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入世
柳城驻扎于中原偏东一带,城心再往东十里路可见有一处掩映在丛林中的简陋建筑,上挂一歪牌匾,在风里晃晃悠悠,到了大约走过的人没注意撞一下就要给震掉的程度,其上写有“无量善堂”四字,可见笔力雄厚,潇洒如风,只是估计用的不是墨,而是泰山石或是灵璧石之类滞涩的代笔物,笔画转折处还黏着灰渣,稍长的一笔则要在中途断个好几次墨。不过写字的人一看就是一气呵成,不拘小节的——断墨处没有一丝摩擦填补的痕迹,浑然天成。
善堂往里走,就热闹许多。如果是从城心而来,大概就会知道为什么城内人烟如此稀少,因为大部分人都挤到这一偏僻的旮旯里来了。
此处百姓蜗居,人聚如麻,自然也是喧闹得很,不消一会儿功夫管事儿的阿满已经跑前跑后满脑门的汗珠了,只能不断吆喝着:“来了来了!你那边再等一下,别乱动!哎,昨天才包好的,怎么又拆了啊!”
小孩睁着一双闪闪的大眼睛,边拆咬着布带边无辜地看着他。
“哎哟,疼啊!疼啊!快来看看我,我要不行啦!”
“我也要不行啦,我快死……哎呀,你看起来是真要死啦,还是你先吧。”
“卧槽!我没要死,你才要死啦!满大仙我不看了,你帮他先看吧!”
“满大仙!满大仙!我好多天没出恭啦,会不会堵死自己啊,怎么办啊!啊?”
阿满满脸黑线:“你都没吃几顿,出哪门子恭啊!?还有,别喊我大仙了,我只是个略懂一点医术的小老百姓!你们要是要谢,就谢那位去吧!”
这话一出口,原本呼爹喊娘的一群布衣们登时安静下来,嘴里再没多一句粗鄙之词,脸上顿时变得尊敬起来。
一个坐在他腿边的小孩拉拉他的裤腿,奶声奶气道:“阿姐呢?”
阿满蹲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前几日在城东荒地上面种的水稻有些异样,她去探查了。今早走前说是番茄和土豆结出来一点,回来的时候挖一点给大家充充饥。”
方才还吆喝得厉害的大叔立马小心翼翼道:“别太辛苦啦,我们还能抗的,可别把身子搞坏了。”
“是啊,大仙真是太辛苦了,这么没日没夜地干,身子要吃不消的。”
“我们可要快点好,不能托大仙后腿啊……”
一群老百姓低低私语起来,嗡嗡一片,阿满啼笑皆非:“你们别喊大仙了,太搞笑了……哎!”
正说着,善堂外边远远走来一位身形修长的女子,肩上扛着两个沉甸甸的麻袋,迈着大步脚底生风地往里边走着。来人风姿绰约,是个绝代佳人,只是半点佳人的样子都没有,步子跨得比男子还大,肩上挑得比男子还多,三步并两步跨进善堂来,把肩上的麻袋往地上一搁,登时一阵尘土飞扬。
阿满惊喜道:“南渊阁下!”
此人正是江南渊。她抹了把额角的汗珠,爽朗地笑道:“土豆果然好种!但碍于土壤贫瘠,种不出大个,但填一填肚子没什么问题!”
善堂里的人顿时欢呼起来,几个小孩跑过来给她捶肩捏腿,甜甜道:“阿姐辛苦了!”
江南渊也不推辞,舒舒服服地靠在一边,笑道:“有你们给我按摩,一点都不辛苦。”
自从观苍山一别后,已过去了将近一年。她说她要救,从来都不是虚言。
魔火毁了万顷良田,她就自己开垦,在最贫瘠的土壤上种最坚韧的作物;魔火伤了黎民百姓,她就建立善堂,将人汇聚到一处救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从来不信想努力活下去的人,面对险境是束手无策的。
这已经是她走过的第三座城池,建立的第四所善堂,身边相伴的人也逐渐多起来。只是起早贪黑终日操劳,累了些罢了,但是只要看到有人因此而活了下去,她就觉得是值得的。
她已将粮食悉数播种了下去,也亲自实验了一番,不说填饱肚子,比起苟延残喘还是绰绰有余。待这里的劳动力伤势好转之后,就要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座城镇。
在这之前她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农活,只不过钻研了很久的农书,刚来的时候没少被冷嘲热讽,但还是舔着脸一遍一遍地向人讨教,终于种出了一点东西,情况才渐渐好起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把肚子里仅剩的一点耕作技术讲给稍大一点的少年人听,但愿她走了以后这里的人们还能吃得上饭。
正趁着好不容易闲暇下来的时光小小休憩一番时,阿满突然扛着一袋大米走过来说:“南渊阁下,又有人送米来了。”
她微微睁眼,看着鼓鼓囊囊的大米袋子,微不可察地嗯了声。
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她下山以来,隔三差五地就会有人送米来,只往她门前一搁,就迅速地跑不见了。
来人是谁她很清楚,那人仗着修为在她之上,总是丢下东西就跑,任凭她怎么追也追不上。
苍鹤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每次都悄无声息的,从来没有被她发现过。只不过江南渊从小到大都待在观苍山,结识的都是观苍山的弟子,而他们又是被勒令不许下山的,总不会千里迢迢来送一袋米。且不说心里想不想,从实力上就做不到。
只不过先前送东西,都是一送送一小推车,越到后来送的越少,送到现在,千里迢迢也只为一袋米了。
她盯着那一袋米,深谙观苍山的境遇也是每况愈下。兴许这一袋米,也是苍鹤东凑西凑才凑出来的。
她想回去看一看观苍山,看一看鲜活的师兄弟们,看一看苍老下去的师父。
但是她没有办法,她一时一刻都没工夫耽误。那么多人等着她去救,那么多人巴巴地挽留着,她无暇脱身,回去的念头也就一拖再拖。
于是常在门前留一封书信,就成了习惯。
这几日有感而发,写了几行字,就立个小遮棚塞在里头。过两日又想起些什么,就拿出来再添几行字,时日一多,纸张就厚起来。
每隔几个月来人送吃食来的时候,自觉地将书信塞进袖口,心满意足地再回去。
江南渊看到大米送来的时候,就知道小棚里的书信被人取走了。
直到有一天,门前出现大米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小棚里是没有书信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了。
她忙得焦头烂额,已然没了写信的逸致,忙完一天过后随便倒个地就能呼呼大睡,渐渐就忘了要诉说的思念。
直到那一日,她坐在门前呆呆地抱着大米袋子,想起来自己忘记的书信,想到苍鹤满怀欣喜地伸手去探,却什么也没探到的失落萧瑟。
江南渊压制住心中的酸涩,抬头对阿满道:“这边的伤民都救治得差不多了吧?”
阿满:“能救的都救了,不能救的……也就那样了。南渊阁下,我们要走了吗?”
江南渊点点头:“明日一早就往南边走,听说那里涝旱,景况很不好。这袋米让阿秀娘放进灶房里吧,必要时候拿出来救救急。”
阿满犹豫道:“不要带一点上路吗?”
江南渊直起身来往前探去,从麻袋里抓了几块干瘪的小土豆出来:“带着这个就够了。阿满,你也准备一下吧。”
阿满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末了一摆手,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了。”
身边的孩子立马上前拽住了江南渊:“阿姐!你要走了吗?能不能不走啊?”
江南渊:“阿姐要往南边去了,那里有很多和你们一样的孩子需要阿姐。你们乖乖的,要帮阿成哥哥照顾好大家,知道吗?”
孩子们互相望望,失落地点点头:“阿姐,等我长大了,就和你、和阿满哥哥一起悬壶救世、扶危济困!”
江南渊摸摸他们的毛茸茸的脑袋,莞尔道:“阿姐等你们。”
第二日天微微亮时,江南渊轻轻推开屋门,正打算喊上阿满一同悄无声息地离开,不料门外匍匐着一众老弱病残,不知道在寒霜里跪了多久。
江南渊站在门前,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地接受了他们虔诚的拜礼。
晨曦稍显,那一众人将一颗颗最诚挚的真心奉上,在小小的善堂里举办了一场沉寂且庄严的告别,姿态宛如朝拜永垂不朽的神明。
江南渊背上为数不多的行囊,策马扬鞭,一路朝南方赶去。
赶到的时候,只见这座旱涝小城形容惨淡,又遭遇了火灾,余烬未灭,浓烟阵阵,火势隐隐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四遭皆是女人的惊叫和孩童的哭泣,江南渊连忙下马,伸手抓起两个落单的小孩圈在臂弯下,喊道:“别慌!大家别慌!不要往屋里去了!”
眼见一栋房屋歘的一声熊熊燃烧起来,一个满脸灰黑的女人却扒着窗门要进去,江南渊急忙把孩子丢给阿满,上前拉住了女人:“不要进去了!会死的!”
女人失魂落魄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泪水决堤:“我孩子……我孩子在里面!”
江南渊一愣,随即道:“知道了。你在此处待着,我去把他带出来。”
阿满接过孩子,一听这话顿时慌了:“南渊阁下!里面烧得太猛了,进去就出不来了!”
女人听到这声称呼,连忙揪住了她的衣袖,颤抖着哭道:“南渊阁下!南渊阁下!求求你救救我孩子,我、我孩子才三岁半,还没好好看过这个世界,您、您不是法力通天吗,您会救他的对吗!?”
阿满怒道:“你……”
江南渊:“阿满,你先把他们疏散到城郊的那片森林里去,我随后就来。”
阿满急道:“救不了的!进去你就烧没了……”
话还没说完,江南渊已经撕下一片袖摆,哗啦一声泼了半囊水,掩住口鼻冲了进去!阿满急得跳脚,左右逡巡却又无计可施,又听见江南渊朝外面吼了声:“快点带他们去城郊!快!”
阿满眼眶通红,只能狠狠一跺脚,跑去疏散人群了。
江南渊冲进大火里,被烟呛得险些呼吸不过来,很后悔自己没有问清楚这孩子的姓名,只能一遍一遍地呼唤:“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传来孩子的哭泣声或是咳嗽声,回应她的仅仅只有横砸下来的一根梁木,直直地砸在她弯下去的脊背上,哐当一声巨响,她闷哼了声,把身上窜起的小火苗拍灭:“有人吗?有人吗?我在这里!你不要害怕,我来救你!咳、咳咳!”
吸进去太多黑烟,嗓子里快要咳出血来,要不是捂着一块湿帕估计早就窒息了。屋子上方不断往下掉着烧起来的碎块,前后左右避无可避,她召出惊鸿化了一道剑阵,才不至于被铺天盖地的火球砸得千疮百孔。眼睛已经被烟熏得涩到快睁不开,被噼里啪啦掉下来的横梁砸了好几下,胳膊脊背疼得发颤。她胡乱地挥开眼前的障碍,来来回回找了三趟都没看到孩子的身影,嗓音已被熏得嘶哑:“咳、有人吗?听到吗?你在哪里啊?”
火势刷得一下冒起来,江南渊被烟熏得嗓子腥甜,再待下去就要窒息了,只能先退一步,不料好不容易跑到门边,门框横梁哐当一声砸下来,把路给封死了,她心里一凉,咬紧了牙关,一脚踹在冒着烈火的大木柱子上,一跃跳了出去!
粘在裤脚的火焰刺啦一声烧起来,火星乱蹦,袖子、衣襟都着起火来!她痛苦地吸了好几口空气,就已经被烧起来的火焰给包围了,嘶溜地烧上了头发、手背……她就势摔在地上,奋力地打起滚来!
说不疼是不可能的,灼热的火焰在身上肆意游走的感觉分外清晰,特别是烧上脖子的时候,痛感显得格外真实。
她疲惫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好几处被烧伤了,远处阿满还在奋力地吆喝着,四散的人群还在哭喊呼救着,混乱成一团。
她头晕目眩地站在一边,耳边传来小孩喊娘亲的声音,在脑子里一圈一圈地回旋着。她四处张望一番,只见大火熊熊燃烧,两个小孩站在门前哇哇哭喊着,跑上前去正要拉开他们的时候,眼前的浓烟里传来砰地一声,爆炸了。
江南渊飞身上前将两个小孩掳过,被身后喷射而出的灼热火气震得头皮发麻。
她半蹲在地上,喘着气,极力安抚着两个孩子:“没事了,没事了……”
话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没察觉会颤抖得这么厉害。
两个孩子看着被被炸毁的家和没来得及逃出来的娘亲,张大嘴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江南渊一手抱一个,一左一右两边耳膜像被撕裂了一般,无数的杂音如潮涌来,她已经听不清周围人在吆喝着些什么了。
阿满把灾民都引到城郊的树林里,恰好有一个还算宽敞的山洞,一众人便陆陆续续进去避难。好不容易把人都安排妥当了,阿满已经累得心力交瘁,转头看江南渊还没回来,不禁焦躁地踱起步来。
一群灰头土脸的老百姓三五一团挤在昏暗的山洞里,都久久没有缓过神。
突然,一个女人突然哭起来,絮絮叨叨地念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阿满已经够烦的了,定睛一看,竟然是刚刚的那个女人,不禁更加焦躁了:“别哭了!要不是因为你,南渊阁下也不会……”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心道算了,冲她发什么火,她也只是个护子心切的灾民罢了。
女人呜呜咽咽地没再做声,周围的一圈人都炸开了。
“南渊阁下!南渊阁下来了!?”
“太好了,日日盼夜夜盼,终于把这尊大佛给盼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终于不用担惊受怕了!”
“这位仙君,南渊阁下在哪里啊?”
阿满努力压下心中的焦躁:“刚刚去火里头救人了,不知道又跑哪里逞能去了。还有,那位才是仙君,我只是个小老百姓而已。”
有个姑娘巍巍颤颤地开口道:“我、我刚刚好像看到是有一个不认识的姑娘,满地打滚来着。”
此话一出,四遭登时寂静一片。阿满脸色一僵:“你说什么?具体一点!”
姑娘缩了一缩肩膀,小声道:“有一个姑娘,长得好看极了,就是……就是形容不太妙,沾了一身火,躺在地上打滚。我……我就看了一眼,没看确切。”
阿满额上青筋直冒:“你看到了为何不帮!?”
姑娘被他一喝,顿时吓得哭了出来:“我、我太害怕了,何况我也不知道那是南渊阁下呀!”
阿满满嘴的脏话要喷口而出,硬生生吞了回去,转头要出去找江南渊。正在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逆光而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洞口,怀里抱着一个极小的幼童,身边还跟着几个不到她腰际的小孩。
阿满一顿,惊喜地喊出来:“南渊阁下!”
江南渊一脸的烟灰,衣服也破破烂烂的,靠近锁骨处还有一处明显的烧伤,显然是从火焰里穿梭了好几个来回。她喘着气问道:“都在这里了?”
阿满鼻子一酸:“都在这里了。”
江南渊:“那就好。先坐下来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阿满:“……你疼不疼?”
江南渊微怔,莞尔:“不疼的。我们先……”
正说着,先前那女人癫狂着冲上前来,抓住了她的衣领,狠命地晃起来:“我儿呢?我儿呢!?”
江南渊浑身都受了不轻的伤,且胸膛那里才被火烫过,被这么粗暴地一摇顿时疼得直冒冷汗:“对不起,我……没找到。”
那女人瞪着死白的空洞的双眼盯着她,活像从下面爬上来的厉鬼,一遍一遍重复道:“你没找到?你没找到?”
阿满推开她,吼道:“你干什么!”
女人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继续上来抓住了江南渊,疯狂地喊起来:“你没找到!?你不是你去救他的吗?你为什么没找到!?你不是菩萨吗!?你不是神明吗!?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你为什么连一个孩子都救不了!?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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