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桑下骨堆山
长途跋涉,彻夜未眠,累趴了的赵无安瘫坐在地上,向涂弥大体陈述了一遍发现柳传云尸体的过程。涂弥努力克制住身体不让其颤抖,冷静道:“我去喊人来。”
“你让秦夫人看见她的大儿子这个样子,不觉得有些过分?”赵无安问。
涂弥抿了抿嘴唇,无奈道:“那该怎么办!”
“先别喊夫人和庄主,把其他人都叫出来。”顿了顿,赵无安自嘲道,“这好像也不太可能,他们又不是聋子。你尽量这么去做吧,我要去换件衣服。”
他的缁衣从正面看不出什么反常,背后却有一大滩暗红的血渍。涂弥见他一股脑从地上坐起来,健步走进庭院,不知为何心中一紧,轻轻道:“去睡会吧,这是柳叶山庄的家务事,不必你如此劳心。”
赵无安淡淡道:“我可受不了有人在我面前枉死。”
涂弥怔了怔。
赵无安的身影消失在木梯之上。
不忍心再去看门口的尸体,涂弥毅然转身,决定先去把贺知古喊来。毕竟这山庄里头,也就属他和柳家人关系最远了。
没想到还没迈步,后面就有人传来一声惊呼:“大哥!”
涂弥回过头,见是柳停雷押着一个没见过的红衣少女,从桑林之中走了出来,后头跟着莫稻和张莫闲。
柳传云的尸体就在光天白日之下躺在地上,莫稻与张莫闲显然也受了极大冲击,不过又怎会有柳停雷之痛苦来得猛烈。
数载未曾相见的兄长,才回乡寥寥几日,便如此惨死。
柳停雷一时心中剧痛。
一直安安静静被他押着的红衣少女,趁着柳停雷心神不宁猝然发难,一举挣脱了束缚,转身便是一个膝顶,撞在柳停雷腹部。
猝不及防的柳停雷被撞得退后半步,少女猛然一跃,刹那间隐入桑林,不见踪影。张莫闲和莫稻武力不及,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遁入林间。
涂弥疾喝一声,飞身而出,清冷长剑出鞘,刹那间四周空气似乎都凝结了起来。
这是涂弥下山以来第一次出手。
她的师尊能以一剑化三千剑气,破去数千铁骑。涂弥虽未练到那种境界,但悍然一剑,常人也是不可小觑。
一剑破开十丈虚空。
明明只是初秋,但是空中骤然凝出如剑般锋利的霜华,直击红衣少女的后背。
张莫闲也不含糊,快步赶上,以佳人斩刀背作笔尖,一笔点在少女涌泉穴,紧跟着俯身一个扫堂腿,将佳人斩架上少女脖颈,扬声道:“再有异动,刀剑可无分寸!”
少女忽然以清脆的声音低低道:“拿别家的刀来杀这家人,你们江湖中人,无论何时都是这么做的么?”
张莫闲一愣。
那厢柳停雷已经回过神来,脸上带着羞愤之色走到少女身边,猛然一记手刀下去,瞬间敲昏了少女。
张莫闲愣愣地收回佳人斩,柳停雷咒骂道:“无耻妖女,嫁祸罗印生也就罢了,竟然杀我长兄!这可让我如何与父母交代?”
张莫闲愣愣道:“我觉得……”
“闭嘴!”柳停雷怒吼。
张莫闲也不自讨没趣,把佳人斩往地上一丢,转身就径自走回了庭院,与涂弥擦肩而过时,眼睛连侧都没侧。
涂弥愣愣收回长剑,这才注意到莫稻受了伤,赶紧将他扶起,搀回庄中。
莫稻咳出一口血,艰难道:“多谢仙姑。”
涂弥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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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包不住火,到了午间,秦九和柳四爷终于还是看见了柳传云的尸体。
呕心沥血培养的长子就这么丧命于家门前,换做任何一位父母也都会悲痛欲绝,秦九几度哭得昏了过去,比罗印生死时不知难过了多少倍。柳四爷纵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豪侠,猝然面对这个现实,也险些气血上涌,昏迷不醒。在柳蹑风含泪照顾之下,这才缓过劲来。
赵无安把那袭白衣泡在了水盆里,穿上了莫稻前两天给他准备的那件青衫,背着剑匣坐在庭院石桌上,蹙眉深思。
除了柳停雷强撑着不愿意露出悲痛神情,柳家人大抵没能忍住眼中泪水,秦穆本来打算安慰姐姐,半途却也没忍住,同她一齐抱头痛哭起来。
罗印生姑且还算作自杀,但瞎子都看得出来柳传云这是货真价实遭了残害。红衣少女被五花大绑丢在庭院角落,腿上还上了沉重镣铐。要不是张莫闲拼死拦住,只怕早就被柳家人五马分尸,杀的连渣子都不剩。
自始至终她都张着一双清澈瞳眸,无喜亦无悲地看着柳家人痛哭不止,淡漠地看着地上柳传云的尸体,一言不发。
坐在赵无安对面的贺知古也是一脸唏嘘喟叹,道:“贺某原以为只是个窃贼欲偷走佳人斩,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如此惨剧……对了,两浙淮西皆有赵居士惩奸除恶的赫赫威名,不知此案,赵居士可有眉目?”
赵无安浅啜一口清茶,瞥了瞥院角的红衣少女:“如果她不否认的话,不就是她了吗?”
贺知古愣了愣,随即呵呵笑道:“也是。手持佳人斩,又曾袭杀赵居士与张先生,确然是凶手无疑。只不过没能亲耳听赵居士揪出凶手,总觉得有些不过瘾啊。”
赵无安凉凉道:“人命关天,容不得你过瘾。”
既然佳人斩已被找回,红衣少女也已束手就擒,似乎他的使命也就此完成了。柳家人伤心之余,心中总算放下一块石头。如今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这个红衣少女为何对庄中人抱有如此强烈的杀意,又是如何偷走佳人斩的了。
直接询问显然行不通,这少女摆明了是不想与众人搭话,似乎又是个与姜彩衣相似的疯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赵无安知道,要想找出答案,还是得靠自己。
柳家人哭哭停停,赵无安则一直静坐饮茶,不发一言。柳蹑风扶着哭昏过去的秦九前去休息时,日头已经将将西斜。
柳停雷深吸气道:“清霞,莫稻受伤,你去做晚饭吧。”
哭哭啼啼的柳清霞咒骂道:“长兄已死,你一滴泪不流也就罢了,安能如此不近人情!”
柳停雷叹道:“客人们需要吃饭。”
柳清霞甩袖道:“我不做。他们要吃,你让他们出庄去城里吃啊。”
柳停雷握着斩鸿的手紧紧捏住,骨节咔咔作响。贺知古慌忙起身道:“少庄主勿恼,贺某混迹江湖,多少也会几道简单的菜。不嫌弃的话,贺某愿意权代为诸位做一道晚餐。”
如今柳传云已死,那么于情于理,柳停雷都是板上钉钉的少庄主了,贺知古这个马屁拍得可谓是神乎其神。而柳停雷对于做菜也恰是一窍不通,顺然点头道:“那就麻烦贺先生了。在下日后一定多多光顾先生的刀铺。”
赵无安悠悠起身道:“顺便也帮桑榆做一套餐食吧。她一顿没得吃,可就要发恼打人。”
贺知古顺从地应了一声。
他们二人云淡风轻的交谈,简直与这一片死气沉沉的庭院格格不入。涂弥也皱起了眉头。赵无安这个样子,她实在是看不懂他究竟有何打算。
贺知古消失在后厨之后,赵无安似乎是觉得外头有些凉意,提起剑匣,走进了正厅之中,在一张椅子上缩着身子坐下。涂弥提剑跟了进去,悄声问道:“你就这么打发时间吗?”
“当然不是,我得抓人。”赵无安懒懒答道。
“你抓谁?”涂弥气恼地小声问道,“除了柳停雷,柳家人这伤心劲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自有办法,你只要在黄昏时,把他们都喊过来就好了”赵无安说完,竟是将头一仰,闭目养神起来。涂弥无奈地一跺脚,走出去看看,庭院中却只有柳家兄妹俩和秦穆在,连莫稻也不知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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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斜照的百亩桑林中,莫稻站在发现罗印生茶碗的位置,眼神惊惧,气喘吁吁,松掉手里的铁铲,瑟瑟发抖。
离他不远的位置上,带着他偷偷从后门跑出来的张莫闲依然挖得十分带劲,几乎一铲子就带起半斤泥土。
“别挖了,张先生。”莫稻的声音沙哑低沉,“别挖了。”
张莫闲愣了愣,扛着铲子走过来,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张先生猜的果然不错。”莫稻苦涩道,“这百亩桑林长得比扬州任何一处地方的桑树都好,果然不是只因为柳四爷栽培得当。”
张莫闲看了一眼莫稻面前挖出来的坑,嗤了一声,道:“才这么点就放弃了?继续挖啊,真家伙还大着呢。”
莫稻忽然觉得张莫闲跟之前有些不太一样,除了声音和说话风格之外,最奇怪的是他挖东西的方式,变得有些夸张,肩膀一甩一甩,仿佛肩负重担。
在张莫闲认认真真地把每一铲挖完之后,莫稻的心情已经不足以用颤抖来形容了,详细点说,应该是崩溃。
桑与榆皆是凶树,传闻在其下埋下尸骨,能使此树生长愈发繁盛。
而柳叶山庄的桑树,是全扬州长得最好的。
附近一大片土地被张莫闲挖了个底朝天,与那些繁茂桑树的强壮根部一同暴露在空气中的,是几十具累累白骨。
莫稻没来由地想起来扬州一句听得让人心瘆的童谣。
战啊战,战得征人心头烦,万里边塞远,九曲柔肠断。盼啊盼,盼来马革裹尸还,额上素巾缠,桑下骨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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