,你这小丫头运气还真不错。”赵无安不以为意,埋头继续赶路。脚下的石子路不算平坦,他得全神贯注才能保证不摔倒。

        涂弥在脖子后头气吐如兰:“为什么不救胡不喜,要来救我?为什么他现在九死一生,你没有丝毫难过?”

        赵无安悠悠道:“救你是因为我匣中这把苏幕遮,它也算欠了你师尊一个人情。不难过是因为我知道我兄弟这性子,生死之事他早已置之度外,能让他在这世间留恋的,唯有刀、酒、还有我赵无安而已。如今这三样东西俱在,他死亦何憾?”

        小涂弥听得懵懵懂懂,索性靠在了赵无安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郁闷道:“为什么你的剑,会欠我师尊的人情?”

        “你想听吗?”赵无安声音没来由地有些沙哑,眼神深沉。

        “嗯。”涂弥答应得清清浅浅。

        “一切啊,还得从那个叫解晖的人说起。”

        “六十年前,在江南扬州名动一方的可不是什么柳叶山庄,而是解家庄。解晖就是解家庄最年轻的一个庄主,他祖上九代都是身份最低贱的生意人,可这生意反而越做越大,做出了扬州不说,还做到了大宋各地。南起雷州,北至西凉,哪儿都能看到他们的旗号。”

        “腰缠万贯。”涂弥一本正经地点头道。

        “解晖是庄主,自然极有生意头脑,解家庄在他的打理下,也不算辱没先人。而这个解晖呢,除了有钱之外,更喜欢结交江湖豪雄,而且不论善恶。那些靠着一技之长名动四方的人自然是他结交的对象,而那些名不副实、徒有其表之人,或是被众人唾弃的市井醉徒,他往往也以礼相待,可说是交朋友交上了瘾。那个时候黑白两道,三分之二的人恨不得是他的朋友。但是与他交情最深的人,却只有六个。他们七人虽不曾结誓,却早已是生死之交,自号为北斗七贤。这当中,就有你的师尊严道活,也有我的师祖洛剑七,还有那个被列为大宋开国清流十名士之一的苏长堤。”

        “六十年前?那我师尊岂不是才十几岁,比我还小?”想到平日里清冷孤寂的师尊在六十年前活脱脱是个闲不下来的小道姑,涂弥疑惑地歪了歪头。

        “没错,严道活当年只有十六岁,初入红尘便受了情伤,当然了,不是解晖的错。”赵无安轻笑两声,却被身后三里处那雷霆般飞沙走石的巨响,给掩盖住了。

        “为了开解严道活,解晖亲自下厨,替她做了一大桌菜,每一道都晶莹剔透,宛如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雪,号称是昆仑宴。本以为会让严道活想起昆仑山的日子,却不想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心,非要把红尘之中的美味菜肴都一一尝过去,才肯罢休。”

        涂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师尊以前这么好玩吗?”

        “不过她并没有吃完大江南北的美味,契丹就南下了。”赵无安的声音忽然放轻了,涂弥几乎听不真切。

        “解晖一夜之间散尽了全部家仆,千万两黄金不知放去何处,自己则甲胄挂剑,匹马北上。”

        “江湖中人,一听解晖亲自去往飞狐城,想要拦下契丹,护国佑民,纷纷放下各门派之前争怨,前去帮助解晖。漕帮供给船只,丐帮提供消息,一时间,浩浩荡荡半座江湖,开往燕云十六州。飞狐城下,解晖不知从何处拿出三千兵甲,分与前来助阵的江湖侠士,众人才知道他的万贯家财都去了何处。”

        涂弥吃惊道:“此人真是个大英雄。一届商贾,不谋国难利益,反而舍去祖上数代积蓄,护国佑民。”

        “但是私自锻造兵甲仍是大罪。解晖的军队无法被编入常规军,只能守在后方,以备不时之需。正因如此,整只蓄势待发的江湖部队在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作战中鲜少出手,拿到的情报也经常延迟。最终决胜的高粱河之战,正是因为解晖收到了错误的消息,才导致苏长堤的军队大败,自此苏长堤终生不曾再见解晖。”

        涂弥说不出话来了。

        “宋军战败,苏长堤气急攻心,重病不起,姜入海战死,一时之间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如果不是因为你师尊严道活,在飞狐城前,独自一人挡下那南来千骑的话,只怕如今大宋的江山,又要缺去一角。”

        赵无安淡淡道:“我师父林芸,亦是洛剑七的女儿,自幼仰慕这些为国鞠躬尽瘁的真正豪侠壮士,故而继承洛神七剑时,将解晖与他的六位朋友,每人取一分道蕴放入剑中。苏幕遮的道蕴,便是严道活的‘断情’。”

        “原来如此。”涂弥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自始至终,赵无安未曾回头看过一眼。无论是那执笔巨灵突然间冲向云霄,还是空中斗牛二星光华刹那黯淡,赵无安都一概不知。

        他只是不愿回头。因为胡不喜不让他回头。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出了密林,踏过脚下松软的草坪,感受拂面秋风,渐渐向地势高处走去。赵无安向前走了没几步,突然停住了。

        面前站着一位白衣少女,仙姿出尘,似乎没有丝毫武功。

        而她扶着的一位老者,看起来已经到了耄耋之年,白发佝偻,脸上皱纹密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两眼一闭,再也醒不过来。

        赵无安蹲下身子,放下背上的涂弥,神情严肃。

        在老者背后,还站着一男一女。女子妖媚,男子壮硕。

        妖媚女子迟疑道:“舵主……”

        老者只是轻轻一抬手,她便不敢再说下去。

        “让我和这小子好好聊聊。好久,没有看到背着洛神剑匣的人了。他这幅模样,和那次洛剑七背林莺回来的时候多像啊。”

        他的语气中充满怀念,竟然挣脱了白衣少女的搀扶,向着赵无安走去。

        赵无安听力超群,再加上那女子说话声音不低,他遥遥就已听见“舵主”二字,当下心中万分警惕。

        此人莫非就是黑云会舵主?

        可是观这老者身形,全无半点武功。就算曾经习武,到了如今的年头,一身武力也早就十不存一。

        “少年人,你背后的剑匣,能让我看看吗?”话刚一出口,老者就自嘲起来,笑道:“你看我,真是一把年纪,不中用了。比性命还贵重的剑匣,怎会随意给陌生人看。”

        就连二品宗师柳四爷也不知道他身后匣子中装的是剑!这个老人,又是从何得知?

        老人咳嗽了几声,脸上流露出怀念之色,叹道:“好久不曾念过这首诗了……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我的那柄白头翁,现在还好吗?”

        赵无安瞳眸中满含惊惧之色,一字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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