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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贫


大晋王朝太和五年,二月花朝时节。

扶风城下了场春雨,一场春雨自然算不上什么,更何况天幕上还是电闪雷鸣,响的透彻,这种情况依着城里老人话来说,便是"雷声大,雨点小”。

果不其然,在半刻钟后,便是不出意料的春雨绵绵。

甚至这场春雨堪堪只下了小半个时辰。

连土泥地也不曾渗透。

春雨之后,在扶风城以南的一处僻静山林,有位孤苦伶的清瘦少年,正背着装满草药的箩筐,朝着扶风城方向,一路踩着稀碎星火,步伐均匀,缓步前行。

少许时辰后,进了城门,路已过大半,背筐少年便抬起右手轻轻擦拭了额头的凝珠细汗,遥望四周,最后借着余留的脚劲,迅速将箩筐安安稳稳放在一个和他半大的青石台阶上,少年也一屁股瘫坐在青石板上,气喘吁吁。

待有了些意识后,他的身体逐渐安定下来,原先急促杂乱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仰起头望向四周袅袅升起的人家炊烟和每家每户亮起的灯火。

他怔怔出神,喃喃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扶风城地处大晋西南,恰到好处处在边境地界,离京城建康也有近千里路程,哪怕骑乘军中良马,也要走上几日,这种地理位置,再加上扶风城规模一般,人家说破天了也不过百户,书塾更是极少,除去三两家大户,其余的也不过劳苦之命,按照这种情形,邻里乡亲再怎么说,多多少少也扯得上些亲戚关系。

可就是这个少年,偏偏和小城居民扯不上丁点关系,无他,少年并不是扶风城人氏,城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原住民倒是知道,在六年前的冬夜,正值闹饥荒,这个少年差不多在六岁的时候,被一对爷孙女两领到这儿,三人一无银两二无人脉,便做起了以乞讨为生的活计。

        

        一老二小拿着碗盆挨家挨户乞讨,或向红白喜事人家索乞赏封,或卖艺行乞,却独独没抢取硬夺、无赖行乞,被人憎恶被野狗追不过是家常便饭。

  

        在饥荒纪年,乞讨到底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实际上三人在这年冬天,什么也没讨来,反倒是老乞丐,总会拿些吃食给些落难乞丐。

        没能讨来,从何处来的吃食?

        少年问了许久,老乞丐只是一句话打发,“小子管老子的事儿,这算啥子?”

        少年只好将其放在心底。  

        两年之后的冬末,老乞丐忽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个和少年没有血缘关系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

其实少年一直知道,那位面色苍白的小妹,是妖。

那老乞丐倒是走的洒脱,分文碎银都不曾留下,只留下座破旧宅子。

这倒是令扶风城老一辈感到十分诧异,一个八岁的孩子,再怎么说也熬不过半旬,更何况带着个丫头。

        可哪里会知道,这对兄妹不仅熬了一旬,甚至还在药铺里找了个药农的活计,给的银两不多,吃饱不是大事。

现如今按理说扶风城这种情况,这座城应当是边陲之地,可就是这么个偏僻小城,在大晋王朝,不论其他,名声竟排第三。

名声最盛的自然是大晋的京城建康,其二便是以捕鱼为业的武陵源。

第一是京城,理所应当。

武陵源,山水居多,是真正意义上的绿水青山,只不过让武陵源出名的并非这个,而是因为桃花源,传闻儒教学宫有位中年不济的读书人,读书到知天命的年纪,也不曾写出个被世人熟知的文章,眼见此生无望,便待在破旧宅子里郁郁寡欢,按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便是像平常老百姓般默默离开人世,至死无人记得,可不曾想忽然有一日心底竟生出游历天下的念头,这一来,便来到默默无闻的桃花源,借着月色,脑海如醍醐灌顶,提笔便写下后世人熟知的《桃花源记》,这一写便引来了诸多向往完美世界的文人墨客、庙堂公卿,虽说无人寻到具体方位,但武陵源这个地方也让大晋百姓广为人知。

甚至有传言,那位儒生收笔之后,武陵源当日飞来万千飞禽鸟兽,栖地听儒生传道授业。

持续了七天七夜。

虽说无人见过那儒生,但《桃花源记》确是完整无缺的保留下来,做不得假。

至于扶风城,名声不似前两者,这座城,据传大晋开国皇帝上位时,曾亲自提过立扶风城为京城,只不过不知为何,这个提议被当时的文官之首一语否决。

扶风城虽是没能提上京城,但这等庙堂事也自然传了出来。

对于这点历代的扶风城主理所应当。

毕竟再怎么说名声第三,对于处在大晋国边境的城镇也有好处。

而对于那对相依为命却无血缘关系的兄妹,城里原居民大多只是一笑置之,甚至偶在亲戚聚会时,还会拿出这事来取笑一番,探讨的内容自然绕不开这对兄妹,可一件事情说来说去,就算再怎么有趣也总是会说腻,更何况这对兄妹的乞讨事迹也不算太过,于是过了阵时日也就不在说这事。

可不曾想一日之后,不知从哪传出消息,说是这少年生辰是五月初五,最开始城子居民漠不关心,可有个好事之人在酒醉后说这少年爹娘早逝,缘由不详,可哪个不会往生辰去想?

这一下子,少年的名字一下子便被扶风城居民熟知。

宁初一。

名字自然简简单单,可初一和五月初五,只要稍微联想一些,那便不简单了。

名字一出,想到那场饥荒,在加上爹娘早逝和生辰,一场讨伐便如洪水泛滥般怎么也止不住,城里不管男女老少一下子如三教圣人,开始站在道德制高点开始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开始大声辱骂,不外如是。

宁初一对此不做理会,只是听的多了,心底总归是有难受的。

宁初一没由来想起年少时那场饥荒,隔壁那位王婶,那天吃了一辈子都不舍得吃的鸡蛋,仅仅是为了压住毒药的苦味。

少年征征出神。

他方才在山上采药时格外采了些止血、清热泻火解毒、祛风湿强的草药。

其实宁初一也不明白这些药对小妹有没有用,但他实在害怕,便从怀中摸出一张药方,其上记着的是老乞丐醉酒时对他提过的几道耳熟能详包治百病的药材,兴许是怕漏了什么,又借着月光,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个遍,这才满意的揣入怀中。

数息后,少年站起身来,背上箩筐,最后仰头看了眼长空那一丁点星火。

宁初一步伐渐渐变快,眼中也多了抹明亮,春风徐来,脚踩着的青石板沙沙作响。

……

扶风城内,一个名为浊水巷的僻静地方,行人罕见,有一个清贫少年正提着药草包和三个灌汤包子匆匆朝着一个破宅子跑去,神色平静。

进入屋内,宁初一轻轻关上门,里面有一坚硬板床,堆放着平整的茅草,上面躺着一个身形瘦弱,衣着粗布衣物的少女。

少年看了眼熟睡的丫头,蓦然一笑。

这所破旧宅子是老乞丐唯一留下的东西,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简陋药鼎外,什么也没有,他叹出一口气,只得在离床稍远的地方架起药鼎,从屋外拿了些干柴放在底下。

宁初一蹲在茅屋外,小心盯着火候,时刻注意风向,生怕身后一切被一把火烧了,药方上边儿写着一切的注意事项,哪怕他自诩记忆惊人,也还是时不时翻出那张药方,生怕做错什么。

熬药到底不是个容易活,除了要一人时刻盯着外,那股难闻的中药味终究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更要注意急火和文火,其中道理不可谓不大,但宁初一竟乐在其中。

少年就这般盯着火候失神,整整一个多时辰,一股令人闻之翻江覆海的中药味扑鼻而来,他不慌不忙地拿起一个陶瓷碗,把熬好的中药小心地倒进碗里,然后捧起药碗,在鼻子前闻了闻,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脸上有了些笑意。

端着汤药来到小妹前,喂药时不自觉放缓动作,少顷,待碗里一滴都不剩时,他才瘫坐在地上呼出一口气,起身又拿了些干茅草盖在小姑娘身上。

少女懵懵懂懂,摇晃着爬起身子,揉着眼睛,轻轻叫了一声,“哥,我等你很久了,你还没来。”

清贫少年身体明显一滞,默默低头,望向自己单薄的衣物,再看向这个粗布衣物的小妹,心生怜惜。

回过神来,宁初一挠了挠脑门,问了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小缺儿你饿了没?”

“不饿。”

宁缺平静道,脸上却多了一抹欢喜神色,奈何肚子早已饥肠辘辘,空空如也,十分不争气咕了一声。

清贫少年愣了片刻,脑中有些混乱,他想了许久,也不知道“不饿”和“欢喜”二者间的关系,骤然如梦初醒,笑着说了声好,便从怀中摸出几个包子毫不犹豫递出。

宁缺乖巧点了点头。

宁初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柔声道:“你记得待在家里别动,除了我外,谁说的话都别听,明天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糖葫芦。”

宁缺眼睛弯成月牙,笑的没心没肺。

贫寒少年眼眶有些湿润,抿起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信手推开房门,蓦然望去,只见远处那片迎春花开的异常茂盛,孑然而立。

屋内药鼎下的急火渐小,却时不时有火星躁动。

少年缓过神来,听着屋内鼾声,怔怔出神,闭上双眼,小声呢喃道:“花开花落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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