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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阳关三叠


五日以前,平都,太极宫。

        熙和帝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嫡亲的弟弟从他寝宫外面一路横冲直撞地闯进来,身后还跟了一大串连滚带爬的御林军,他一时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分明是最熟悉的身形面容,一头白发却又如此陌生刺眼。

        耳边还不住响着此起彼伏的呼喊,“站住!”“大胆狂徒,反了天了!”“护驾护驾!”,场面一时混乱不堪,甚至还夹杂着几句“有刺客!”,还有旁边太极宫总管太监郭裕尖细的喊声“安老王爷!这是御前,不得无礼!”,以及后面乱七八糟的疑问,“什么王爷?他是王爷?”

        一向祥和肃穆的太极宫瞬间就像被塞进去了一百只鸭子,熙和帝被喊得脑仁疼,一掌拍在矮几上,沉声喝道:“都闭嘴,给朕滚出去!”

        众人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了一会,御林军们战战兢兢地行礼退出,方豫在厅堂正中昂然负手而立,神气凛然。

        郭裕悄悄抬头望了望熙和帝的脸色,不知道自己是要退出去还是该继续呵斥安亲王的无礼,熙和帝已含怒道:“你也出去!”

        郭裕忙蹑手蹑脚地悄悄退了出去。他从熙和帝登基起就开始在太极宫做粗使太监,那时候他才十四岁,就连现在名震天下的北靖战神安亲王,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天天跟在兄长身后“皇兄皇兄”地喊个不停。

        想当年陛下登基之初群敌环伺,陛下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被逼得天天沉默寡言愁眉难展。他曾为解决外戚之患几年殚精竭虑,却一朝北疆外敌入侵,满朝除了秦氏之外竟无一个武将可用,陛下被迫再度向秦家低头,以帝王之尊亲自去秦府向当家人行礼请他出征。当时那位年少轻狂的小王爷就跟在陛下后面,回来之后曾站在同一块地砖上信誓旦旦地说,他必定会潜心学武,将来不管谁敢欺负他皇兄,他都要替皇兄出这口气。

        这一学,就是四十年的金戈铁马,沙场风光。

        “皇兄,如今连您身边用的御林军都不认识臣弟是谁了,您怎么可能认为小朝那孩子会跟臣弟有勾结呢?”方豫毫不迟疑,兜头就向熙和帝甩出了这么一句。

        熙和帝顿时感觉头更加疼了。

        他不假思索地骂道:“一把年纪了,谁教的你在朕面前如此胡闹无礼!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一声也不吭就丢下军队跑回来,成何体统!”

        方豫利利索索地跪下,朝熙和帝大礼叩拜,“臣弟参见皇兄”喊得震天响,然后不等熙和帝说话就自己爬了起来,语带嘲讽地继续说:“臣弟害怕继续在边关经营下去,皇兄会日日不得安寝,担心臣弟要倚仗武力拥立新君,连小朝给臣写一封信都能招来大祸,臣不赶紧回来请罪,等您派钦差去靖安向臣弟兴师问罪吗?”

        这话正刺中熙和帝痛脚,他勃然大怒,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说话的声音反倒压得又低又稳,挟着迫人的杀气。

        “你到底是来跟朕叫委屈的,还是替太子求情的?或者想要仗着朕同你的兄弟情分逼迫朕释放太子?”

        “您也知道,臣弟同您是兄弟情分?”方豫并无惧色,反而被兄长这一个词激得眼眶泛红。

        他一撩衣摆重新跪下,膝行到兄长榻前,扒着熙和帝的榻沿含泪道:“哥哥,咱们的娘去得早,你我兄弟又不得父皇看重,我从出生就是跟着你长大,臣弟虽然称呼您为皇兄,实则一直将您当作真正的父亲。您在内忧外患的境地中抚养臣弟平安长大,又给了臣弟施展胸中抱负的机会,臣怎么可能有一时一刻对陛下有丝毫忤逆的念头?您或许以为臣弟讲那些话是心中怨您?我知道我的哥哥坐的是全天下至高无上的位置,当的是古往今来屈指可数的明君圣主,除了礼法之外不可以有世俗的悲喜和人情,那么就让臣弟来替您心疼。小朝和小晨都是臣弟的侄子,不管将来他们谁会当皇帝,臣看在您的面子上都会尊重他顾惜他,这么多年臣弟小心翼翼地回避与他俩来往,不仅是为让陛下安心,也是因为臣不忍心见他们兄弟阋墙,为了争一点子您的看重恨不得你死我活——会让我想起哥哥您当年的委屈!我领兵打仗本来就是为了哥哥的江山,今天臣违抗陛下的意愿无诏擅自回京,死罪已然板上钉钉,如果陛下当真觉得臣的存在于您心中的大局有所妨碍,那您就用这个罪名将臣赐死,谁也说不出什么;您若是担心臣在靖安威望太重怕杀了臣动摇军心,那么臣也可以回去之后再‘意外战死’,总之绝不叫皇兄为难!”

        方豫一气呵成说完,然后深深俯首,一缕略显枯涩的白发从鬓角飘散,静静地垂在暗金色的缠枝雕花地砖上。

        熙和帝终于动容,就好像一架束缚他多年的枷锁突然被人卸下一样,这一刻他忽然忘却了数十年如一日浸淫的帝王心术,依稀找回了一点当年在幽僻的偏宫与弟弟相依为命的感觉。

        “小豫,你起来,你不要这么偏激。”他从榻上垂下两条腿,弯腰伸手去拉安亲王,对方在隆冬时节只穿了一件和寻常士兵没什么区别的袍子,熙和帝直接就隔着几层布料握住了他精瘦的小臂。

        方豫顺着他的力道挺直了身子,依旧在榻前跪着,脸上已然老泪纵横。他用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强笑道:“臣弟愚钝,心里存的都是点微不足道的念头,让皇兄见笑了。刚刚一时冲动,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皇兄责罚臣弟吧。”

        熙和帝喟然叹道:“如今也就只有你还敢对朕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了。行了,别跪着了,朕又没说要拿你怎样——我还能真杀了你不成!”

        说到这儿熙和帝顿时又一肚子气,松开了他抄着手骂:“你说说你,啊,就会给朕出难题!众目睽睽你就把事做得这么莽撞,传出去可不得让人家说你目无法度?朕管教自己儿子,关你什么事了?他方谨朝给你写信存的是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没数?就为朕骂了他几句关了几天,你就千里迢迢从前线跑回来,你想干什么,抬棺上殿?唱苦肉计?还是说你真怕朕被小晨那几句鬼话蒙骗动你的金羽营?真是!你前几个月不还说羌戎那个叫阿史那布哥的新可汗所图非小吗?十万边军就让你这么扔下不管,你可真给朕长脸!”

        方豫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弯腰从地上拾起熙和帝的便鞋给他套在脚上,说“皇兄别冻着脚”,又从地上爬起来搓着手满脸堆笑地说:“是,是,臣弟做事草率,陛下您天威难测,臣也挺没底的嘛。臣愚昧,臣小人之心,您看您要是真没有处置臣的意思,让兵部给臣补一封行文呗?就说是您召臣回来述职的?”

        熙和帝让他这理直气壮的口吻气了个倒仰,一拍桌子骂道:“你想得美!你一路打进来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如何收场?堂堂亲王之尊,居然能在朕的寝宫里跟御林军打得一团糟,朕可真开了眼!现在知道管朕要行文,那不是摆明了掩耳盗铃吗?人家又不是傻子!”

        “那就拿臣的军功抵吧,”方豫接得不假思索,“反正臣几十年前就是亲王了,您也没什么好赏的,军功攒了一大堆,这次就一笔勾销了呗。等会儿臣弟伺候您歇下,就去您宫门外面跪上一夜,就算皇兄罚过了,也好让明天上朝的大臣看看皇兄您铁面无私?”

        熙和帝让他气乐了,抬腿踹了他一脚,“你还真是算无遗策谋定后动啊,早就想好了吧?故意整这么一出,怕别人说你功高震主?朕是那么没肚量的人?你那点子兵权朕要真忌惮,还能这么多年一直放你在外面?但凡你递到朕眼前的折子,想提拔谁贬斥谁,想怎么搞军务,哪条朕没批准了?说你小人之心还真没冤了你!一会儿给朕跪足十二个时辰,好好长长记性!让你轻重不分!”

        方豫满口答应了,又觍着脸凑上去,乐呵呵地说:“那臣弟不回来这一趟,您不得担心万一臣真的对小朝那孩子有什么想法,带着十万边军在靖安不好办么。您放心,军务臣临走前都安排好了,臣带出来那几个将军都挺得用,也没什么坏心眼,都能独挡一方。臣弟现在都这把岁数了,站出去说不定让人觉得臣比您还老呢,要不是突然跑出来个阿史那布哥,臣早几年就解甲了,军务早就开始给他们分散了,倒也不是一天都离不得臣。说老实话,臣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也不知道惠宁那孩子是不是又让您宠得没个样子了。”

        他提起爱子,原以为一向比自己还宠那小子的皇兄一定会舒展眉目,可却见熙和帝神色突然一凝,方豫顿时心提了起来,面上却声色未动,仍旧一脸期待地看着兄长。

        “惠宁……他现在不在平都。”

        安亲王愕然不解,疑惑地说:“啊?这没几天就过年了,那孽障不在平都跑哪去了?去别苑还是行宫了吗?”

        “他让朕支去了丰野传旨,现在应该跟你那个了不起的干儿子在一起呢。”熙和帝淡淡地说。

        方豫猛然抬头,用平生最大的城府压下了心里的不安与恐惧,张口结舌了半晌,才蹦出一句:“……怎么叫他去了,那孩子从来没出过远门呢,别在边关冻着了。”

        熙和帝眼神极复杂,刚才好容易找回来的一点直爽肆意又倏忽消失不见,静静地凝视着眉头紧缩的弟弟。

        “都怪皇兄您,把臣弟家这孽障惯得又娇气又无法无天的,朝廷选贤举能那是正道,哪有像他把人家打仗的将军当玩伴的,当初您提拔魏钧那小子就属他最不乐意,天天跟我写信抱怨说人家忘恩负义。这下可好,您直接给他送去了人家正主那儿。臣那养子现在可今非昔比,少年得志、独掌一军,哪是轻易可欺的,连臣弟现在都天天跟他公事公办不怎么敢提原来的事儿,回头惠宁分不清里外轻重给人得罪狠了,在人家地盘吃点什么亏的,皇兄您是骂他一顿还是替他出头责怪您正准备重用的爱将?再说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丰野那地方除了军械营房啥都没有,那孽障从小就不爱打仗,连我这个当爹的他都嫌弃粗野,把他孤零零留在那么个地方过年他娘不得天天跟臣念叨,皇兄您还是行行好,赶紧把他召回来吧?”

        方豫直着眼睛杵在熙和帝跟前唠唠叨叨地抱怨,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雪花,熙和帝盘膝坐回了榻上,伸着手凑到炭盆上烤火,微笑道:“不至于,朕可是听说宣武侯识大体得很。你挑义子的眼光很不错,朕几年前第一次见魏家小子,就知道那是个重情义的。别说咱们小惠宁本来就聪明,很知道什么是时务,就算他真一时淘气弄出点什么无伤大雅的乱子出来,魏小子看你面子也不会认真跟他计较。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你这次搞出这么大个阵仗,谁知道传进惠宁耳朵里会成个什么样?你可别小瞧了他,就看朕宠了他这么多年,换别人早就恃宠生娇为所欲为了,就他一次真正出格的事都没干过,足见是个心里有数的。朕花这么大精力替你养大这儿子,对你可是体贴维护的紧哪!”

        这话听进方豫耳朵里简直心惊肉跳,他不敢多想熙和帝是否在暗示什么,或者他儿子真正的底细到底被察觉了多少,只能装作什么也不懂,茫然无知地望向皇帝,一副等他拿主意的样子。

        “孩子大了,慢慢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咱们这把老骨头看着就好了。就比如他这次去丰野,分明就是他自己想去,怕朕不同意,故意撺掇小晨来跟朕开的口,还让小晨那傻孩子以为欠了他人情呢。啧啧,这七拐八绕的心思,还以为朕让他蒙在鼓里了呢,也不想想,朕把他从小看到大,什么心眼不是朕教出来的?”熙和帝悠悠地说。

        方豫听得胆战心惊,低头上前替熙和帝往黄铜手炉里装了新炭,仔仔细细地把炭灰擦拭干净,套进棉布罩子里,借着琐碎的动作掩饰心中的不安,最后抬头强笑道:“皇兄多虑了吧,臣那孽障如果有这点聪明头,哪还至于天天让他娘追着教训他不知上进?说不定只是碰巧了呢。”

        熙和帝接过手炉抱在怀里,笑意深深,不再反驳,换了别的话题:“朕先前同你媳妇说,要派她儿子去给朕办差,赶不回来过年了的,弟妹倒是高兴得很,说朕难得叫惠宁办点正事,不用管什么过年不过年,办好差事要紧。还说她自嫁到我们方家几十年都没再回过故居,趁这机会回湘水娘家住几日呢。你招呼也不打就突然折腾回来,活该你扑个空,媳妇儿子一个都不在,朕看你这几天干脆就别回你那王府了,留在宫里陪朕吧。朕近来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太医说也就三五年好活了,你既然说边关没什么大碍,那就干脆多住些日子,朕还有些要紧的话慢慢同你交代。”

        “吁——”方谨初在高高的阙楼前面勒马,遥遥望着“西华门”三个篆字,凝神沉思。

        这一路狂奔,两人都染了一身的尘土,他那件雪白的大氅早就污得不成样子,斑斑点点溅的全是马蹄上的雪泥。大年初四百姓与贵族们陆续开始走亲访友,城门底下车马往来虽较平日少了一些,依旧是络绎不绝,官道上亦人来人往,个个都穿着光鲜的新衣,倒把方谨初和乙九两个衬得跟流民乞丐似的。

        不过好在两人骑的马一看就神骏不凡,又有方谨初神色冷峻眉目凌厉,来往路过的人虽都忍不住好奇打量,倒也没什么人敢上来询问。

        “惠宁,不进去吗?”乙九在他身侧询问。

        方谨初慢慢摇了摇头,沉吟道:“等一等,我想先打听打听平都的情况。”

        他慢慢浮起玩味的笑意,“我若就这么进去了,皇伯父问起我为什么心急火燎地赶回来,怎么回答?”

        乙九了然,一提马缰问道:“我先进去打听打听?”

        方谨初望他一眼微微摇头,然后翻身下马,就近拦了一个行商打扮的路人,开口笑道:“尊驾请了,我是平都人,出去游历了几年,回来遇到一点意外没赶上过年,和家里的音讯也断了,想找您打听几句话。”

        那人先是一愣,把他上上下下地觑了一回,又听他确然是纯粹的平都口音,遂放下戒备示意他问。

        “请问您有没有听到过安亲王的消息?”

        那人顿时又愣住了,震惊地反问:“你是安亲王的亲戚?你是皇家人?”

        方谨初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有个兄长在安老王爷的营中当兵,想知道他回来没有。他一个无名小卒尊驾定然是不知的,所以问一问王爷的消息。”

        那人了然,摇头道:“不清楚。您可问巧了,我家铺子还就在皇城根底下的昌定坊,平时大小贵族进出都看得分明,但是这几年都没听说安老王爷他进出。老王爷是咱们边关的定海神针,轻易哪能挪动的?”

        方谨初心里一沉,皱起眉头狐疑道:“那是我听错了?我在路上仿佛听到老王爷回来了的?还闹出不小动静?难道是无稽之谈?”

        那人仔细想了一想,恍然道:“你听的这传言,或许有几分根据。我倒确也听说,年前皇城北门那边有点什么风波,不过当时那事儿骤然而起突然而落的,隔一天再问就什么都不清楚了,有人瞎传也不足为奇,就我看是安老王爷的可能性却不大。”

        方谨初闭一闭眼,再收敛不住心中的焦灼。他不怕有消息,就怕像现在这般什么都打听不出来。他父亲一人身系北地边防,不管生死都绝对不是个小事,陛下很难不惊动旁人随意处置,而如果父亲已经脱险,又为什么迟迟不跟他联络?

        他匆匆道了声“多谢”,扭头就要上马,却听后面那商人突然一拍脑袋,补了一句:“哎对了,安老王爷我不知道,王妃娘娘我倒是知道!”

        方谨初霍然回首,惊问:“什么?安王妃不在平都吗?”

        “不在啊,”那人兴致勃勃地说,“腊月二十四还是二十五来着,王妃娘娘回湘水省亲,出城的车驾迤逦了三里多,我亲眼看见的!一直都没听说回来呢。”

        方谨初大惊失色,握着马鞭的手颤了颤,不及多说什么,匆匆道了句“多谢”,转身就走。

        就听旁边乙九忽然“咦”了一声,从马上一跃而下挡在了方谨初前面,身体瞬间绷紧如临大敌,方谨初握缰绳的手亦骤然收紧,面色凝重。

        “惠宁小弟,别来无恙。”方槿凌翻身下马,含着笑意说,一边朝两人慢慢走来。

        他身后跟着的十来个青衣劲装下属在几丈之外一起跪下,口称:“拜见世子殿下!”

        周遭霎时一片寂静,刚刚跟方谨初搭话的商人刚走出两步,见状又停住了,目瞪口呆地望向这几人。

        “我……小人……世子?”他犹豫着要不要跪。

        “槿凌兄长,数日不见,兄长风采更胜往昔,真叫惠宁欣喜。”方谨初淡淡地说,伸手搭上乙九的肩膀把他轻轻拨开,走到了方槿凌面前。

        方槿凌身后那几个青衣人默默起身,悄无声息地朝两边散开,竟是个包抄的架势,乙九脚步一错,站在方谨初身后一手搭上了马鞍。

        “看这架势,莫非兄长是准备把小弟当犯人抓回去吗?”方谨初昂头负手冷冷地说。

        方槿凌笑容更深,一身锈红的锦袍对比着方谨初与乙九两人那身污糟,恍如一片鲜血干涸在覆满白雪的枯草地上。

        他握着拳头凑在嘴边咳了两声,笑道:“不敢,陛下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着,愚兄哪敢委屈了你。只不过陛下他老人家大半个月不见很想念你,怕你淘气回来过家门而不入,故命我在城门外面等着,一见到你就立刻带你回去。我刚刚还愁呢,丰野到平都千里迢迢的,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得来,没的让愚兄天天在野地里受冻,想不到我这才第一天出来,居然就真碰上了弟弟。”

        他侧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方谨初说:“走吧,愚兄给你引路。”

        说完,他当先就走了两步,发现方谨初还站在原地没动,又转过身来无奈地道:“不是,真要做哥哥的请你吗?惠宁?世子殿下?劳驾挪动尊步,跟愚兄回宫?”

        方谨初眉头微蹙神色冷淡,方槿凌四下环顾一周,做恍然大悟状,“哦,莫非你以为我带这些人来是要强迫你?那可误会哥哥了,陛下只是叫我告诉你一声早点去见他,我手下这帮人另有公务要办顺带跟我出来而已。你如果还没玩够实在不乐意回去那也罢了,反正从小到大只要你开口陛下没有不答应的,好歹跟愚兄我说句明白话,我好回话的?”

        “你们办什么公务?”方谨初轻声问。

        “哎,你这孩子,众目睽睽的,这话也是随便问的?”方槿凌抱怨道,朝他们走了回来,笑容慢慢收起,叹息道:“也罢,你硬要问,我只好告诉你。”

        说罢,他脸色陡然一沉,抬手往下一挥,厉声喝道:“动手!将世子身边这个西宁来的奸细拿下!”

        一听这话,四周围观的行人们纷纷骇然失色,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方槿凌带来的人轰然应是,各自从衣摆下面抽出兵刃就要上来动手。

        方谨初猛然退后一步,挡在乙九身前,怒道:“住手!”

        “怎么了?惠宁弟弟?”方槿凌嘴角一挑神色讽刺,“莫非你想包庇这个敌国的奸细?”

        “你凭什么说我的朋友是奸细?”方谨初凶狠地瞪着他,毫不退让。

        方槿凌冷笑一声,“就凭他的名字!你敢不敢堂堂正正地喊他一声让我听听?此人分明就是西宁定国公麾下踏莎营的高手,不知怎么混进了平都。睿王殿下总管兵部,查明最近军机泄露的事情和此人有关,特命我将他捉拿归案。你年幼无知,前日陛下还跟我说,让我留意点你周围交往的朋友,别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了,可不要轻重不分,坏了军机大事。你现在让开,为兄不和你计较。”

        “什么时候睿王手底下的兵部也有军机可泄露了?”方谨初横眉冷目地反击回去,“你身为亲王世孙,几世几代享不尽的荣华,怎么也开始公开当旁人的走狗了?回去我见了郑王爷爷倒要请教,这就是他老人家教你的道理?”

        方槿凌闻言不由大怒,喝道:“休要胡说,我看是这几年陛下什么都由着你性子胡来,把你惯得不成个样子!给我把世子拉开,动手!”

        方谨初平生未被人逼迫到如此境地,气得手脚冰凉,心中大急,他与方槿凌互相虚与委蛇了很多年,知道对方敢挑这个时候跟他撕破脸,定然是咬定目前的局势于他极不利,再无法翻身的。他现在势单力孤,别说他方不方便亲自动手,就算他豁出去暴露身负武功,也未必能从这一帮杀手底下抢出乙九。而且明摆着对方挑这个时候向乙九出手,为的就是激自己冲动行事落下把柄,他若真顺了对方的意,说不定他父亲本来有的生机也要毁了。

        早知道把他留在丰野好了,方谨初追悔莫及,现在父亲生死不知,母亲远在湘水,他该怎样救下甘愿替他千里奔波传讯的朋友?

        就见乙九松开了藏兵刃的马鞍,足尖点地飘然而起,两手空空地落在马背上,俯视着方槿凌平静地道:“你说我是西宁踏莎营的奸细,有什么证据吗?”

        “要什么证据?你听听自己这口音,莫非你不清楚自个来历,不承认你是西宁人?”方槿凌脱口而出。

        “我确实来自踏莎营,”乙九毫不慌张,干干脆脆地说,“但我不是奸细……”

        方槿凌劈面打断他:“是不是奸细,要三司会审才知道,岂容你空口白牙的否认!”

        “耐心点,听我说完,”乙九好脾气地笑笑,从怀里摸出一张叠起来的文书,展开晃了一下就收了回去,也不管他有没有看清,“我是宣武侯最早策反的西宁内应,三年前就投靠了丰野军,给他们传递了不少消息。据我的线人说,我应该已经算北靖人了,听说宣武侯连军籍都给我做好了。”

        这一下峰回路转,方谨初猛然回头,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方槿凌更加回不过神来,本能地顺着先前的思路追问:“胡说!你既是宣武侯麾下,为什么不好好在丰野待着,一个人跑来平都做什么!”

        “我在踏莎营接到了刺杀安亲王家人的命令,给宣武侯传信后就接了这个任务出来了,现在奉命保护世子。这些事在魏侯那边都有迹可查,你如果不相信非要抓我回去也由你,只不过到时候耽误军机的就不是我们世子,而是世孙殿下您了。”乙九认真地说。

        方槿凌的表情精彩至极,他铁青着脸质问:“你一个踏莎营从小养大的杀手,无缘无故凭什么主动投靠北靖,还隐姓埋名地跟在他方谨初一个纨绔身边,岂不可疑?”

        乙九“哦”了一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站到了方谨初身边,歪着头看向他,用商量的口吻说:“或许因为我上辈子认识他?这个理由行吗?”

        ……

        方谨初没忍住“哈”地乐出了声,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方槿凌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他手指晃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蹦出一句:“荒唐!那你上辈子认不认识孤?”

        “认识啊,”乙九马上点头,非常真诚地说,“你上辈子瞒着别人干了好多坏事,都被世子殿下查出来了,最后我亲眼看见你死在天牢里的。”

        方槿凌:“……”

        太过分了,他简直出离愤怒,脸面由青转红憋得好似煮熟的虾子,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乙九遗憾地一摊手,嘟囔了一句“我说的是真话,爱信不信吧。”

        让他这么一打岔,方谨初虽仍满心忧虑,郁结之气却不知不觉全散了。他见方槿凌的表情越来越不好,忙伸手捂住了乙九的嘴,冲方槿凌道:“不是要带我进宫吗?走吧,皇伯父还等着呢!”

        方槿凌一言不发,拂袖转身就走。

        方谨初一拉乙九让他走在自己身边,直接把方槿凌带来刚想上来擒拿他的几个人当下人使了,命他们牵马跟着,那几人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只得憋憋屈屈地从命。

        反正事已至此担心也再没什么用途,一切都得等到见着熙和帝之后再说,方谨初越是心神不宁,越迫切想要讲点什么好分散下注意力。倒难为方槿凌本来风度翩翩长袖善舞一贵公子,让乙九几句话搞得什么说话的兴致都没有,倒正好让方谨初寻出点空档和乙九说几句闲话。

        “原来你就是帮我大哥传信的人,怎么我都不知道,在丰野也没听大哥提起。”他偏头悄悄对乙九说,语气较先前更亲密不少。

        “魏侯不知道是我,我原先都是和苏公子联络的,魏侯只是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我们先前并没见过,那天在丰野也没来得及说话。”

        方谨初按了按胸口,“好险,你怎么不早说呢,万一我初见你的时候真把你当刺客了伤到你可怎么好?”

        “不会的,”乙九十分笃定,“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一向能不杀的人就不会杀,我不直接跟过来,怕你万一真被那帮人伤到。”

        还有句话乙九忍着没说:毕竟我这辈子没在踏莎营见到你,我怕你此生没有习过武,挡不住你前世的同僚。

        方谨初微微点头,既没问他素未谋面怎么就这么肯定自己的品性,也没多问他为什么愿意这么帮自己。有些默契已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经过方槿凌之事后更加明确。

        他含笑问道:“你真名叫什么呢?我只知道你原来的代号呢。”

        乙九视线一凝,无比复杂的感触涌上心头,他转头望着自己好容易找回的朋友,眼眶微湿,轻轻吐出几个字:“我叫卢欢。”

        半个时辰后,方谨初踏进了太极宫的西门。

        方槿凌先他一步走到宫门口就离开了,一路上半句话都没跟他说。乙九不方便跟着进宫,也叫方谨初路过王府的时候安排他回去休息了。只有他本人,连衣服都没有换,孤身一人沿着长长的宫道一路走向熟悉而未知的亲人。

        他第一次感觉这条从小走过无数次的宫道是如此漫长,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炭火之上,满腔的忧虑和期待都无处安放,又觉得这条路如此短小,短得让他还没有想清楚该怎么面对眼前的现实,太极宫巍峨的殿门就已经到了。

        方谨初微微眯眼昂头,将近晌午的太阳端端正正地挂在匾额上方,炽烈凛然不可仰视,威势足可融化世间万物。

        一步皇权,便是一生天堑。

        方谨初迎着阳光不躲不避地看了一会,慢慢吐出一口气,迈过了太极宫的门槛。

        也许是提前得了熙和帝的吩咐,这一道方谨初都没看见什么人,往常洒扫伺候的宫女内侍一个都不见,于是阔大的宫殿显得愈加空旷又莫名清寂。他轻车熟路地从熙和帝平时召见群臣的正殿后面绕过去,走过廊下那一列描着金龙探爪的柱子,到了熙和帝平时歇息的后园,终于看到郭裕捧着拂尘朝他颠颠地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哎呦,殿下您可回来得真快,陛下才念叨您两天,一眨眼您就到跟前啦。”

        他对着方谨初那一身尘污惊讶地又“哎”了一声,愁眉苦脸地说:“您这跟哪弄了一身,大过年的,赶路可也慢点呀,这可怎么好,陛下还急等着见您呢,哪还有功夫给您沐浴更衣去。”

        “不妨事,”方谨初爽快地笑笑,伸手解下自己领口的结,直接把整个大氅脱了下来,随手递给他,“我在门口擦把脸,就这么进去就行。”

        他迈步就往里走,郭裕唬了一跳,一边手忙脚乱地接他的衣服,一边忙喊着又把揉成一团的狐皮往开抖,想给他裹回去,嘴里着急喊:“哎呦我的小祖宗,怎么就直接把大毛衣裳脱了呢,可别冻出个好歹来……”

        方谨初充耳不闻,他走得很快,几步把郭裕抛在后面,转过一面墙,到了他伯父晏居的寝殿,刚要进去,就看见白发玉冠的老人拄着一柄墨玉龙头拐杖站在院子里枝干苍绿的梧桐树下。

        他吓了一跳,赶忙快跑着冲过去,托着熙和帝的手就要把他往屋里扶,口中忙道:“阿伯!这大冷的天,您怎么一个服侍的都不带就自己出来了?”

        他感觉握着的手凉冰冰的,急着就想解自己的衣服,往脖子底下摸索半天才反应过来外衣已经脱了,忙又扭头喊郭裕“郭老公公!快拿阿伯的披风过来”,又一转头看见窗沿上摆着一只冒热气的盖碗,忙跑去端过来想递给熙和帝,手刚伸出去就低头看见里面居然是浓茶水,又紧着缩了回来不让熙和帝碰,对他怒目而视:“阿伯!您怎么又喝浓茶!我走的时候才嘱咐他们不许给您浓茶喝,谁胆子这么大?伤了脾胃可怎么好!”

        熙和帝一直都没做声,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一通没头没脑的忙乱,此时才慢悠悠地说:“没事,朕没喝,就放着闻个味。别瞎折腾了,朕不冷,天天屋子里憋着,出来透透气,一会儿就进去。”

        “惠宁,”他慈眉善眼地望着最疼爱的侄子,笑容宽和,“回来就好。”

        方谨初后颈略僵了僵,深深吸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把手里的盖碗放回去,略整了下衣襟,朝熙和帝大礼拜了下去。

        “臣方谨初叩见吾皇万岁!”

        熙和帝眼皮垂敛,看着方谨初那一身石青色的单衣,朴朴素素的一点纹饰都没有,和他日常的穿着大相径庭,越发显得劲瘦挺拔。

        他微微叹息一声,朝着奔过来要给他添衣的郭裕吩咐:“去给世子也拿一件朕的外袍过来。”

        说完,他也没叫方谨初起来,而若往常此时方谨初早就自己起身了,他与熙和帝间从来就没什么繁文缛礼,今日却只要没听到叫起,就一直规规矩矩地跪着,纹丝不动。

        很快郭裕抱着熙和帝一身赭黄色十二章纹的外袍出来,欲给方谨初披上,方谨初忙朝旁边避开好几步又重新跪下,恭敬地说:“臣不敢僭越。”

        郭裕停在原处,不知所措地朝熙和帝望过去,却听熙和帝轻笑道:“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小心了。小时候你淘气往朕的冠冕里撒尿,拿奏折撕纸玩,朕都没骂过你一句的,不过一件外衣而已,还不赶紧穿上。真是,光知道说阿伯不会保养,你这孩子自己倒穿这么单薄就往朕眼前杵,朕就不心疼吗?”

        “臣年轻火气壮,不要紧。臣幼年不懂事,给陛下闹了不少乱子,惭愧得很,臣今年就要及冠了,哪里还敢像小时候一样。”

        熙和帝听他这样说,不再强迫,挥挥手命郭裕又退了回去,踱了几步走到檐下放着的一把铺软垫的椅子前坐了,静静地凝视了方谨初半晌,喟然叹息。

        “惠宁,你这几年,过得可很辛苦。”

        霎时间如一道惊雷劈下,方谨初本能地就想装作听不懂,依旧像往常一样用痴语应付过去,下一瞬他就意识到皇帝既然同他说了这样的话,就不容他继续装傻下去。

        他向熙和帝磕了个头,直起身子平平静静地说:“有陛下偏爱,臣不觉得辛苦。”

        熙和帝又是一声叹息,欲将目光投向天际,却撞上了太极宫四四方方的高墙。

        他盯着远处阙楼飞檐上镂刻的三足金乌,简单地道:“朕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所谓帝宠都只是一时的荣耀,面子上的光彩罢了。更多时候皇帝越宠爱一个人,越会给他带去灾祸。更何况朕最一开始待你也并不全是宠爱,我想你小时候就算不懂,现在心中多半是有数的。”

        “阿伯,”方谨初再次换回了家常的称呼,柔声道:“您说的惠宁可能明白,也可能不是很懂,那都是些隐约的念头,并没多想过。不管您昔日的打算如何,您确实是真真正正地疼爱了惠宁十九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惠宁敬爱您的心意,也绝没有半分虚假。”

        他停顿一瞬,然后直白地说:“哪怕今天,臣要为这些年承受的帝宠付出代价,臣也并没有什么不甘心。臣真心希望您能够圣心顺遂,龙体安康,希望北靖山河平稳,政事安宁。”

        熙和帝不说话了,目光又转回到方谨初脸上,方谨初也不再多言,一老一少就这样一坐一跪,隔着一院子凋敝枯黄的花草互相对视,一个深邃,一个坦然。

        许久,熙和帝扶着拐杖慢慢地起身,方谨初动了一下,似乎想上去搀他,却又停在了原处。

        “恭送陛下。”他哑着嗓子,慢慢伏地。

        冷意从青石地砖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膝盖,逐渐浸入四肢百骸。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声熟悉的呼唤响在他耳边,一只遒劲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胳膊:“惠宁,起来吧,陛下走了。”

        方谨初猛然回头,看见安亲王灿烂的笑脸。

        “爹爹!”他心中涌上狂喜,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扑进了安亲王怀里。

        顷刻间,所有的恐惧、慌乱、忐忑、委屈一扫而空,方谨初揪着安亲王的衣服把头埋在父亲怀里,一边泣不成声,一边笑容怎么都止不住。

        方豫感慨万千,抚着独生爱子的头发,笑着嗔他:“多大的人了,眼看都要加冠了,咋还这么爱哭呢。”

        方谨初仰头,眼睛湿漉漉地瞅着父亲,一面就要往下跪:“惠宁拜见爹爹……”

        方豫忙扯住他,“哎,哎,你这孩子,不叫你哭哭啼啼的,也没让你这么多礼啊。刚才还没跪够吗?快站直了给爹好好看看。”

        他上上下下地把儿子好一番端详,又捏了捏方谨初的肩膀和手臂,摇头叹气:“太瘦了,怎么养的,一把骨头似的。”

        方谨初笑得眼睛弯弯的,心中喜悦不胜,口中却反驳道:“哪有,我现在一天吃十几碗饭呢,是因为长个子才瘦的。”

        方豫啧啧两声,松开他在他后背拍了一记:“走,跟爹爹回家。”

        “回家”二字入耳,方谨初蓦然找回了一些理智,失而复得的狂喜尚未落下,眼前时局的紧张又涌上心头。他有千言万语要问他的父亲,但这里看似空无一人,实则谁知道藏着多少耳朵,一句私话都不能说,只能微笑着点点头,欲跟在父亲后面,却被方豫一把攥住了手,紧接着一股浑厚的内劲从父亲那边传过来,把方谨初身上的寒气一扫而空,连脚趾都暖融融的。

        方谨初乐了,与安亲王并肩走着,一边偷偷也将自己的内力送过去,一条小鱼似的钻入父亲的经脉,在同根同源的河流里露了个头摆了摆尾巴就融进去不见了。

        方豫惊异地挑眉,回头看他一眼,方谨初得意地笑笑,颇有些炫耀的意思,方豫失笑,露出极欣慰的目光。

        直到出了太极宫,走在空荡荡的宫道上,四周除了远远值守的御林军外并无旁人,方豫才开口赞道:“功夫练得不错。”

        方谨初却没接这话,脸上笑得天真乖巧,口中说的内容却极严肃。

        “您知道娘去湘水了吗?是真的?”

        方豫微微点头。

        方谨初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心中苦笑不止。这一回可真是不凑巧,他们一家三口本来谁都不是有心,偏偏最后弄出来的表象怎么看怎么可疑。这幸亏他爹回来的时候除了两个贴身的随从一个士兵都没带,否则怕不得让人以为他这是送走老婆儿子自己回来逼宫造反的?

        “没事,你娘一个妇道人家,回趟娘家而已,不至于叫旁人多想。陛下那边为父基本都讲清楚了,还直接求他派人去接你娘回来,算日子应该快到了,没啥大事。”方豫小声宽慰儿子。

        方谨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就数落:“还不是您老人家突发奇想,边关守将无诏擅入京城还武力闯宫,您可真让儿子开眼,我在丰野听说的时候差点让您吓个跟头!还说什么讲清楚,我阿伯是什么人您心里不明白?他老人家说三句话,您得往后面想十句,您觉得清楚了,谁知道人家想到了哪?我这些年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一点错,您可好,多少年铜墙铁壁,一搞就搞出个天下奇闻。”

        安亲王被儿子训得服服帖帖,一声不敢言语,老实认错:“是为父不对,给你惹麻烦了。惠宁,这些年辛苦你,多亏家里有你,我才能在边关一直高枕无忧。”

        听父亲这样讲,方谨初反而又不好意思了,微微低头讪讪地说:“对不起,惠宁一时情急,话说得不当,父亲莫怪。”

        方豫忙摆手,说实话他一向直来直去,自问在权术方面不及儿子多矣,从方谨初稍微明白些事理就开始给他出主意。后来边防吃紧,他常年在靖安不怎么回来,更是由儿子彻底接手了朝堂上的事务。他自知此次事情做得冲动,不知道砸了多大个烂摊子给人家收拾,面对儿子的抱怨一点底气都没有。

        别的不说,就惠宁四年前不动声色把魏钧推上丰野镇抚使这事,便绝不是他这个当爹的做得来的。

        就听儿子又问:“陛下可有说怎么处置您突然跑回来这事?”

        方豫满不在乎地说:“我让他拿军功抵罪,他罚我在宫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然后就让我回家闭门思过。”

        方谨初猛然停步,心疼地蹙眉望了父亲一眼,蹲下来手掌覆上父亲的膝盖,用真气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方豫腿部的经络,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才起身说道:“爹爹受苦了,回去惠宁帮您寻保养关节的方子,给您好好养养。您多年征战,本来就一身旧伤,离了战场可不要再逞强,阿伯那里该服软就服个软,可别硬撑。”

        方豫听着儿子的细心嘱咐,老怀甚慰,忙点头都应了,心里熨帖得不行。

        方谨初就继续往前走,一边沉吟一边把自己的想法慢慢往出说:“若说您这次回来一点好处都没有,那倒也不是,只是时机有点巧,怕陛下会多想。不过现在既然咱们父子都已经回来,问题就不大了,以您现在的威势,给陛下留一点罪名把柄反而是好事。现在最麻烦的,还是东宫那边。”

        他仰头问父亲:“您可有东宫的消息?”

        方豫摇一摇头:“我回来这几天一步都没出宫门,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陛下,只确定小朝身子骨无病无灾,别的都没敢多问。”

        “您做得对,”方谨初立刻说,又宽慰父亲:“没关系,回去我再想办法打听,只要太子哥哥人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说话间父子俩已出了宫城,早有太极宫的内侍派人通知了王府,接他们的两匹马已等在宫门口。方谨初紧走两步要上前替父亲牵马,却见方豫没等他伸手就一拉缰绳飞身跨上了马鞍,动作之利索把方谨初和下面站着的仆人都看愣了。

        “怎么了?”方豫骑在马背上愕然。他在军中太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等上下马的繁文缛节。

        方谨初摇头失笑,说“没事”,转身上了另一匹马,父子两人一同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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