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哐”的一声,赵晏手中的酒盏摔落在桌案上,父亲跟韩灼相视而望,谁也没有分神看她,章豫却是一副嫌弃的表情,那眼神仿佛是在说,这点惊吓都承受不了,早该习惯了。
胸腔之中有什么疯狂跳动着,藏在广袖下的手慢慢攥紧,她小心翼翼的抬眼,去看父亲的神情,妄图从他的神色里分辨他的喜怒。
无波无澜,明明是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却是半分不曾显露。
赵晏垂下眼眸,摸上裙衫上的纹路。
弑君这事,委实算不得小,她是在前世吃尽苦头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对于那位正元帝有满腔的怨恨,而韩灼,心里也憋着一股熊熊燃烧的火,他们恨,他们怨,他们对那个人有着无尽的不满跟厌恶。
没有哪个人的帝王之路不是尸山血海,白骨成积,可是韩元不配。
他的心里只有权力,早就忘了最初的道义,早就没了良心。
即便是一身伤病为他打江山的将军,杀伐的屠刀也会毫不犹豫的落下。
即便父亲退回京都城,放任兵权旁落,他也从未有过半分心软,想过要放过赵家。
可父亲与她不一样,与韩灼更是不同,父亲有一颗赤诚的心,坚定而忠诚,即便他的君王背叛他,他也绝不会背弃他的信念跟初衷,所有当韩煜说起在阴阳谷父亲是甘愿赴死,带领着部下与那些染病的百姓点燃了那场大火拦下了北戎大军进攻的脚步,选择同归于尽时,她未曾有过一分质疑。
因为在她心里,父亲便是如此。
韩灼平静的等着赵钧的话,对上那双历经沧桑见过人间万象的眸子,丝毫不曾退让。
赵钧的目光又冷又沉,沉默着没说话,抬手去握酒杯,清冽的酒香在唇齿间散开,方慢慢道:“明安侯是想跟我赵家做生意?”
“韩元做错了事,总该要付出些代价。”
“我只知道,明靖需要安定。”赵钧的声音很平静,“君王如何,我赵家如何,在赵某人心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如何。”
“老夫活了一生,自少年立志,到沙场驰骋,也曾有过建功立业创不世之功的雄心伟略,繁华过眼烟云,到最后便只剩下一个初衷。”
“如何对百姓更好。”
韩灼挑眉,静静看向他,终于明了赵晏身上那股令人心生敬意的风骨承自何处,赵家的人以忠义做骨,仁善做肉,赵钧如此,赵晏也是如此,“所以即便这个君主阴狠毒辣,为了一己私欲将天下搞得民不聊生,水深火热,即便索命的屠刀已经挥至将军面前,将军却依旧选择退让。”
“一己之私置万民于水火,侯爷便做得到?”
“做得到。”韩灼冷静开口,“军卒战沙场,君王死社稷,韩元做不到。”
他抬眼,眸色冰冷,“他这样的东西,为人尚且不够,何敢为帝!”
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神色却如鹰一般锐利沉着。
赵钧看着他年轻而格外俊朗的面容,“若挡在你面前的,是黎民百姓,是兄弟手足,韩灼,你退吗?”
目光交织,烛火跃动,在他们的眼里有像火焰一样燃烧的东西,越烧越旺企图将人吞噬。
韩灼久久未答,他本无所畏惧,可如今已非当日,他心里有人,眼里浮光,若挡在他身前的是赵家,退吗,他闭了闭眼,玉湖小筑里早已给出了答案。
若遇赵晏,必缴械投降。
“不退。”赵晏平静开口,广袖下的手穿过光面的绫罗,抚上韩灼握成拳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了那只冰凉如玉的手,他偏头看过去,赵晏却没看他,眸子直直望向主位上的赵钧,“天子无德,大道当逆。”
“没有一个人的帝王之路会是干净的,原本便是踩着千人万人的骨血才能爬上去,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一个无德不仁的君王,迟早会将这个国家推向灭亡,而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
“既然迟早有人要做,又为何不能是我们?”
赵钧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女儿,她穿着与韩灼一样缎料的冬青色绫罗长衫,神色庄重而平静,身姿如长剑一般笔直,锐利而锋芒。
那样的皮囊之下,撑着的是他赵家的硬骨,不死不退。
相交的衣袍之上,紧紧交握的双手,便是她给出的最好的答案。
赵钧看向她,眼神一点一点变得了然通透。
许久后,他问:“晏晏,你可怕?”
一如当时,她自请入金麟卫时,父亲也曾这样问她。
赵晏握紧了掌中的手,忽然便笑了,她弯了眉眼,微微侧头,望进韩灼那双清冽冰寒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不怕。”
有了这个人,再苦再难的路她也能走下去。
哪怕刀剑林立,哪怕堵上性命,千难万险,也能走下去。
他们会如在北戎一般,在绝境里相互依偎,紧紧相拥,生死同归。
“你不像我。”
赵钧看着她,微微低叹,北境走一遭,生死的边缘走过,已让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丫头,越发沉稳坚定,“这也是我将燕符交给你的原因,长欢,你比任何人都适合家主的位置。”
有勇有谋,果决刚毅,百折不挠,一个风雨中百年屹立不倒的家族,顺风顺水的过了这么多年,树敌无数,需要的家主合该是独辟蹊径,杀伐果决的人。
赵家,非赵长欢不可。
赵钧唇边浮起一抹淡笑,微微拱手,“赵钧,谨遵家主令。”
诚然这是个千疮百孔的明靖,因韩元的野心而民不聊生,他的君主多疑猜忌,不顾民生一心想着宏图霸业,逼得民怨四起,最终为了揽权而诬陷忠良,可这里依旧是赵钧守了多年的地方,是他一生难以割舍的归宿,承载着无数百姓的期望。
晏晏要走的那条路,是他从未有勇气踏上的,杀伐太多,他怕有一天自己的屠刀迎上的,是他用命也想守护的黎明百姓,是他同朝为官的袍泽兄弟,是他曾一心要追随的君主。
不敢,不能,却不是不想。
“父亲。”
男子朗然而笑,“于政治谋划,所幸你像你舅父,不似我,过于豪爽率直,一辈子只会带兵打仗,竟将你长兄也教成了那副孤直的模样。”
说着,他又叹道:“你幼时,你舅父最宠你,而我怕他将你教成秦覃那样,便执意带你随军去了北境,却不想兜兜转转十几载,你还是长成的这副样子,慧极必伤,是我赵家的福,却于你自己,不知福祸。”
赵晏微微蹙眉,努力去想记忆中大表哥模糊的样子,却一点也记不起,秦覃一直随钟鸣老人住在钟鸣山上,不问世事,只听说才智近妖。
在前世,舅父以死相谏,在她兵符上缴,和亲北戎后,避世不出秦覃也不得不下山,卷入了朝堂纷争,后来正元帝的迅速消亡,明靖的剧变,都与他息息相关。
自他下山,天下剧变,江山颠覆。
赵钧为将多年,他不仅是天下所有从军为将之人的仰望,更是北境一地所有百姓的心中的大将军,那些流离在战火中的人,什么也来不及带,却一定会带走家中为赵家人供奉的长生牌位,他的死,注定是一道惊雷,要狠狠劈在整个明靖的天空之上。
所以当秦昉率一众人跪上永明殿时,天下人觉得该是如此,宫门前密密麻麻跪着的百姓也觉得,本来就应如此。
沉寂的人们,终是因为宫里不让赵钧办丧的口谕,掀起了滔天巨浪。
若论为这明靖江山鞠躬尽瘁,不会有人越过赵钧去,北境十八城,每一城,都是他从北戎手里夺回来的,没有哪一城不感念他的恩德,是非黑白,恩仇快意,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对赵钧的一杆秤,或轻或重。
但无论功过,赵钧都该有一个体面的下葬。是以,无论是赵钧的追崇者还是反对者,此时都在静静的瞧着天家的凉薄。
天地浑厚,自长阶上望去,伏跪成一排的人们,弓着腰,拢着手,如蝼蚁一般。
永明殿上的正元帝看着阶下执拗而刚毅的朝臣们,眉峰慢慢蹙起。
“秦纨不愿意?”
黄信垂首,诚惶诚恐道:“将军身死,消息一旦传出,北境或将起乱,赵夫人随军多年,断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正元帝冷哼一声,看着那一片中格外扎眼的身影,“这便是你说的识大体。”
黄信看着那抹身着红色服饰的身影一步一步行到最前头,他惶恐跪下,“奴婢失言。”
韩元背过身去,声音冰冷,“顾言也跪在其中?”
“是。”
作为私盐一案的主审官,坚持认为人证尚未对质,物证也只能证明是赵家军所有,来源不明,如今赵钧骤死,陛下有意早日结案,这位顾小大人却不顾上意,坚持一查到底,要求个水落石出,竟是个同秦昉一样的孤臣。
韩元看向一旁的黄信。
“去告诉大理寺卿,明日大殿之上,我要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钧的这场热闹,该退场了。”
黄信略略点头,躬身应是,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道:“陛下,明安侯已回京,明日,便会上朝。”
韩元沉色的面容上难得见了几分笑意,随即又似想起什么来,笑意冷了些,“赵钧那女儿还在他身边?”
“是,当初自北境回来,明安侯拒了北境兵符,向陛下求了此女做护卫。”
韩元没有说话,摆了摆手,黄信恭身退下,在他将要退出去时,听到韩元道:“去将沈河找来。”
他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良久的沉默后,门边传来轻响,一抹身影出现在韩元身前。
“赵钧的女儿,我记得当时是你送去金鳞卫的。”
“是。”沈河垂首,赵姑娘呢身份贵重,是陛下特意嘱咐,他亲自去接的人,贵女家出来的金鳞卫,丝毫不落于江湖草莽。
“此女如何?”
沈河不解其意,只能不偏不倚道:“智勇双全,难得一见的将才。”
“赵钧都死了。”正元帝声音很冷,沈河等了许久,才听到一句吩咐,他说:“便,杀了吧。”
沈河心里一惊,面上却是不显,原来传闻并非不实在,赵钧或许真的是,他不敢深想,恭恭敬敬领了命令,退了出去。
刚到门口便撞上迎面来的黄信,略略颔首,抬眼便入目一位袅袅婷婷的美人,他急忙垂眸,弯身行礼,这便是新立的玉妃,听闻陛下片刻不离其身,更是夜夜恩宠。
只是那面容,倒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入夜间时落了雨,只下了一会,却依旧湿了衣裳,秦纨沉默的跪在前面,她身侧是御史大夫秦昉,身后是愿给她赵家一个体面的朝臣,所有人都静默着,像是风雨中孤单飘摇的烛火,执拗而不屈。
她微微仰头,看向不远处气势恢宏的宫殿楼台,眼睛一点一点开始发涩,泛着疼,模糊出双影,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冷淡而怨恨的眼神看这座宫阙。
“阿纨,你还有兄长。”
只一句便险些将她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逼出来,她低头侧眸,看向身侧清瘦单薄的身影。
“兄长,不该”
“不为赵钧,这便是兄长的为官之道,只求无愧于心。”
秦昉看着秦纨身前那把剑,眸色沉了几分,“若是这朝廷没有清明的人,你便握着这剑往前闯,没有赵钧了,你还有兄长。”
一世为兄妹,既是恩情也是缘分。
秦昉抬眼,看着宫殿亮起的宫灯,他做为臣、为兄、为友、为人该做的,剩下的,端看天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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