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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青冥剑


“属下以为,仙子不要慨叹世事的不公,因为仙子失去的只不过是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而仙子得到的,也终会渐渐失去。”水若瞳年近花甲,正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看着月宫仙子,“佛曰四大皆空,一无所有才是你我最终的宿命,凡事都要顺其自然,不能苛求啊!”

        “姑姑此言非虚,只是如教主这般佛学深厚之人,不也会为了江山社稷而劳碌半生吗?若能做到无欲无求,又是谈何容易?”嫦素娥转头望向窗外,清溪悠悠正在绕城前行,而溪边捣衣的情侣已是渐行渐远。

        嫦素娥望着女子纤弱的背影怔怔的出神,眉头蓦地蹙了起来,急道:“这个背影好生熟悉,本宫应是在哪儿见过!”

        水若瞳不由得一楞,她看到巷尾处的女子云鬓高悬,摇晃珠色的钗簪挂垂其间,与她高裹的罗裙衬托起一副纤弱的身姿,仿佛幽魂般踽踽前行,即便身旁立有一人,孤独之感仍是浸满了人心。

        水若瞳颤着声音道:“这……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妇人,穿着却是考究,她头上的金钗以凤为形,难道……难道是宫中之物?”

        嫦素娥立时拔出了忆君宝剑,寒光瞬间将灯盏分为两段,屋舍终是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见不得半个人影。月宫仙子二话没说,竟是从狭小的窗棂中飞了出去,剑尖直指女子纤弱的背影,瞬息已达彼端。

        “仙子此去何处?”水若瞳双手扶住窗棂,显是乱了方寸,她觉得醉云阁颇为诡异,询问的话语到了嘴边愣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嫦素娥身如白练,在夜空中一晃而过,眼看着巷尾的二人穿过曲折游廊互相依偎着进入了一落庭院之中。男子方欲踏入房门,忽然感到身后阴风乍起,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他回首一望已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见月色皎洁,在群星的环抱下静默当空,而月中却有一段暗影急剧扩大,竟是向着自己呼啸而来。

        “娘子小心!”男子高喝一声,本能的挡在了女子身前,企图拦下仙子的夺命之剑。

        嫦素娥身在空中,一双冷目凝视着男子身后的妇人,已是认定了此女必是阴阳竂的陵光上神,她心下暗道:“朱雀与男子的情感不似造作,难道她在民间已然婚配?男子一身的书生气,绝非习武之人,本宫这一剑刺出朱雀必会显露武功,纵使你剥皮换骨也是难逃此劫!”

        月宫仙子在心中盘算着,但忆君剑的力道却是不减半分,红衣女子仍是双目混沌,满脸的惊惧之色,她没有丝毫的动作,直吓得浑身抖个不停。

        “难道……难道本宫认错了人?”仙子心下一凚,她方欲收剑,但为时晚矣,忆君宝剑已然刺进了男子的胸膛,点点嫣红爬满了剑刃,刹那间凝成了猩红霜花。

        嫦素娥将剑拔了出来,“嗡……嗡”奇寒的剑刃在空中震颤着、蜂鸣着,她向后几个转身,已是稳稳的落在了庭院中央。

        嫦素娥将忆君宝剑负于身后,身子习惯性的向着一旁侧了过去,她没有正视二人,一席白衣在月色下闪着淡淡荧光,依稀照亮了身旁的竹园和春山。

        对面朱阁的一角飞檐从竹林中窜了出来,上面匾额高悬,阴刻着“私塾”两个烫金大字,而在仙子身旁的一方隙地,几丛矮竹掩映着石桌与石凳,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月宫仙子儒雅非常,她就这样伫立其间,即便手中握着夺命之剑,却仍是没有半点违和,“原来……这是一方书院?”

        嫦素娥在心中质问着自己,“本宫真的认错了人?本宫真的认错了人吗?不……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忆君剑再一次的对准了二人,杀机已是堆满了书院的每个角落,嫦素娥厉声喝道:“妖女,你还要装到几时,非要本宫杀了他不可吗?”

        男子双膝跪在地上,颤抖着捂住伤口,半晌无话,而后他连咳数声,已是吐出了几口淤血,缓缓道:“虽然在下没有半点武功,但也是个七尺男儿,先贤的教诲钟磬余音,犹在耳边,在下绝不会在姑娘面前失了气节,姑娘杀了我可以,但不要……不要伤了我的娘子……”

        墨色长衫略显松垮的铺陈下去,只有胸前寸许地方被鲜血浸透,嫦素娥瞥视许久,不知其伤势几何,于是冷冷的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

        她缓步走向二人,忆君剑已是抵住了男子的咽喉,她看向一旁手足无措的妇人,接着道:“即便他在你面前死去,你也无动于衷吗?本宫不信你真的心如铁石!”

        “娘子自幼不能言语,是个聋哑之人……”男子好似看到了希望,急道:“姑娘再仔细看看,我家娘子不过是个山野村妇,从未涉足过江湖,我想姑娘一定是认错了人。”

        男子抚摸着女子憔悴的面容,而女子只是趴在地上不断的摇首,喉咙中支支吾吾的没有半句人话,竟是急得哭了出来。

        她开始对着仙子连连叩首,浑然一副奴才相,而那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清瘦面容更是充满了烟火之气,哪里像是杀人如麻的阴阳师呢?

        “‘宫钗折尽垂空鬓,内扇穿多减半风’,姑娘头上戴的分明便是那宫中之物,还敢于我抵赖,真当本宫是那三岁孩童?”忆君剑对着男子的咽喉一寸一寸的刺了进去,鲜血如同凿开冰面的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呃……”男子本能的呼痛,但仍是没有躲闪开,他的目光极为坚定,仿佛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也不会选择逃离,“娘子家境贫寒,又怎会有什么宫中之物?在下不才,未能金榜题名,害得娘子与我相依为命,尝尽了世间的辛酸苦楚,乃是我的生平之憾!”

        男子忽然感到血液里冰寒刺骨,仿佛灵魂正在脱体而出,他口中含着鲜血,说话已是模糊不清,但仍能保持着镇定,“姑娘可是六扇门的捕快?若是娘子真有宫中之物,想必也是田间误拾之故,罪不至死啊……姑娘,你我无冤无仇,为何……为何要赶尽杀绝?”

        “无冤无仇?好一个无冤无仇,阴阳竂助纣为虐,人人得而诛之,非是本宫为难于你!”嫦素娥话音冰冷,绝美的脸上无有半分怜悯,她看到男子凝望过来的炙热双瞳,总会让她想起自己最不愿提及的“负心”之人。

        嫦素娥不忍杀了男子,如同不忍想起那段不能碰触的回忆,突然,“铮……”的一声脆响,暴起了阵阵亮芒,忆君剑随着亮芒碎为了两段。

        星火明灭之际,剑身向着身后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在了院外的溪水之中,随着滚滚清溪奔腾而去。

        仙子愕然看着手中的断刃,发现断口处异常整齐,而剑身仍在震颤着,问世间能在仙子手中斩断忆君剑的屈指可数,嫦素娥在心中已是猜到了来人。

        亮芒骤然消散,现出了一把宽逾四寸的庞然巨物,此剑并未出鞘,看起来极为沉重,嫦素娥凝视半晌,恍如眺望着无底深渊,此剑正是世人苦苦探寻的青冥宝剑,而持剑之人已然立于了仙子身侧。

        来人长发飘飘,衣袂涟涟,几许青丝随着晚风散落眉端,他不笑,笑则倾城,而手中的青冥重剑更是显得熠熠生辉。

        “是你?”短短两个字,已是将仙子心里积蓄的所有委屈所有思念尽数爆发出来,嫦素娥以为自己害怕告别的时刻,原来,她同样害怕重逢。

        “是我……”一段极具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仙子循声望去,只见罗刹身着暗锦鹤纹长褂,与自己六尺之隔,乌黑的头发梳着松散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额前仍有乱发遮挡住了两道一字蚕眉,慵懒得不修边幅,却已绝艳得惊世骇俗。

        “我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罗刹清秀的面孔在月色的照耀下现出了完美的轮廓,他就这样深情的看着月宫仙子,目光足以令世人沉沦其中,很难想象一个中年男子也会有如此的魅力,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无果的沦陷,将生命摧残得满目疮痍。

        嫦素娥望着罗刹白皙的面容,始终未能移开视线,不由得反问道:“本宫变了吗?谁不知道月宫仙子断情绝念,是个心狠手辣的冷血之人?玉郎,你现在看我是不是越来越像师姐了呢?”

        “不……”罗刹摇首道:“鬼母是鬼母,而你,还是凌霄宫的那个女孩,你与鬼母子绝不是同类人!”

        “女孩?哼哼……”嫦素娥冷笑着,“本宫在你心中就是一个女孩,就是一个妹妹对吗?我曾经无数次的路过你的心,不是本宫不想停留,只是你不肯收留!玉郎,本宫知道你只是把我看成妹妹,看成你最要好的朋友,但本宫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凌霄宫里荡着秋千的小女孩了。”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嫦素娥强行抑制住心中杂陈的情绪,脸上仍是没有任何的表情,她显得极为不屑,口中只是狠狠的说着:“不,师姐是女人,本宫也是!鬼母子心狠手辣,而本宫眼里更是容不得半粒沙子,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嫦素娥几次欲将断剑狠狠扔下,但此剑有着太多的回忆,可以说是见证了成长、度量了青春,仙子又怎会舍它而去?于是还剑入鞘,仙绫蓦地从身后飘了出来,绫刃借着月色迸发出摄人的杀机,仿佛一缕青烟般缭绕在仙子身周。

        她本是不想伤了这对璧人,但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就站在庭院之中,与自己咫尺之隔,而仙子面对罗刹更是有话不能说,敢恨不能恨,心中的情绪已是堆叠到了顶点,并逐渐的丧失了理智,她冷冷的道:“阴阳竂虽不是我教大敌,但朱雀在宫中得势一日,便会对教主的大业阻挠一分,待得阴阳竂羽翼丰满之日,便是大梁江山易主之时!而青龙不甘屈居人下,誓与教主不共戴天,但凡我教中人路遇阴阳师者,必然以命搏之,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走一人!”

        只听得“嗖嗖”声响,绫刃已然割裂了哑女脸部的皮肉,鲜血沿着凸起的颧骨缓缓滴入口中,血腥之气令其清醒了许多,但身子仍是颤个不停。

        女子立时捂住脸上的伤口,喉咙中支支吾吾的不知所云,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只因脸上的裂口细如发丝,仿佛刚被割裂便已然愈合了起来,而身旁的男子却没有这般幸运了,他高呼一声,已是被绫身震得飞了出去。

        罗刹平举剑鞘,正对着仙子桀骜的轮廓,厉声喝道:“这分明便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与阴阳竂又有什么关系?你若真的杀了她,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

        “哼哼……本宫若是下了杀招,她还焉有命在?”嫦素娥没有将这句话表露出来,她只是在心中苦笑,冷冷的望着罗刹精致的面容,口中狠狠的道:“玉郎,你十七年前就已经叛离我教,你我之间又何来的同门之义呢?你若执意拦我,本宫就替教主清理门户,杀一杀中原五绝的威风!”

        她方欲出手,忽有一段柔美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质朴神秘,宛若就在耳边,“妹妹枉生了一副好皮囊,怎会如鬼卒般滥杀无辜呢?月宫仙子的威名冠绝江湖,想不到也是帝释天的夺命傀儡!”

        灵姝圣女从私塾偏舍中行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未施粉黛,几缕青丝脱离了发簪的束缚于耳边散落下来,“我早已看出了妹妹的心思,知道仙子不忍伤了二人,既然不忍为何还要装得这般辛苦,是在做给玉郎看吗?”

        嫦素娥寻声望去,遥见沈梦篱着了一身淡蓝色的织锦长裙,裙裾上镶绣着点点红梅,而肩上搭了件红狸皮袄,略显臃肿繁复。

        嫦素娥不由得瞪大了双眼,非是圣女道出了自己的心思,而是不愿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目光中蕴藏着的不知是愤恨还是错愕,痴痴的道:“你……你还是和玉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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