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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官品与秩禄


胡军前部疾驰五十里,直抵大荔城下。

        其将乃是冠威将军卜抽,远远地觇看大荔城防,不禁暗自叫苦。

        大荔乃是冯翊郡治所在,又位处渭水河谷的膏田腴土之上,其规模自非夏阳、郃阳等小邑可比——当然啦,一座城池是否难以攻取,是不能光看其规模的,要在城防工事是否坚固,以及城守士卒数量多寡、勇怯如何。

        然而卜抽眼前所见,乃是裴该当年为了抵御刘曜西归而苦心经营的雄城,城堞既高,楼橹又密,羊马垣坚固不破,护城壕深邃难渡,更加还高高地扯起了吊桥……且看城上旗帜,密匝匝排布,起码在面对卜抽的北城,就貌似填塞了不下三千兵马!倘若四面尽皆如此,城中兵数在一万上下,这短期内根本就攻不下来啊!

        卜抽不禁暗道:“往日听闻呼延荡晋(荡晋将军呼延实)之言,云大荔如何金城汤池,牢固不拔,还当是夸耀敌势,以遮掩自身之败,于今看来,其言不虚啊……”

        再想想也对,想当年刘曜的兵数,与如今的“王师”相仿佛,兵质可能有距离,但也不会相差太远,而刘曜用兵的经验,又比刘粲要丰富得多——起码年龄摆在那儿呢——他都迟迟不能攻克大荔,甚至于最终丧败,则此城之坚,还待亲眼目睹才能确认么?

        今时、往日,唯一的差别,或许就在于——裴该、陶侃都不在大荔城中,守兵数量,也比刘曜来攻时为少。但除非城上这些旗帜都是虚假的,守将也是一庸懦之辈,否则必难一鼓而下。那么守将庸懦么?起码陈安尚在城中啊!

        卜抽乃不敢轻率攻城,急令在城北下寨,以待刘粲赶来,同时于寨中搭建高橹,打算我再站在高处好好眺望一番城内动向,再作行止。

        他是胡汉宿将,且向来谨慎,倘若换了一个莽撞之辈,比方说路松多,说不定不管不顾,当即便下令攻城了。而其实胡军若是急攻大荔,或许城池真的难守,因为这个时候大荔城中一片混乱,以谁为主守城之事,尚且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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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荔城中只有千余郡兵把守,既云郡兵,素质自然相对低下,别说大司马三军了,估计就连裴该、陶侃一手带出来的老辅兵,都未必能够相提并论。

        甄随在临行前,就下令于四面城上密布旗帜,本意只是麻痹胡军,假装我军主力还没有出城,故而卜抽见之心惊。但其实旗虽多,兵却少,而且多数都缩在城堞后面瑟瑟发抖呢——终究卜抽所率胡军先锋,便已达三千骑之多了,守卒远远望见,能不觳觫?

        陈安早卜抽一步,返归大荔,堪堪避过了胡骑的追杀。他一进城就下令关闭四门,扯起吊桥,再命士卒护守,但却遭到了郡尉的阻挠。

        郡尉掌一郡之军事,原本权势颇重,仅在郡守之下——汉代就习惯称郡守为郡将,而名郡尉为副将——汉景帝时改称都尉,至东汉光武帝,则罢废此职,以郡守总统一郡之军政大事。晋代承制汉魏,自然也是没有郡尉之设的,还是裴该留台关中后,考虑到麾下人才不足,部分郡守还要统领大司马各军,部分郡守只能备员而已,实难担当重任,就在部分郡内恢复了郡尉之设。

        好比说冯翊郡,郡守本是陶侃陶侃士行,但陶侃要负责整个大司马后军,不可能长居大荔,则大荔之守,必须另委他人负责,这才临时设置了一名郡尉。

        此郡尉并非裴该原从人马,本是麴允旧将,因为对于大荔周边地区比较熟悉,乃得简拔为尉,所领虽号千名郡兵,其实更象是大荔城内的公安局长,平日唯主司治安工作。

        陶侃在大荔时,郡尉自然一切仰承陶士行的旨意,甄随到大荔,他也毕恭毕敬地尊命无违,但如今这二位全都不在啊,光陈安出去转了一圈儿,莫名其妙又回来了,郡尉就不可能将城防之任轻易交到陈安手上去啦。

        一则陈安虽然挂着破虏将军的头衔,这将军号暂时还是虚的,大司马三军中无其位置;二则陈安所领皆新附秦州兵,郡尉又怎么放心把雍州土地交给秦州人来防守呢?若是徐州人、司州人,或许还可商量,秦州,那可是原从司马保的叛逆啊!

        郡尉找到陈安,打问过了城外情形后,虽感惊恐,却还是硬着头皮要求说:“末吏既为一郡之尉,城守之事,责无旁贷,陈将军可将兵马交付于末吏,由末将统筹守城之事。”

        陈安朝他一瞪眼:“我百战陇上,岂不如卿?为何城守重任,要由卿来统筹?”

        郡尉分辩道:“末吏职责所在,陈将军则无实任,倘若城池不守,罪在末吏,陈将军不必分责——既如此,还当以末吏与冯翊郡兵为主才是。”

        陈安冷笑道:“以汝之能,将此千余弱卒,可能守得住大荔否?”他一着急上火,直接就改口,不称呼对方为“卿”了,而用上了“汝”字。

        郡尉道:“末吏虽无能,既负此责,无陶府尊或大司马令旨,也不能将城守之任拱手相让。且雍州兵虽弱,乡梓所在,必然奋勇;将军所部秦州兵,难道肯拼死为我雍州守土不成么?”

        陈安勃然作色道:“都是大司马留台之部属,何分雍州、秦州?!”

        他恼恨那郡尉瞧不起自己,对方却也不忿陈安欲图越俎代庖,二人就此争吵起来。秦州兵陆续聚拢过来,为自家主将撑腰;雍州兵见势不妙,也纷纷抽出刀,卫护在郡尉身边——眼瞧着火并难以避免。

        其实陈安确实起了火并之心,只要把那郡尉擒下,不信弱鸡一般的郡兵不肯从命——倘在昔日,又身处陇上,估计他早就动手了。然而如今情形不同,三千秦州兵在雍州如同无根之草,而裴大司马的军法又比司马保为严,陈安虽然素性跋扈、莽撞,但既身处矮檐之下,除非被逼得急了,还真不敢肆意妄行。

        他们这么一争闹,大荔城中的指挥系统彻底混乱,有小卒从城上跑下来,欲待禀报胡军已至的消息,却见两名主将都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包围在中央,压根儿就挤不进去,急得连连跺脚。才刚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就被四外嘈杂的人声彻底给压下去了,陈安与冯翊郡尉,谁都没能听见。

        过不多时,又有士兵从城上疾奔而下,欲要寻人禀报,说胡军暂退扎营……见此情状,这小兵胆子却大,干脆跑去校场之上,提起鼓槌来,把一面画鼓擂得震天动地一般巨响不绝。鼓声一起,对峙双方瞬间噤声,陈安就问:“怎的了,可是胡军已至么?”

        这才得到确切的禀报,陈安便道:“事急矣,若不遽登城护守,胡军来攻,又当如何处啊?汝可速将郡兵尽皆交付于我,不得迟延!”

        然而郡尉却仍然不肯松口。

        郡尉既信不过陈安,也信不过秦州兵,在他想来,仅靠一千郡兵肯定是守不住城的——陈安说过啊,胡军大举来犯,恐怕不止几千人——若能指挥得动三千秦州兵,犹可支撑数日,以待甄将军率部返回。我要是拿到了完整的指挥权,仍然守不住大荔,那是天意,即便大司马怪责,我也无可怨尤。但若守军都被你陈安拿去了,完了还是守不住城,我同样有失土之罪,要餐项上一刀,那冤枉可就大发了。

        总而言之,大荔城和自己的性命,还是由自己来守护为好,真不放心交给别人啊。

        二将仍然争执不下,正在此时,忽听有人高声叫道:“大司马荀夫人驾到,还不恭迎么?!”

        荀灌娘虽然不再插手军事,但终究忧心忡忡,不时遣人打探外界消息。等她听说陈安突然间折回来了,不禁诧异,便命裴服去寻陈安打探。

        她虽然不知道甄随是如何分兵的,但甄随先行,陈安后动,先后次序还是了解的。如今陈安折返,却不见甄随,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说甄随战败了么?还是说那秦州佬怯战,主动折返?甚至于,秦州兵起了什么异心?!

        裴服跑去寻陈安,却挤不进对峙的人群,随即听说胡军已至城下,不禁吓得屁滚尿流,回来就收拾行李,要保着荀灌娘出南门而急遁。荀灌娘呵斥他道:“倘若大荔有失,长安恐也难保,我等又能逃到何处去啊?如今唯有急寻见陈安,探问端底才是。”她知道裴服这厮胆量和能力都有限,只为是裴家世代仆佣,眼瞧着裴该长大成人的,才被交付了管家的重任,荀灌娘平常也对他客客气气。若靠裴服,这事情问明白不了,而手下其余奴仆,素质怕是还不如陈安——包括自己从荀氏带来的家人——没办法,只好亲自下场了。

        于是在仆佣卫护下,策马来寻陈安。众兵听说夫人到来,都不敢阻,让开一条通道,陈安与郡尉也皆拱手相迎。荀灌娘来至面前,翻身下马,便问陈安:“闻城外胡军掩至,究竟是何缘故?”

        陈安简单扼要地介绍局势,说:“末将与甄将军分道而行,当面正遇胡军大众。甄将军有语,我若遇胡,可敌则敌,不可敌便退守大荔,因此半途折返。且看胡军行止,也是向大荔而来……”

        荀灌娘问道:“既如此,何不登城护守,而要在此间延挨啊?”

        陈安苦笑道:“军令不一,如何守城?末将乃请郡尉交付守城全责,彼却不肯应……”

        郡尉哪肯让陈安恶人先告状,急忙插嘴道:“末吏本负城守之责,无可辞让,乃请陈将军率秦州兵听末吏指挥,陈将军不但不肯,反而煽动秦州兵,似有反意!”

        荀灌娘闻言,略略吃惊。陈安赶紧辩解道:“末将焉敢背反?既从大都督,自当粉身以报,此心天日可鉴!然郡兵多不能战,郡尉又非宿将,夫人且思,唯安与秦州兵,可护大荔安全也。”

        荀灌娘七窍玲珑,听得二人之言,已知端底——不就是争夺指挥权嘛。就感情上来说,她还是倾向于郡尉的,陈安初降不久,秦州兵也还没有正式纳入大司马三军体系,怎么能够信任不疑啊?但理智告诉她,郡尉容易压制,陈安则不便呵斥,而且真正有战斗力的秦州兵倘若更易主将,还能不能发挥出三成威力来,实在可虑……

        因此便即呵斥道:“大敌当前,卿等当戮力同心,岂可相争,自乱阵脚?”随即问那郡尉道:“卿是几品啊?”

        郡尉听问,微微一愣——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呀。

        魏晋时才从秩禄制向官品制演进,制度尚不完全。所谓官品,本由九品中正转化而来,是为了标示不同中正品级的士人,可由何官入仕,以及最终可以做到多高的官职。好比说,唯裴该之类,中正评为上中者——上上从来不设,上中就是顶点——才能由五品官起家,直至晋升为一品大员。倘若是下品寒门,初入仕只能做无品下吏,而且最终升到五六品顶天了。

        当然啦,今方乱世,很多规矩——其实不能算定规,只是约定俗成——都被打破了,在原本历史上,要等东晋建立,这一套才在江南地区重新发酵。

        但正经官位之高低,仍然遵从的是汉代秩禄制,能领多少俸禄,就说明了你的官职算哪一级别。陈安论官品,乃是五品杂号将军,论秩禄,不过千石而已,也就跟大县之令一个级别。郡尉若从汉制,其禄仅次于郡守——郡守是二千石,郡尉是比二千石——实比陈安为高,而若论官品……本来就是裴该临时设置的,根本就没定品啊。

        因而郡尉难以回答,荀灌娘便道:“陈将军官五品,卿却无品,岂可不从陈将军之命呢?”虽说秩禄才实定官职大小、高低,但受九品中正的影响,其实这年月人们更看重官品——官品是从人品而来的呀,而人品又受到门第的极大影响——好比说尚书令为中枢重臣,官品第三,只在诸公之下,其秩禄却延续汉代,仅仅千石而已,但即便二千石之守、中二千石之卿,谁又敢在尚书令面前颐使气指啊?

        因而荀灌娘才直接用官品来压郡尉,郡尉乃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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