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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拾遗


谏官乃是中国古代独有的官职,据说始于齐桓公设“大谏”,以鲍叔牙任之。但是也有一杆子捅去周初的,说“保”就是最初的谏官,那么兴周之大保(太保)召公奭就应该是谏官首领了。

        谏官的主要职责,是劝谏君主,并对朝廷施政提出自己的意见。秦代设谏大夫,属郎中令,汉代沿用,但属光禄勋,东汉改名为谏议大夫。此外光禄大夫、议郎、博士等,以及朝官加侍中、散骑、中常侍等号的,亦皆负有谏议之责,

        唐代最重要的谏官是左拾遗、右补阙——因名可知,此职是为了匡正君主的过时,补朝政之疏漏而设。

        说白了,谏官的主要职责是面对君主的,必须能够指出君主的不足和错误,兼及议论朝政。此职自汉代始即受宰相领导,乃是相权制约君权的重要手段之一,对此君主自然会产生不满,于是逐渐将谏官的职能分化,主谏君的转化为君主顾问官——比如侍中、散骑常侍等职;主议政的则演化为侍中寺、门下省等机构,逐渐反过来成为制约政府的工具。

        历代以谏官讽君王、监政府,而以御史督责百官,但是到了宋代以后,二者合流,并称“台谏”(台是指御史台),总监政府、百官,对于君主的讽谏职能却日益萎缩——君权由之渐盛。

        固然,理论上凡一定级别的官员,都可以上书指责君主的过失,但大家伙儿既然还有本职工作,则除了少数几个特例外,讽谏君主的力度必然因此而减轻啊——君主之独裁,即自台谏合流后逐步成型和完善。

        今天陈頵特意提出来,说关中行台就是个小政府,于军政两道的架构尚算严整、完善,可是为什么独独不设诤谏之官呢?在朝中,谏官之设是为了讽谏君王,而在行台,大司马你大权独揽,无人可以制约,倘若不设谏官,随时指出你的失误和缺漏,你就不怕办错事么?

        这倒确实是裴该从前没有想到过的。一则他觉得自己够谦虚,不专断,凡大事皆谋之于众,裴嶷等人也时常会主动提出意见来,又何必单设谏官?二来么,终究谁都不乐意整天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随时挑你的错儿……故而谏官之设,压根儿就没往脑袋里去过。

        听得陈頵之言,熊远不禁蹙眉,就先裴该发问道:“终为行台,并无人君,何必设置谏官?”

        陈延思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非止人君,其上位者有过而无可诤谏者,必然闭目塞听,甚至专断独行,而坏国家之事。即州亦有别驾,而行台唯大司马一人独尊而已,若不能设谏官,听诤言,谘诹善道,必致蹉跌啊。”

        按照制度,谏官是“言者无罪”的,哪怕当面指着君主的鼻子痛骂,只要就事论事,不是故意辱君,君主可以当听不见,但不能降罪于谏官。而且其他官员,固然也可以诤谏君主,但你若闭口不言,别人也不会强逼你;谏官若不言,则纯属失职。所以谏官之设,最主要是形成一股风气,使君主习惯于听取下情,而臣子也习惯于表述意见。

        按照陈頵的说法,人没有不犯错的,只有被人即时指出,进而加以改正,国家、政府才能趋向于正道。各级政府部门中都有人能够提意见,那是因为政府主官的权柄并不顶天;大至州府,刺史身边还有别驾,名分君臣、上下,其实也就低半级而已,自然不怕讲话。君主之下,却没有比他略矮一头的——宰相也不成——故而要专设谏官;如今你大司马在关中行台也是一言九鼎啊,那你的行为又岂可不受丝毫制约呢?肯定会出事儿啊!

        裴该心说我的行为怎么就不受制约了?先不说天时、地利、人和的制约,那些旧制度、旧习气,因旧官僚而给我下绊子,使我不能舒心畅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后再设谏官,比方说你陈延思,见天儿上书要我轻工商、罢民屯,下笔千言,口若悬河,在舆论上攻击我,那我还不得给气疯喽!

        不过再一琢磨,我的很多理念、手段固然经过历史的考验,可以确定是先进的,但高产种未必可以施之于盐碱地,因应落后的社会生产力,很多施政措施有可能超前,过犹不及,反倒有可能坏事啊。

        对于这点,裴该本人是每常警惕的,故而以他的权柄,完全可以在关中彻底自搞一套,他却仍然要多方面听取意见,对于裴嶷等人因传统思想而产生的反对情绪,宁可花时间、精力去耐心说服,也绝不强行压制。况且若不能真服其心,你就算政策再高明也没用,人若不给你认真执行,阳奉阴违,必然难以成功。

        那么既然自己已经有了这种心理准备,已经下决心要知难而上,为了集体的团结,更为了不自矜、骄傲导致误事,乐意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肯于做大量的说服工作,则谏官之设,又有何不可呢?

        这是主动用制度来约束自己的权力,起码打开一个下情上达的通道,自定会因此而产生不少的麻烦,但同时,制度的完善,能够将更多可能的失误都扼杀在摇篮中,这未必是一桩坏事啊。唯使我不得衬心顺意而已,但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为政者又岂能想望诸事尽皆衬心顺意呢?!

        再者说来,即便不监督自己,也应该设职监督行台政府。此前一是人才稀缺,二是为了行政方便,大司马以下唯长史、司马统管文武,对于政令缺乏中书、门下那类审核机构。虽然从事中郎掌监察之任,但主要是面对官吏个体的,而非督责整个政府部门的运行,且裴诜、王贡的绝大部分精力其实都扑在对外情报上面,要他们再加监督政府,未免强人所难。

        裴该从前就讨厌“喷子”、“键盘侠”,但具体到谏官,仔细想想,倒也未必有那么烦人。因为面对其他朝臣也就罢了,倘若面对的是主君,谁又敢以话术来混淆视听,甚至于撒泼打滚、扣帽子耍赖啊?只要确实是在讲道理,即便道理不通,我又有何可惧?

        想到这里,他便摆摆手,阻止了熊远继续反驳陈頵,随即面向陈延思,一字一顿地问道:“卿此言确实有理,是我疏忽了。然而,我若于行台设诤谏之官,卿可愿为么?可敢言么?”

        陈頵倒没想到裴该那么轻易就认同了自己的建言,他原本以为还要劝说半天才可能见成效——终究谁都不乐意在身边常伴一个提意见的呀,此乃人之常情。但他的打算是将来裴该还朝之后,把关中行台更为严谨的政治架构,直接套用于朝廷的,则若预先不设谏官,将来再硬塞进去就难了,故而做好了苦谏的准备。

        不禁暗道:“大司马倒确实从善如流啊……”便即拱手:“若大司马不以頵卑陋,假我以诤谏之任,自然知无不言。”

        裴该笑笑:“若卿进谏,而我不听,奈何啊?”

        陈頵道:“自当再谏。”

        “凭卿再谏、三谏,我皆不从,又如何?”

        陈頵闻言,不禁微微一愕,随即嗫嚅一下,回复道:“听不听在裴公,而言不言在陈某。”

        裴该笑问:“难道不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么?”

        陈頵正色回复道:“道与言未必契合,一言不听,未必其道不行。倘若谏臣所言,君主必听,则是以臣挟君也;倘若一言不听,即挂冠而去,是伪为龙逄、比干,而拟君为桀、纣也——此非诤臣,而是要名之妄人。大司马若有缺失、疏漏,頵自当直言进谏,若其事小,不听也可,但请更咨于众;若其事大,乃当固谏,即不我听,也不至于逃去……”

        他陈延思在洛阳的时候,三天两头上奏,就朝政发表意见,大佬们多数都是不肯听从的,也没见他因此而辞职啊,他最终是被人轰走的……就陈頵的认知,即便谏官也不能说自己的想法全都正确,否则直接以谏官为宰相甚至人君好了,岂有此理啊?既然如此,怎么可能要求凡谏言而人君必从?

        裴该颔首:“延思能明此意,我心甚慰。”我别招来个牛脾气,一定揪着衣襟要我听他的话,不听就或者辞职,或者去撞柱子,那不是白给自己找麻烦,却未必能产生好效果吗?再如明清之际,大群言官(还不能算是谏官)纯为要名而放嘴炮,细过必究,搞得都没人敢认真做事了——因为凡做事必有疏漏,唯不做才不会犯错——那种“键盘侠”,不要也罢。

        于是裴该就对陈頵说:“我即授卿诤谏之职,望卿毋负我望。如今日所言三失,我尽知矣,卿不必复言,我及行台别有疏漏、差错,卿当直言不讳。”

        即命书记胡飞制文,于行台新设诤谏之职,起名叫做“拾遗”——这个词儿当时就有,乃匡正过失之意,至于用作官名,则是直接抄了武则天的“后”智——直属大司马,列第五品上大夫,任命陈頵陈延思担任其职。制文即送长史裴嶷、司马陶侃传阅,若是没有反对意见,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事儿就算定了。

        就理论上而言,裴、陶二人对此事不大可能坚决反对,因而陈頵便再次向裴该行礼,改口尊称“明公”,而自称“臣”——上下级之间,尤其某官及其自辟的僚属,依秦汉之风即等同于君臣,起码礼数上如此,逮魏晋而俗不变,大概要到南北朝和隋唐以后,所面非人君而以“臣”自称的习惯才逐渐消亡。

        裴该接受了陈頵的再次行礼,然后双手搀扶他起来,顺便就说点儿别的——实话说陈延思口舌甚利,裴该不打算同一天再听他发表两次意见了——“闻有二少年随卿等前来,然否?”

        熊远点头,说确实,乃是王家的王羲之和庾家的庾翼,这会儿大概正在拜会李茂约,兼求教于卫夫人呢。裴该便问:“卿等观二少年如何啊?”

        陈頵回答道:“天赋异秉,恐怕将来书法之道,唯述此二人,可为当世之钟元常(钟繇)、张伯英(张芝)。唯尚年少,于其经史之学、治国之能,不敢妄断。”随即双眼微微一眯,说:“江左遣此二人来,得无欲谒明公么?”

        裴该闻言,不禁抚掌而笑——是个人就能瞧出来,王、庾两家派俩孩子来关中,究竟为了什么啊,我又岂有不知之理?他是没打算接王导递过来这橄榄枝的,因为裴、王如今龃龉,纯因国事,不是他本人记恨王茂弘当初扯自己的后腿——哦,对于庾元规,倒是难免存着不小的恶感,难以消解。

        不过也不妨抽空见见此二少年,尤其是王羲之。他没打算留此二少年在行台任职,一是对方年龄还小,又非甘罗、项橐,怎么可能这就当官儿?二则庾翼将来如何,他记不清了,王羲之那可是纯粹的艺术家,没听说有啥治国理民之才啊。

        裴该当年在建康的时候,之所以特别关注王羲之,有一定的“追星”因素在——那可是书圣啊!你到后世打问打问,东西晋之交,是知道王导、祖逖、陶侃的人多,还是知道王羲之的人多?凭什么我吃到一枚鸡蛋可口,就不能主动要求见见下蛋的鸡了?

        要说裴该在后世,软笔书法只学过不到一年,硬笔书法压根就没练过,字本来就跟狗爬似的,穿越前几年光敲键盘了,恐怕连狗爬字都难免提笔即忘。穿来此世,占据此躯,继承了此世裴该的诸多才能——包括经学,包括书法——要说高门世家子弟文史基础还是打得很扎实的,放诸后世,说不定也能在什么市级、区级书法比赛里拿名次。

        但在此世,裴该的书法仅仅中平而已,故而当李矩北归并入幕之后,他便时常抽空前往求教。虽然本身天天打拳练筋骨,没有特意练书法,终究日常公文批复,下笔往往数百上千言,写得多了,自然也有所长进。

        可是李茂约虽然也算书法达人,其水平却远不如其妻,则卫夫人的嫡传弟子,想必要比我这个李公子的挂名传人强得多吧。不知道王逸少如今已经到了哪种水平了?我要不要先存他几张字帖,将来可以传诸子孙啊……

        不过也不急,先晾一阵子再说。目前最需要花费精力的,乃是关东的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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