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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戏魂 (亥)


我刚刚进入礼堂的门口,周遭的灯光已然黯淡,只剩下两盏追光灯打在舞台上。随着丝竹之音的响起,观众们这才注意到,舞台上垂下了一幅巨大的,若隐若现的纱幔。纱幔之后,似乎有一个美轮美奂的布景,如画的庭院,错落的楼台,淡淡的雨幕,把人带到了一个百多年前的世界,只是色调淡雅得让人觉得有些萧瑟,纱幔相隔,又是恍然隔世的遥远。

        而追光灯投下的光影,在舞台一角投射出一个少女婀娜的轮廓,背身、肃立,双手不知捧着什么,仰头、眺望,似乎又在期待着什么。

        但此时的我,与所有观众关注的都有所不同,是那个音乐,那个空灵悠远的曲调,无比的熟悉。紧接着,我恍然回到了松涛之中的景山半山,一样的唱腔,一样的词句,一样的吐声方法,一样的缥缈而不知所终。

        我呆立在黑暗中,仿佛周围的观众都不存在。我无法确定,听到的唱腔是不是台上那个背影所发出,更不能确定这回旋萦绕的声音是表演的至臻境界,还是拜礼堂四周放置的音响所赐。我终于领悟了这唱腔的独特之处,你不用看到发出声音的人,不用通过容貌、服饰、行为、动作来了解一个人,只通过声音,便可以在心里塑造一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形象,而我相信这礼堂里几百名观众想象出的形象会出奇的一致。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任是无情也动人。”

        唱腔演唱的过程中,那层纱幔上投射出了所有的词句,并不是一般的印刷字体,而是用毛笔书写,一字写完待到下一字时,前一个字慢慢的变淡,仿佛是用水在绸面上扫过,而一句终了,前句也就隐去不见了。但这些字出现在巨大的纱幔上,给人的视觉冲击力还是很强的,其中的意境、韵味已经完全超出了传统京剧的形式,但与唱腔内容、布景设置,舞台氛围高度融合,丝毫不显得突兀,把观众完全代入了情境之中。

        唯一让我觉得有些不解的是,这字并不是女子所写,没有娟秀柔美的韵味,反而骨架苍劲,行笔洒脱,颇有点大师的风范,似乎与主题不太相符。再一细看,我猛然明白,这字与一年多前胡安北寄给我那封信的笔迹无比的相似,想想胡安北是演出的总导演,又是艺术总监,由他来写这特殊的字幕也很正常,只是我好奇的是那唱腔究竟是不是他唱的呢?

        这场完全颠覆传统京剧的视觉盛宴,无疑寄托着设计者超前的创新意识,对传统京剧神韵挖掘的心力,可以说十分的成功。但为什么设计者有意识的抛弃了京剧名角的扮相,身法?为什么不愿让演员面对观众,始终是个背影?又为什么只有这样一个节目采取如此特殊的表现形式?难道是导演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快步退出礼堂的大门,在走廊已经有些昏暗的灯光下,展开之前彭玉书给我的节目单,翻到最后一页,仔细看了中场休息后第一个节目的介绍,曲目叫《木石缘》,但演出者一栏赫然写着“小玉兰”三个字。我楞在了原地。

        当我再次走进剧场,舞台上的背景已经发生着改变。在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周围,出现了很多长袖翩跹的女子,以袖为舞,时隐时现。而那些亭台楼阁慢慢变成残垣断壁,荒草代替了绿柳,池塘化作了水坑,连小小的石桥都断成两截。

        而那空灵的唱腔像是一道青烟,徐徐袅袅,飘散在了舞台顶端逐渐黯淡的灯光里。在灯光完全熄灭之后,伴奏的乐音也停了下来,台上台下一片黑暗,只剩下仿佛在舞台天顶发出的最后一句唱腔。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完全不需要伴奏,那个声音本身就是人间最美的音乐。

        黑暗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之久,观众才如梦初醒,雷鸣般的掌声响彻礼堂,但与之前的节目不同,台下并没有如潮的喊好声,大家纷纷站起,用立姿鼓掌的方式表达着敬意,仿佛他们刚刚看到的并不是一出京剧,而是在金色大厅看了场歌剧。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彭玉书侧过身为我:“老常,有没有觉得刚刚的唱腔很熟?”看得出他满脸的惊喜神色。我朝他点点头,“玉书,演出完了我们去后台看看胡安北。”

        彭玉书靠在了座椅背儿上,两眼望着灯光璀璨的天花板,嘴上嘟囔了一句:“老常,我原来不大相信鬼神,可经过了安北这事儿,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总觉得安北找回声音的法子,不是他说的腹语那么简单,我不信他原来一个唱铜锤花脸的,能把青衣的曲子唱得如此传神,这跟一个人勤奋不勤奋没一点儿关系,艺术到了一定的境界,就是天分,就是天赋,娘胎里带出来的,后天学不到。”

        彭玉书转过头,眼神里却有些萧瑟,淡淡的问了一句:“老常,你说这鬼里面也不全是穷凶极恶、怨气腾空的那种吧?保不齐也有心底善良、德艺双馨的?”

        我明白彭玉书在心里想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玉书,你能这么想,就不用再担心什么了,你是研究历史的,应该清楚一种文化的传承,五千年不断,依靠的并不完全是文字、书籍,你也一定发现,中国艺术里面,对意境、对灵感的研究远远超出其他的文明。书画里我们叫写意,戏曲里我们叫传神,连诗词歌赋中的文字,也都不仅仅是文字本身代表的意思,你能感到一个诗人的心思,赋予在哪怕一个字里的情境里。”

        “王国维老先生说过人生的三个境界,你还记得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重,对安北来说,他在自己的戏剧领域做到了最好,内心自然有更高的期许和追求,希望有所突破,但这种执着在很多人看来是固执,显得他与整个社会的格格不入,所以他后来有了那么多悲怆的遭遇。”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重境界,安北他失去嗓音,但依旧不放弃,练习腹语,为了他的艺术追求,妻离子散,抱病一身,多少人不理解,多少人当他疯子。我天不亮去过一次景山,差点冻死的半道儿,安北每日不辍,坚持了十几年。他若不能成功,我不知道这个领域还会不会有成功者。”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人生的第三重境界。但却是只有成功者,跨越过前两重境界的人,才能体会和领悟的。我想,今日的演出,安北已经到了第三重境界,我们只有欣赏而无法猜测了。人类思考的时候,为什么要仰望星空?我想,那是因为我们的头顶有思想,安北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我想他比我们更容易捕捉和感知到天际中的灵感吧?”

        我不知为何一口气说了很多,直到背后的观众不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发现,后面的演出早已经开始,但我和玉书都沉浸在刚才的对话里,完全没有留意舞台上到底演了些什么。

        演出结束,我和玉书连忙赶到了后台,可惜胡安北并不在那里。后台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胡导演的工作太忙了,三天后上海的演出就要开始,而舞台布景灯光音响这些,都是胡导亲力亲为的,不然也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效果。胡导和舞美音响组的同事,要赶当晚去上海的火车,演出还没结束就离开了。

        这个情况让我和彭玉书都有些遗憾,我又连忙问她,可不可以见一下节目单里那个叫小玉兰的青衣演员?工作人员惊讶地看看我,又笑了笑说道:“这个人你也见不到了,和胡导一起出差了。”

        那日一别,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胡安北,彭玉书告诉我,胡安北的全国巡演总共演了六十多场,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巡演结束后,胡安北不顾院领导的一再挽留,辞去了京剧团的职务,不知去了哪里。临走时,和彭玉书喝了一次酒,托玉书给我带来了一样东西。彭玉书问他是不是要去江西,胡安北笑而不答。

        彭玉书给我带来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青玉挂坠,上面雕着一个弹琵琶的女子。从雕刻的手法和被土沁过的料色上看,应该是一件清代早期的玉雕作品。这挂坠的背后,刻着“蓝田日暖”四个小字。

        蓝田日暖似乎是李商隐一首诗里的词句,说是蓝田那地方出产的美玉,在阳光的照耀下,偶尔会冒出淡淡的烟气。诗人的描绘往往带一些夸张,我是不相信玉石有冒烟的情况,毕竟这种结晶矿物质的分子结构非常的稳定,不可能有气化的情况发生。我在家里的写字台前摆弄着玉坠,一时没有想明白胡安北送我这东西的含义。也就在此时,我忽然想起,胡安北唯一来小院的那次,昏厥之后,我给他扎针时,似乎在他脖子上看到过这玉坠。

        我猛然有所醒悟,连忙从抽屉里拿出那套镇魂铃,把铃铛按顺序挂在木架上,又把那玉坠放在旁边。傍晚的阳光从玻璃窗透射进来,给铃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而阳光下的玉坠变得更加透亮,颜色也由淡青色慢慢转白,不一会儿的功夫,色调柔和的如同一块凝固住的牛乳,隐约的玉坠表面飘起一层淡淡的烟尘,极轻极薄,似有似无。我并不能判断这烟尘到底是从玉坠上飘起,还是玉坠上的气流变化搅动了空气中的微尘。

        还没有等我仔细研究烟尘到底从何而来,镇魂铃已经开始发出清脆的鸣响,舒缓而空灵,我不禁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重新进入那熟悉的音律中。(完)

        (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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