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归宿
罗印生房中灯火飘摇,不过亮着的并非桌上的灯,而是莫稻手中提着的挂灯。
在张莫闲的坚持下,莫稻和柳传云被要求不能破坏此地的一丝一毫,而后便从门缝开始,认真排查了起来。虽然知道此人先前有过冒充赵无安的不检行为,但见他此时查案姿态如此认真,也不知是要将功补过还是如何,总之莫稻心中对此人的厌恶稍稍减去了几分。
柳传云常年在外,与罗印生并不如何亲切,因而也就显得兴致缺缺。倚在门边等了一会之后,就打着哈欠回他房中睡觉去了。莫稻缩在门边,看着好友冰冷的尸体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并未流泪,心中亦无哀伤,只是觉得命运弄人,突然有种落寞之感。
楼梯口传来清脆的脚步声,显然来者为了不打扰到别人,刻意放缓了步调。莫稻抬头望向楼梯口,发现来人竟然是那个白天一直跟随在赵无安身边的小道姑涂弥。
虽然比代楼桑榆稍逊一筹,但涂弥仍是容姿出尘绝俗的女子,更何况之前上车时不慎与莫稻撞了个满怀。一见到涂弥,莫稻立刻就转过了身,脸颊微红。
涂弥却没什么反应,不声不响走到门口,瞥着莫稻思索了一阵,正在想着是否要与他搭话时,扭头就看到了房中忙忙碌碌的张莫闲。
那个熟悉的背影还是害得她心头猛然悸动。
涂弥按捺下这不该再有的情绪,心中暗自恼了一阵,还是对莫稻轻声道:“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师尊曾说,若入红尘,便彻彻底底把自己当做俗世中人,他人有难我可救而不救,是为不慈;他人有恩我可报而不报,是为不仁。大道三千,红尘亦有真智,只看自己如何去证。
涂弥觉得这一次扬州之行也算宿命,找到了赵无安也找到了张莫闲,红尘伤己伤彼,却伤不到天地正道,如可以一己之力于红尘中证出大道,也不算枉走一遭。
昆仑虽大而高广,终究太过寂寥。涂弥自认可于红尘中当一仁侠。
被涂弥搭话,莫稻显然吃了一惊,嗯嗯啊啊了半天,才怔怔道:“我也不知……你可以去问张先生。”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说出如此不分场合的话来?涂弥和张莫闲的孽缘他又不是没有印象,怎么一时之间慌乱开口,便触犯了禁忌?
莫稻心中长叹一声。
罗印生的房间并不小,但是过于安静,除了张莫闲翻找东西的悉索声之外万籁俱寂。此时莫稻一出口,张莫闲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来。视线与涂弥一对撞,立刻扭过头去,眼中慌乱。
倒是涂弥面色不变,沉住气道:“我想来帮忙。”
她仍然和当年昆仑山上立誓时一个模样,虽然也能安乐于山中清闲生活,但矢志于如师尊一般在红尘中证道,为天下万人谋福祉。多年过去,小道姑逐渐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少女,这个诚挚的念头却并未改变,甚至因为这个念头,她竟然敢于直面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的张莫闲。
即使只是微薄之力,小道姑也倾尽所有,欲为他人行一份善,传一份道心。
而他张莫闲,多年来顶着个虚假的名字浪荡度日,到现在又剩下了什么?自己的生命,仿佛被一把剖心刀剜去十年。
张莫闲哑着嗓子道:“帮我找找这屋子里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灰尘印记,突兀的地方,尤其注意。除此之外,没了。”
涂弥认真地听完,不再与他搭话,径自走到与张莫闲距离最远的地方,弯腰搜查了起来。坐在地上的莫稻也如梦初醒般,撑起身子,想进屋来做些什么。
然而他才一抬脚就看见了友人的尸体,那张脸扭曲着,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他强忍着心中蜂拥而起的悲伤,想帮友人合上眼睛,却接连失败了好几次。仿佛是害怕碰坏陶瓷一样,莫稻甚至都不敢在那苍白的皮肤上极轻微地用力。
最终他只能一咬牙,用力覆在友人的眉骨之上,将他的眼睛盖了起来。
手指离开的地方,尘埃随之滚落,莫稻有了意外的发现。
起初他只是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定睛细瞧,却发现没有错。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那个东西上仔细谨慎地触碰了下,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并未消失。
莫稻颤抖着站起身子,向后退去,口中沙哑道:“他,他的额头上……”
张莫闲与涂弥都投来疑惑的眼神,张莫闲走上前来,蹲在罗印生的尸体前,皱起眉头。
令莫稻惊慌失措的,是罗印生额尖的一个白色刀形印记。
“这之前没有吗?”张莫闲问。
“绝对没有!以前印生最讨厌文身了,他的额头一直干干净净的!”莫稻斩钉截铁。
张莫闲摸了摸下巴:“白色的,短刀的形状。”
“是……是佳人斩。”莫稻忽然恐惧起来,瞪大眼睛,向后缩去,“这是佳人斩!它就是这个形状的!是这把刀,是这把刀化作了妖女来索命了!她留下这个痕迹告诉我们是她做的,她,她会杀光我们所有人的!!”
张莫闲皱眉道:“应该不会是这样……”
可他的话没说完,莫稻就已经惊叫着转身,崩溃地一路大喊着向下跑去了。
张莫闲摇了摇头。本来今夜众人就不易睡熟,再被莫稻这么一闹,定然又会惊得尽数起床。
他转头看向角落里的涂弥,刚好和转过来的涂弥对上视线,张莫闲又吓得飞快拧过头,片刻之后还是下定决心,扭过头去,直视着小道姑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涂弥没有看他:“有。”
张莫闲有些喜出望外,问道:“什么发现?”
涂弥却没有回答他,径自出门离去,把张莫闲晾在原地。
走到楼梯口,相信自己已经走出张莫闲视线之外后,涂弥蹙眉思忖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长叹了一声说道:“你演的太久,都忘了自己应该是谁。”
房间中的张莫闲怔愣了好一阵。
而后他走到之前涂弥待过的地方,看了看罗印生会客桌上的一套茶具,歪着头若有所思。
茶具整整齐齐地放着,壶中还有残叶,却已几乎没了茶水。四只青釉黑底小茶碗倒立放着,诸如他之前所说的灰尘印记与突兀,更是一点儿都没有。
张莫闲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套茶具似乎还颇有名气,以前在哪里见过一套一模一样的,但是所到之地甚多,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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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稻确实惊起了一庄子人。
他跑到山庄门口时,看着半开的门,忽然又心生惊悸,尖叫着往回跑,差点与迎面而来的涂弥撞个满怀。
估摸着众人一时半会还赶不来,涂弥知道自己得控制住这个慌乱的年轻管家。她把背后的剑卸了下来,剑柄在莫稻头上当啷一敲。用得力气并不大,但这剑本身也轻不到哪里去,慌乱中的莫稻吃了一击,苦着脸揉头。
涂弥怒其不争地看了他好一会,长出一口气,叹道:“你这个样子,怎么替你朋友沉冤报仇?”
揉着脑袋的莫稻一愣。
或许在涂弥看来,自己的声音可称得上是严厉,但是小道姑从来就没什么威风八面的气势,严厉的词句,落在莫稻耳朵里,也变得温柔起来。恍如十里春风,染绿扬州路旁千树。
“且不谈你朋友是如何死的,就算真是被妖女杀了,我还是昆仑山上的女道呢。道士专治妖邪。你不振作起来,查找线索,怎么顺藤摸瓜,揪出凶手,又如何能让你的朋友安息?你也不想眼看着他尸骨寒彻,而案情仍悬而未决吧?”
也许是某种天赋使然,小道姑当然是会察言观色的,只是大多数时候踌躇不决,偶尔的时候则会变得盲目。比如在赵无安面前赶走代楼桑榆,就是她难得盲目的体现。
涂弥一直觉得她偶尔盲目没什么,但如果说得太多,会没人喜欢。
莫稻算是个例外。涂弥能感受到罗印生之死对他的刺激,也就愈发觉得,他不应该就如此消沉下去。
“振作起来,罗印生才能含笑九泉。”涂弥把长剑别回肩头,对他如是说道。
小楼里人声凌乱,显然不少人被莫稻给惊起了床铺。
然而庭院里还没有人出现,倒是正门被人推开了。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莫稻听到这吱呀一声,又吓得朝后退了一大步。
涂弥也惊觉情况不对,握住肩头长剑严阵以待。
推门而入的却是是赵无安。仍是那副懒散惺忪的姿态,仍是那白衣背匣,一双瞳眸无喜无悲,面对院中一惊一慎的二人,他苦笑道:“这才离开片刻,就不欢迎我了?”
涂弥惊讶地张大了嘴。对他本无情愫,但是在看到他肩头血迹的一瞬间,却又止不住红了眼眶。
是因为他与那个人太过相似吗?可是那个人,本身也就是他的影子罢了。
这个赵无安不是她记忆里那个赵无安,那个答应娶她的赵无安差点就娶了别人。
赵无安身后拖曳了一地的血迹,显然是由桑林深处一路蹒跚而来。走到此处,已是面色惨白,额角渗汗。
他左肩处的缁衣被劈开一个大洞,其下血痕累然,伤可见骨。赵无安单肩挂着剑匣,强撑着走回这里,经受了多大的痛苦,简直难以想象。
涂弥冲上去扶住他,泪水忍不住冲出眼眶,破天荒地斥道:“就不知道爱惜点自己吗?快些回来,把匣子丢了又如何?”
谁知道惨无人色的赵无安仍是故作风平浪静地笑道:“这条命可以交代在任何地方,唯独肩上的匣子,不得不给它个应得的归宿。在那之前,我不能丢下它。”
强撑着说完这句话,赵无安眼前一黑,倒在了涂弥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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