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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张兆林收到了一封告状信,告的正是唐半仙。信是孟维周拆的。一般的信,该怎么处理,孟维周就代为处理了,不用交张书记过目。因为这封信关系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张。主要告唐半仙三件事,一是贪污公款;二是生活腐化;三是经营失误,企业亏损。情节具体,言之凿凿。署名物业公司职工李友竹。这让张兆林很不好办。前不久刚宣传过地委领导同企业家交朋友的事迹,他自己还写了理论文章。这当然是正确的。可那篇报道里专门写到了张书记同唐半仙交朋友的生动事例。张兆林猜不透是唐半仙得罪了职工,还是有更复杂的背景?他隐约感觉到,这似乎是冲他张兆林来的,可能还有更复杂的情景。张兆林见这信是电脑打的,说明告状人肯定印了若干份,其他领导也会收到的。这就很不好批示,弄不好几个头头的批示意见有分歧,难免弄出矛盾。而且有人会拿他的批示去猜谜的。思索了好一阵子,他批示转纪委。对这一类揭举信的处理要慎重,既要重视问题,又要实事求是,更要有利于稳定企业,稳定人心。

          这是一道很有功底的批示。字面意义不偏不倚,无可挑剔,聪明人一读便知在暗示什么,但谁也提不出理由说这是在暗示。那“这一类”三字亦是点睛之笔。这说明张书记关心的是类似的所有案件,这道批示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你说张书记同唐半仙关系特别,但张书记对唐半仙案件连专门批示都没有,只是笼统就这一类案件的批示。有时,张书记批示什么意见,难以尽意或不便尽意,孟维周心领神会,却不在张书记面前挑破。他便将有关人员找来,把张书记的批示交给他们,并口述一遍。口述当然按批示原文,一字不差,而听的人一下就领会了。语言艺术就是这么玄妙。孟维周的这套功夫,深得张书记的赏识。今天这关于唐半仙的批示,孟维周完全能够透彻理解。但这个批件不会让孟维周去送的,得由地委办的正规公文渠道传递。孟维周相信纪委的领导也会领会的。孟维周也不希望唐半仙真的有什么问题。

          几天之后,纪委两位同志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说物业公司没有李友竹这么个人,这只能算是一封匿名信。用匿名信告状的,我们每天都会收到不少,一般不立案查办。哪有这么多人手?请示张书记这事是不是放一下?

          张书记说,这个你们纪委有权决定。用匿名信告黑状,这个风气很不好。以前我们不注意方法,很有一些同志被这种匿名信给害苦了,还弄了一些冤假错案。这个教训一定要吸取。我还是那个观点,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纪委的同志走后,孟维周有事进来了。张书记还在自言自语,什么李友竹,哪里钻出个李友竹?孟维周听了,灵机一闪,猜到了什么,说,李友竹就是理由足的谐言,肯定是匿名信。既然有理由,又何必匿名?不可信。这话极合张书记的心意。

          不料,过了两个多月,省检察院对唐半仙的问题作了批示,责成地区检察院立案查办。看来那个告状的人是铁了心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可等闲视之了。地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听取了地检察院王检察长就本案的专题汇报。张书记的态度明朗,说要实事求是,依法办事。

          唐半仙听到了消息,跑到张书记这里汇报。张书记说,你现在不要找我,我只希望你真的清清白白。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但你真的有问题,也不能包庇你。包也是包不了的。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是正确的。但不是叫你乱来。当然从我个人愿望,希望你没有事。

          第二天,唐半仙被收容审查。张书记指示王检察长,这个案子影响太大,地委很关注,你们要随时向我通报办案情况。当然严格说这是不合法的,但我是不会干扰你们独立办案的。所以,从唐半仙被收容之日起,王检察长每天都要同张书记碰一次头。

          侦查工作步步深入。一个星期之后,张书记在地直部门负责人会议上讲到,个别企业负责人,利欲熏心,生活腐化,更有甚者,在经营活动中,不讲科学,靠问卜算卦来定决策,真是荒唐至极!这样搞,企业不亏得一塌糊涂才怪!张书记表情义愤,十分严肃。下面有人悄悄议论,这下唐半仙完了。孟维周不知案件详情,但觉得张书记不该点唐半仙算卦的事,你自己也相信,也让唐半仙算过,况且你们私交也可以,却这么讲,有失厚道。不过这只是孟维周内心一闪而过的感触,并不妨碍他对张书记的尊重。他早就在什么书上看到了一句至理名言:用道德标准去衡量政治家是幼稚可笑的。

          张书记这次讲话以后第三天,唐半仙被正式逮捕。

          这天,张书记吩咐孟维周,同舒先生联系一下。他找过我几次,我没有时间。你跟他讲,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找你。

          孟维周明白张书记的意图。唐半仙案发,一石激起千重浪,各种离奇的谣言都来了。唐半仙的问题不是孤立的,背后肯定有人。有人又怎样?这样的事还少见吗?有些人,大家都知道他不干净,就是搞他不倒。人家得问你要证据啊!你怎么去告?向谁告?官官相护哩!人家当着全区人民的面向省委书记打电话,这不清清楚楚吗?人家同上面头头都是铁哥们儿!北京都有靠山!北京?省里头儿肯定是他的靠山,北京就不一定,都是些退下来的老同志,能顶什么用?这你就不懂了。那些老同志,退下来了,虽是天津包子狗不理,但他们要将一个小小地委书记扶上副省级,还是出得了力的。他是个聪明人,那些老同志,退下来无聊得发慌,他一年去看他们几次,汇汇报,他们心里自然很受用的。不用他明讲,他们也会为他讲话的。这个路子从来还没有人走过哩!

          流言飞语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孟维周的耳中。他猜想张书记也会听到的。只是张书记听到的话会委婉一点,不会像他听到的这么露骨。这是张书记主持地委工作以来最棘手的时期,孟维周也深感忧虑。但他见张书记一直是处惊不乱的样子。倒是孟维周的姨父讲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人家玩儿到这份上,你们几封告状信就可以把他弄倒?这些人真蠢。姨父说这话时,刚喝过酒,醉眼蒙眬的样子。孟维周这几天总为张书记担心,便老想起姨父的话,觉得那似醉非醉的神态像个大彻大悟者。也许姨父的话真有道理。这让他又想起某公一段关于大人物小人物的宏论。说是小人物因为太小,有个什么错误就显眼了,所以小人物不能有小错;大人物因为太大,一般的错误在他们身上就忽略不计,所以大人物不怕大错,纵然有错误也只能是伟大的错误,小人物全部的生命意义就是居家过日子,用句粗话讲就是上为嘴巴下为**,所以**错误就是大错误,要治流氓罪;而大人物的生命意义是治国安邦,他们玩玩女人真的只是**大个事,西方有人就说政治家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孟维周当时听到这话,虽感到恶臭逼人,却又不得不承认其精彩。

          这种时候,张书记同舒先生这些人交往的确应注意一点策略。孟维周准备给舒先生打电话。刚提起电话,马上又放下了。他像预感到了什么,觉得不应用办公室的电话。他想起了去年省里商业总公司吴经理的案子。吴经理因经济犯罪被收审逮捕,起初死不承认。后来检察部门将前两个多月内他同妻子、情妇的所有电话录音一放,吴经理哑口无言。孟维周最初听到这事,背脊骨阵阵发凉。从那以后,他有意培养一种好习惯,不在电话里讲不便讲的话。他放下电话,从后门走到街上,打了一部公用电话。

          舒先生吗?是我,听出来了吗?

          哦哦,知道了,舒先生听出来了,但没有提起孟维周的名字。

          孟维周很满意舒先生的老练。说,老板没时间,你有事的话,我俩见个面吧。

          舒先生静了片刻,说,晚上八点在黑眼睛夜总会东九号包厢见面好吗?

          好吧。挂了电话。

          孟维周发现自己好像在搞间谍工作似的,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心想,自己干间谍也许还是块好料。这么想着,在回办公室的途中,便有意装作没事似的,看有没有人注意他。

          黑眼睛夜总会是舒先生手下的企业之一,目前在本地算最高档次的。为了必要的骄矜,孟维周晚了几分钟才到。舒先生已等在那里了,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了过来。还有两位女士,一位是图远公司的公关部经理方圆,三十来岁,孟维周认识;另一位小姐孟维周面生,看不出年纪,脸蛋儿有些像关之琳。舒先生介绍,这是尖尖,尖锐的尖;这是孟先生。孟维周觉得尖尖这名字好生奇怪,想笑,因不太熟,就不冒昧失礼了。

          舒先生招呼道,大家随意吧。

          尖尖靠过来。孟先生唱歌还是跳舞?

          孟维周心跳得很快。夜总会他不是没上过,但那一般都是较正规的社交场面。像今天这样专门有人陪,还是头一次。尖尖又这么漂亮,有一股令他心乱的气息。心想太拘谨有失风度,便起身请尖尖跳舞。

          我以后可以随便找你玩吗?荧光闪闪中,尖尖的眼珠蓝幽幽的。

          可以,当然可以。孟维周回道。他没料到尖尖第一句竟是这样的话。这种场合,人们开言通常是请问贵性?哪里发财?

          孟维周被一阵柔柔的风裹拥着,在舞池里飘来飘去。这是他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你跳得太好了,尖尖。只要你孟先生喜欢就好。

          怎么叫尖尖?好有特色的名字。你想知道吗?很有意思的。我想有机会告诉你,但今天就不告诉了。

          接下来,孟维周一般都同尖尖跳,只偶尔同方圆跳一两曲,出于礼貌。方圆是舒先生的人,大家心里都明白。

          到了迪斯科时间,舒先生说,两位小姐去风一阵吧,这个我跳不来。

          包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舒先生说,我找张老板也没什么事。唐半仙抓了,我怕他不够朋友乱咬人。孟维周说,不怕的。他的案子,老板一直抓在手里,走不了样的。舒先生很关切的样子,说,那就好。孟维周说,老板很关心你。现在形势越来越复杂,你要事事小心。这是老板的意思,以后有事你就先找我。舒先生忙点头,好好,仰仗老弟了。听着迪斯科完了,他们收起了话题。舒先生笑着说,尖尖怎么样?放开点没关系的。孟维周浑身热了一阵。这时两位小姐推门进来了。尖尖步态袅袅,走向孟维周身边。

          第二天上班,张书记问,见过了吗?孟维周说,见过了。张书记不再讲什么,只说声好吧。

          下午有人传寻孟维周。一回电话,是尖尖。孟维周觉得奇怪。你好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BP机号?尖尖笑了一阵,说,我会偷呀。孟维周说,我现在正忙着,过十分钟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十分钟之后,孟维周在后门公用电话亭要了尖尖的电话,有事吗尖尖?

          你尖尖尖尖的,叫得我好心跳。我可不想叫你孟先生。我可以叫你维周吗?

          孟维周鼻尖在冒汗。你就这么叫吧。有什么事吗?

          有事才可以找你?你答应我可以随便找你玩的。

          是的,是的。

          今晚出来玩吗?今天是周末呀!

          孟维周迟疑着。

          那边尖尖在笑了。怎么?听说我会偷,你怕了是吗?

          孟维周说,好吧,哪里见面?

          在灰姑娘吧。尖尖告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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