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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夜奔(丙)


在医院门口和张大爷聊的时候,曹队没怎么插话,我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在这儿,不好多问,匆匆和张大爷道了别,就出了医院。

        回去的路上,曹队边开车边对我说:“老常,我觉得这案子查到这儿就行了,咱们先放放,如果后面再有什么新情况,我们跟进也不晚,也许就象张大爷说的,就是个民间传说,没什么社会危害。”

        我点点头,却一直看着车窗外变幻的景色,“曹队,你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判断和选择我都能理解,但是有的事儿你可以不管,我却不行,而且我估计过不了多久,我们还得往下查。”

        整整一个月,曹队也没给我电话,估计是把这事儿放到一边儿了。我却花了点时间,深入了解了一下这百贯道,才发现,这个组织远比我想象的要神秘的多。这个组织应该是在东汉末由张鲁的五斗米教分支出来,最初的时候并不是以江洋大盗的姿态出现的。魏晋南北朝时,出了位入世的高人,将百贯道系统化,组织化和宗教化,但到了宋代,百贯道出现了一次分裂,所谓七门八派都是这个阶段涌现出来的。

        元末明初时,百贯道出现了一南一北两大分支,南面是以刘伯温为代表的“江相派”,他们以义盗、侠盗、国盗为标榜,积极入世,支持豪门,谋求政治资本,最终也出了一批在官场呼风唤雨的人物。北面则更名为一贯门,与传统巫文化相结合,渗透乡村,发展基层,长期使北部边陲陷入无政府状态。但依旧有一批秉持百贯道初衷的教徒,他们的存在反而变得更加的地下而神秘,但他们的力量并不比江相派和一贯门弱小,只是更不为人知罢了。

        天气转凉时,我接到了曹队的电话,他告诉我,钟大姐又找了他,末班车晚点的事又开始了,弄得现在车队司机不敢上夜班,虽说上次没出人命,但毕竟几个人都吓得够呛,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而且,这次末班车晚点,不是从动物园到香山那趟,而变成了从香山往动物园去的那趟,大家就更觉得不安,车队没办法,把末班车提前了半小时,好了几天,但这几天晚点又开始了。曹队手上的大案破了,有了点时间,就想着还是把问题解决了,乘客里已经开始有了流言蜚语,再不查,真成社会问题了。

        九月末的一个夜里,曹队开车从家里把我接上,一路奔了香山。到了香山三六零路总站,末班车还没有发车,我们就在车里等着。

        这时的香山气温估计不到十度,风吹着山上的林木,发出有如海浪般的轰鸣声。山下早没了游客,只剩下孤零零的那一辆末班车停在那里,宛如无边黑暗里的一叶小舟。那一天,月藏浓云,偶有光亮,夜鸟之声不绝,令人心生寒意。

        曹队确是穿得少了,跑到调度室,要了一茶缸热水,在车里捧着,再不敢出去。“老常,你说,为什么这回晚点的末班车改成从香山去动物园了?”曹队看来只有通过聊天才能暂时忘掉寒意。

        “钟大姐有没有说这回晚点是发生在哪段路?以她的精细劲儿,肯定有所发现”我还是不想告诉曹队我的推断,必竟没有任何的证据,而获得证据的唯一办法就是等待,这恰恰又是曹队现在所缺乏的。

        “嗨,都不用钟大姐总结,全车队的司机现在都知道了,问题出在从万安公墓到瑞王坟那一段,不是车熄火,就是水箱开锅,即使什么毛病没出,也要晚到十几分钟,车队末班车已经没女售票员敢上车了。你看,男售票员都安排了两个,就为了壮胆。老常,你上回说什么百贯道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离发车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就简单给曹队讲了讲百贯道的来龙去脉。

        百贯道行事,最讲究的就是做局,一个局就如同一出戏,有写本子的,有做布景的,有主角,有配角,还有群众演员,当然每个局后面都有个导演。如果一出戏刚开场,就被观众猜出了结果,那导演只有立刻喊停,不管前面投入了多少,都算失败。所以世人都以为百贯道局中套局,从无失手,却不知,百贯道厉害就厉害在收手及时,从不勉强。

        听我这么一说,曹队立刻来了兴致,非要我给他讲个百贯道设的局。百贯道很多经验和案例跟我家族里谱流传的方式类似,有些口口相传,有些立于文字的也是极少的人可以看到,加之世间的传闻多是管中窥豹,很难观其全貌。好在百贯道做局常用鬼神之事,我家族谱中倒是有些记载,就捡了个印象深的,给曹队讲起来。

        那是清康熙年间,两江总督衙门接到驿站的上报,说是抓了一个冒充信使,他伪造公函印信,在两江地界的各个驿站白吃白住了三个月之久。按说这算不得什么大案,只是这人从四川一路东行,跨六府八省,走了一年时间,都用的这个假身份,算起来这便宜赚的有点吓人了。

        两江衙门一审之下,发现这案子有点难办。这假冒的信使姓黄,四川达州人,却是个举人的出身,在公堂之上,不卑不亢,气度从容,说道自己所犯之罪,毫无隐瞒和抵赖,侃侃而谈,如叙一路见闻一般。这让主审的官员大为疑惑,总觉得他背后另有来头。

        果然,一切招供完之后,黄举人对主审官员说了一番话,让大家目瞪口呆。黄举人的意思是,我从四川来,一路上遍游川陕,两广,两湖,闽浙,两江,如果在这里被抓治罪,那我经过的这些州府的官员都难逃失察之责,是我的罪,怎么判都可以,最多是个发配充军,但总督和各位抚台大人不是要把半个中国的官员全得罪了吗?

        主审官听完深以为是,但又不能把黄举人放了,陷入了两难,索性关进牢里,给个好吃好喝的待遇,慢慢再想办法。

        结果没关多久,市井中就有了传言,说有四川的举子来两江总督府投门报效,被怀疑是伪明余孽,反而被抓了起来云云。

        清初时,由于满人在江南杀戮过重,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弄得南方士族背心离德。康熙是雄图大略的明君,政权稳固后自然要笼络那些士族文人。这个传言一出,江宁府知道要坏大事,传到那些汉人御使耳朵里,那弹劾的折子还不象雪片一样满天飞?主事官员急忙报到了两江总督府。

        当时的两江总督是长鼐,这个人以贪婪敛财而名扬官场,但依仗这满人世袭的功勋,别人也奈何不了他。但长鼐最近也遇到烦心的事,他之前向两淮盐运司索贿,但新任的两淮盐运巡察御使张应诏是个有风骨的清官,上任后拒不行贿。

        长鼐一怒之下找了个盐商,诬告张应诏受贿白银三十二万两,把他关进了大牢。可不想康熙看到奏折大怒,派了入值南书房的近臣魏廷珍做两淮盐政,来查这案子,魏廷珍同张应诏一样,清廉公正,而且一副一查到底的架势,正弄的长鼐头痛不已,再出了这囚禁汉人举子的事儿,那他这官帽可就玄了。

        无奈之下,长鼐只好把黄举人弄出来,亲自审了一下,这一审却让长鼐觉得捡了个宝。黄举人精通律政,见识精湛,很快两人再不是审与被审的关系,而变成了谈天叙旧。黄举人对张应诏的案子也给长鼐出了个令人拍案叫绝的主意,就是让长鼐马上再奏个折子,不再围绕张应诏是否贪没,而是爆出两淮盐政例年的亏空。

        这么做的深意有两个,第一,盐政亏空的问题全国皆如此,而牵连的前任官员无数,张应诏不是贪没,而是补前任的亏空,虽情有可原,但依旧是有责任,但长鼐就决不是公报私仇,陷害忠良,反而是为国筹谋,一心为公了。有这一层意思,张应诏也没必要再坚持和长鼐的对抗,双方各留余地。

        第二,查前任的亏空,张文诏之前的两淮盐政是曹寅和李熙,曹氏一族和康熙私交甚密,一直在康熙庇护下,掌两淮盐政和江南织造局数十年不倒,那李熙也是康熙内府旧臣。这等于将皮球以大义之名,踢给康熙,如网开一面,张文诏自是小罪,但还是要离开两淮盐政,接任的自知利害,哪里敢和长鼐做对,长鼐等于间接控制了两淮盐政这个油水最大的肥缺。

        如果康熙严查,那就是牵连之广得难以想象的大案,这里头谁又会注意作为始作俑者的长鼐最初的卑劣动机。而那个来查案的魏廷珍官名清廉严正,这次外放,必然想有所作为,搏个能吏干员的声名,这个机会自然不会放弃。所以,长鼐这揭两淮盐政亏空积弊的折子一上,非但再无风险,还可以捞笔政绩,正所谓混水摸鱼,先把水搅混再说。

        黄举人这一番话,只说得长鼐茅塞顿开,如梦方醒,看黄举人也不是故旧了,而是百年一遇的谋臣。

        长鼐干脆把黄举人请进内府,两人又长谈一晚,结果,长鼐又有了惊人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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