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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六




        有丈母娘唐红照顾媳妇,铁山心里终于踏实起来。白天里他照样在家里待不住,时不时往外溜达。但不同以往,每天晌午他按时回来吃饭,下午他又早早回来,有时还会从王来福的食杂店里拎回几个鸡腿或一二斤肉什么的。虽然他不能帮丈母娘伺候紫琼月子,但起码要做个丈母娘眼里孝顺的女婿,不能让丈母娘来家里受罪。因了这种心念,回到家他会拖着渐渐康复的伤腿,帮唐红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往家拿烧柴,偶尔往灶洞里塞几根木柴,或桌上桌下收拾碗筷一类的活计。唐红性子不急不躁,做什么事都力求善始善终,自己能做的绝不麻烦别人,但对于铁山围着自己身前身后献殷勤的劲,她不但不觉得碍手碍脚,还希望他能一直这样做下去。因为唐红知道铁山是个大男子主义极强的男人,平日里一定很少帮紫琼做什么家务,为了女儿漫长的婚姻生活,她要速成一个能在家里弯得下腰,懂得体恤妻子劳苦的丈夫,所以她才会坦然自若地行使着自己的这份私心。

        这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正是紫琼一直向往的。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总有山妒水清,水妒树绿这种不和谐的韵律搅进温馨的生活中来的时候。

        生活在乡村吃水是一件大事。唐红从来到紫琼家,就时常会为吃水犯愁。铁生腿伤不能挑水,平日里也只能指望张达贵了。但眼下正是秋耕备种时节,又一茬农作物在等着下种。张达贵每天早早就套上牲口,佝偻着身子,扶着犁耙走出家门,去田里劳作去了。家里十来亩旱田都要经他手一垄垄给耕耘出来,然后再备上垄沟,以备下种子时用。他晌午回来吃了饭还要休息一会儿,下午又接着干,这样一天天周而复始地运作,直到把要种植的农作物种子植入地里才算脱身。唐红最能体恤张达贵的辛苦了,因为看到张达贵这个样子,她不自觉地就会想到自家的老杨,家里也有五六亩地,若不来女儿家,这会儿她一定会跟老杨一起在山上忙乎,她倒不能做什么,帮牵牵牲口扶扶犁,陪他说说话,这样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虽然老杨像个榆木疙瘩似的不愿搭理人,但总比他一人枯燥地在田里迂回往复挨时间强。而眼下真的要靠他一人了。

        指望不上张达贵挑水,张氏家的又不照面,只有自己出去挑了。唐红在院子里寻摸了一番,看到靠西屋檐下的一口倒扣着的大水缸上面并放着一对同样倒扣的铁水桶,水桶不大,她从水缸上取下水桶,然后又麻利地从屋檐上取下竖挂的扁担,挑起水桶就往外走。扁担上的倒水沟与水桶的铁把随着人脚步的挪移,摩擦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来。躺在炕上的紫琼听着这由近及远的声音慢慢隐匿进阵阵知了声里,她心里不由涌出一股涩涩的酸感。

        母亲唐红挑的那对水桶是紫琼刚结婚那会儿,铁生专为她制作的,怕她累着,就专门制作一对小的。在娘家紫琼可是从来都没摸过扁担的,她刚开始有些不心甘,认为铁山不懂得疼惜她,刚结婚就让她去挑水。后来慢慢她理解了铁山的用意:一是,铁山每天起早贪黑,有时活急还要干到通宵没时间给家里挑水。二是,家里的水大多时候是张氏家挑的,张氏家是个喜欢洗洗涮涮的女人,用水时候很多,所以家里水缸水的多寡,何时挑水她谙念在心。铁山希望紫琼能与自己的母亲和睦相处,让紫琼多帮担待点家务活,挑水这活就是个技巧活,也可以藏奸耍滑,一次少挑些,只要不惹母亲说闲话就行。但铁山知道紫琼做什么都是实打实的,就只好给她做了这对小水桶。

        当理解了铁山的用意,紫琼就很坦然地在张氏家面前挑起水桶,一摇一摆走出家门,经过几百来米的街道后走进一个没人家住的院子里,院子正中凸起一圈抹着水泥的形似圆柱体的矮垣壁,她走过去,探头往里瞧了瞧,一眼幽深的水井让她迟疑了一下,定了定神,她拿起扁担的一头拴住一只水桶,然后把它送进了井里,在水桶与井水相触的一瞬,她用力一晃,水桶顺着某个方向倾倒下来,井水便趁势纷涌进水桶里,一忽儿水桶就被井水湮没了。紫琼见势往外拽扁担,水桶一经离开水面,忽然沉重无比起来,紫琼用力往外拽拉,感到臂力千钧般,好不容易打上一桶水,接着又是第二桶。紫琼弓着腰把担着装满水的两个水桶的扁担放到肩上,试着慢慢起身,但第一次没有起来,她感觉水桶像长在了地上似的。第二次她又慢慢起身,还是没有成功。第三次她运了运力气,纵身一起,终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她慢慢迈开步子,如同临深履薄似的,战战兢兢地往家的方向迈进着。她几乎用两只胳膊擎着扁担走,她柔嫩的肩膀实在撑不住如此的重压。

        此时她躺在炕上想自己第一次挑水的姿势一定很难看也很滑稽吧。不然那时怎会惹动一街之隔的邻家三嫂从后门里走了出来,嘴里不住地啧啧感叹着,怜惜地说,你哪能挑水呢?是不是第一次挑水呀,这个铁山怎么舍得这么漂亮的媳妇挑水呢?然后接过紫琼肩上的扁担,一口气帮她送到了家里。

        后来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的挑水经历了,直到紫琼有了妊娠反应才告别了那眼水井。期间张氏家可算从挑水的苦差事里逃脱了出来,有了紫琼为她分担,她基本没再去挑水。但她的态度并没因这事对紫琼有丝毫改变。依然阴沉着脸,一副好似人人都亏欠她的样子。就连邻里三嫂也不例外,帮紫琼把水挑进去,想跟张氏家的打个招呼,她却撂给人家一个冷脸,人家冲着紫琼尴尬地一笑走了。

        唐红出去了不多会儿就担着满满两桶水回来了。紫琼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吱嘎吱嘎的声响从外面由远及近地传来,她直起身,手撑在窗沿上朝外喊着:妈,慢点,别累着。

        嗬!看看,还是自己的妈,我挑了那么多次的水,也没听到一声,‘慢点,别累着的话。’怎么说呢?婆婆就不行,干什么都是活该,自己妈干什么都不应该。张氏家站在院子里背着喷药桶,在给杏树打药水。看到唐红挑着一小担水急促促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接过紫琼的话,便发起了牢骚。

        这段日子一个屋檐下相处长了,唐红对张氏家的阴阳怪气早已充耳不闻了,她一声不哼从张氏家身旁走过。

        褥子,婉儿的褥子!紫琼打开气窗,也忘了自己在坐月子,一股温热的风朝她吹了过来,紫琼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头。伸出另一只胳膊想止住张氏家喷薄的药水。

        张氏家的像没听到似的,继续高举着喷头,朝着晾衣绳的小褥子,小尿布,还有其他衣服上横扫着。

        明知道我要给杏树打药水,衣服偏晒在杏树下,称心跟我作对不是嘛。我也没办法,再说打虫子的药水也药不死人的。张氏家说得理直气壮。

        唐红来不及往水缸里倒水,撂下扁担就冲了出去。她像抢救麦场上正遭雨淋的谷物似的,快速从晾衣绳上扯下所有衣物。自然她的头上,身上也不同程度遭遇了药淋。

        唐红捧着一堆衣物站在家门口,恨恨地瞪着张氏家,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无奈地咽了回去。此刻她在心里不由地替女儿担忧起来:琼呀,你怎么趟上了这么个不是东西的婆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嗨,这都是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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