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APNA
当夜东宫闹了不小动静,太子妃的母亲恰好在女儿那里住着,太子把姜乾扭送京兆府、驱逐孙昭训的消息一传回来,姜夫人立时惊得面无人色,紧着就和女儿商量。姜妃品性孤傲清高,日常与太子讲论诗书琴瑟和谐,却最不耐烦这等腌臜俗务,一句“咎由自取”把母亲气了个倒仰。
没等和女儿掰扯明白,姜乾的母亲、姜家二太太已找上门来,拉着大嫂哭得六神无主,一边哭一边骂。却不提防太子正好回来经过,在门外听了几句,立马勾动起方才的心事,当即就推门而入,指着姜二太太好一通斥责,很说了些重话。姜太太早习惯了女婿温文尔雅轻声慢语的作风,哪见过这副阵势,反应不过来没忍住就跟着弟妹一起抱怨顶撞了几句。
谁知太子二话不说立刻命人把姜氏妯娌逐出东宫,无诏再不许上门,说“免得教坏了他的嫡子”云云,连太子妃跪地哭求都没搭理,还下令将太子妃禁足,把后宅折腾了个人仰马翻。
这也还罢了,东宫关起门来怎么折腾也是自己家务事,第二日早上刚过巳时二刻,方谨初陪母亲用了早膳正在说话,下人来禀告说宣武侯带着母亲和妹妹前来拜见王妃娘娘,秦妃忙说请进。还没等魏钧进来,忽然门外又急匆匆地跑来一人,经过魏钧身边都没顾上行礼,一径冲进了福禧堂,膝盖刚落地就忙着开口:“世子,朝上出事了。”
此人却是回事处的孙管事,方谨初一愣,望了一眼母亲,正欲详细问他,抬头又正看见魏钧领着刘氏和妹妹站在堂下,忙朝孙管事做了个稍后的手势,起身迎接魏钧母子。
“臣拜见义母!”
“臣妇魏刘氏携女叩见王妃娘娘!”
秦妃忙说“不要多礼,快起来”,命儿子扶他义兄起来,贴身的侍女一左一右扶起了刘氏和魏家小妹,自己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展开笑容略寒暄了一句,就敛眉朝方谨初慎重地说:“不是说朝中有事?不必在我这陪着了,快去忙你的正事要紧。阿钧,你也去。”
说着她又向刘氏笑道:“来,咱娘仨说点贴己话,让孩子们忙去,”又朝魏家小妹招了招手,“来,孩子,到我身边坐。别怕,都是一家人。”
魏家小妹红着脸怯怯地应了声“是”,早有下人搬了椅子过来,魏钧就和方谨初一起向秦妃行了一礼,领着孙管事退了出去。
三人并没回忍冬堂,就近在福禧堂旁边一处唤阅剑斋的书房坐了,孙管事便迫不及待地禀告:“今日上朝,兴渠侯等几家睿王旧党的门生突然一起弹劾禁军总管姜子成贪污军饷,姜大人在辩解的时候不慎落入对方圈套,竟被他们揪出太子利用妻族豢养私军图谋不轨,拿出了不少似是而非的证据,包括昨天迎凤街上那场大闹也被提了好多次,说太子纵容家奴欺辱功臣,是失德的实证。”
魏钧倒吸一口冷气,方谨初叹息一声,并没有很意外,冷静地问:“然后呢?陛下怎么处置的?这事是谁报到你这里的?”
“陛下没有处置,只说知道了,就推说龙体不适让退朝了。这事是东宫刘詹事来报的,刚刚喊着十万火急差点直接闯进来,让小人拦在了中门外面,您原来吩咐过不能和东宫的人直接见面。”孙管事恭恭敬敬地说。
方谨初微微闭目,满脸疲惫之色,魏钧忍不住安慰他:“别担心,这一看就是睿王不甘心就此认输,想在一败涂地之前拼死一搏。刚刚孙管事不是说证据都似是而非,陛下又没说怎么处置。不如告诉太子让他稍安勿躁,睿王的人拿出什么证据,只管堂堂正正地反驳回去,拖到睿王离京,也就算过去了。”
孙管事一听就连连点头,觉得极有道理,却见方谨初揉了揉眉头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如果当真是鱼死网破,怎么会有如此章法,睿王分明早准备好了就等一个时机。他攒了这么多年的本钱,被我一封奏折坏了大事,怕是要恨毒了太子和我,报复起来谁知道还有多少后招。”
魏钧不由疑惑:“不是说陛下一直都属意太子继位,先前那些年默许睿王争位只是制衡之术?现在情势已然明朗,除非睿王能拿到太子谋逆的实证,不然还能翻出多大风浪?”
“不一样,”方谨初果断摇头,“你还没有彻底了解我皇伯父那个人,如果他真觉得都是无稽之谈,就会当场驳斥睿王;若他当众申饬太子几句,那就说明他相信了但并不在意,也不会太麻烦。唯独像现在这样不置可否最为麻烦,反而说明陛下心中有所动摇。如果陛下犹豫之后不准备计较,还有可能不了了之,可万一陛下改了主意,那就会在一夜之间突然雷霆万钧地发作出来,不给任何人准备的时间。”
他笑容愈加苦涩,喟然叹道:“此事细究起来也是我害了太子哥哥,原来陛下不在乎两宫夺嫡,是因为他自以为所有局面都在他掌控之中,可最近先是我这边露了痕迹,又知道了方槿凌那些人瞒着他做的事,肯定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免不了就会怀疑太子哥哥优柔寡断的性子也是装出来的。我昨日观太子行事,就知道他虽然表面还保持着寻常作风,心里的气却已经浮了。他这十来年攒了数不清的怨恨忧惧,现在这样乍得乍失,哪还能做到大哥说的那样沉稳,只怕会给敌人留下更多破绽。”
魏钧默然,心知他说的是实情,眼见方谨初才开朗了一夜又开始忧心忡忡,忍不住便说:“你别太耗心神了,你对太子早就仁至义尽,如果走到今天他还是立不起来那就是造化天性如此,与你不相干,不要太过难为自己了。或者你让我试试,有些事情我还在查,或许可以釜底抽薪,睿王……”
“你不要动,大哥,”方谨初突然打断他,“除非陛下明着调你回来,不然任何时候边军参与朝中争斗都是大忌,你立功归来本就惹人注目,可不要出什么差错。太子的事固然棘手,却更加不能牵累了你,我禁不起。”
魏钧心中一热,明知道他讲的是朝局,却仍因他话中的关切意味禁不住心猿意马,却也并不能说什么,只好默默地压在心里。
就见方谨初撑着桌子慢慢起身,吩咐孙管事:“备马,我去东宫一趟。”
他看对方神色迟疑,无奈道:“我给东宫当谋臣之事陛下已经知晓,昨天的风波又是因我而起,再避嫌就太刻意了,直接去吧,不妨事。”
说完他又反过来安慰魏钧:“我去问问具体情况,把太子先安抚下来再说。大哥也别担心,你好容易回来一趟,难得与家人团聚,正该好好陪他们逛一逛。今天有大朝会,我估计最早下午,最慢后天陛下就会召见你,到时咱们再商议。”
魏钧点头,站起来道:“我送你。”
然而方谨初这一去东宫就几天都没回来,除了当天遣人来向秦妃禀报了一句“暂不回来”,就再没送回别的消息,连宫里也没任何诏命出来。魏钧在王府西院一直等了三天,也没等到熙和帝召见的旨意,更没听说任何与太子或睿王有关的讯息,倒与家人度过了几天平静无波的生活。只是却不知道这种波澜不惊之下,究竟在酝酿怎样的风暴。
五月初一,天光才刚刚放亮,一名红衣太监骑着马来到了安王府西院,送来了陛下的口谕:召宣武侯进宫面圣。
“平身吧。”
魏钧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谢陛下!”
明霄殿的地砖上刻着蜿蜿蜒蜒的暗纹,魏钧方才垂眼时匆匆一瞥,没认出是狮子还是狻猊。龙涎香气从大殿四角袅袅散出,身后窗扇敞着一溜,初夏晨光斜斜地洒进来,把殿中照得光明亮堂,在鹤嘴香炉附近聚成一团一团的烟气蒸腾。
“郭裕,给宣武侯看坐。”御案后熙和帝的声音像从九重云天之后传来,不紧不慢。
魏钧忙又道谢,坐下之后抬头往御案那边看过去,不由一愣。
站在熙和帝身边研墨铺纸伺候的,并不是哪个内侍宫人,却是几天没见的方谨初。
那孩子并没往他这边看,正低头握着一块御用的朱墨细心地研磨。他穿着一身浅金色的湖绸内袍,外面罩着竹青对襟,衣摆绣着山石,纹路淡淡的好似水墨皴染一样。他敞着一点衣襟,领上镶着一条真红色的绦子,袖子也沾着一丁点朱红墨迹,越发衬出他莹润如玉的肤色。
魏钧不敢再看,垂眼低下头去,耳畔听得熙和帝不咸不淡地几句寒暄,忙恭恭敬敬地应了,就听皇帝忽然换上了家常的口吻,冲旁边的侄子说:“惠宁,别忙了,够了够了。去跟你义兄坐着吧。”
方谨初清脆地应了“是”,才抬头望了魏钧一眼,微微欠身说“兄长来了”,底下魏钧早已起身弯腰抱拳道:“参见世子。”
熙和帝就呵呵地笑了,两人各自站直,眼中一点情绪不露。方谨初从御案旁边的台阶走下来,魏钧忙欲给他让座,还没开口方谨初就十分利索地坐在了他的下首,反向他笑着说:“兄长请坐。”
魏钧忽然想起,四年前他差不多就是同样的时候,在宫中第一次见到熙和帝,现在四年过去,皇帝头上的白发明显又稀疏了许多,额头两颊又多了几片褐斑,连说话的声气都比先前弱了不少。
一代传奇帝王,如今已是垂垂老矣,只有头上的金冠还依旧光灿耀眼。
就听熙和帝和和气气地说:“魏卿从丰野赶路回来辛苦了,朕本想廿七那日就见你来着,结果前几天有点琐事,朕身子不大爽快,才拖到了现在,魏卿别怪朕慢待。”
魏钧忙侧身答道:“陛下言重,臣不敢当,您保重龙体比什么都要紧,蒙您召见已是荣幸,臣多久都等得。”
熙和帝笑呵呵地点头,忽又一板脸,对方谨初佯怒道:“有没有好好招待你义兄?朕先前派你去丰野,你同人家魏侯胆大胡闹的事朕还没跟你计较,现在人家又立了大功,是朕的栋梁之臣,你若再仗着出身无理蛮横,朕可不饶你。”
方谨初忙大声叫屈:“阿伯!您又不是不知道,惠宁什么时候真正胡闹过了?原来的事惠宁都知道错了,这几个月一直在家反省连门都没怎么出,您不也说不会再怪罪惠宁了吗?怎么又翻旧账。”
熙和帝好脾气地笑笑,点头道:“成,看在你小子这次够老实,又亲自出城跑了一趟接回你义兄的家眷,朕就饶了你。”
他又朝魏钧说:“你的封赏诏书朕已经拟好,送去门下复议了,一会儿你回去差不多就能准备接旨,从今日起,你就是咱们北靖的一品侯了。”
魏钧立刻起身朝熙和帝大礼拜下谢恩,熙和帝笑着看他行完了礼,就命方谨初扶他起来。
方谨初应了一声,从座位上起来伸手去扶魏钧,魏钧正要逊谢,就看见他借着身形遮挡朝自己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顽皮的表情,心中一乐。
他仍一脸严肃地坐回去,听皇帝又冲他说:“朕原打算在平都另外赏赐你一座宅子,礼部那帮老学究恼人得很,非说你在丰野已经有了侯爵规制的府邸,两地建府违背礼制给朕驳了回来。说起来你这孩子古板得很,虽然朝中一直有边军主将家眷不得随军的惯例,但你家原本世代就长在安溪,就算在原籍居住也不能算是逾制。把二老送来平都也罢,还把朕赏你的财物都拿去当了你那支骑兵的军费,委屈你爹娘一直在城外住着,朕瞧着也挺不落忍,就借着这次封赏命礼部重新给你爹娘在皇城附近挑一间方便居住的宅第。他们挑了半天给朕报上来了故秦尚书的宅子,地段房间都不错,就是荒置已久需要整修,还得再等上几个月。现在既然惠宁把你们接去了王府,那不妨就先安心住下,他们家院子大得很,你只管住他的,吃用都不用跟他客气。这小子平时可没少跟朕要好东西,前阵子还不听话尽欺负朕,你加把劲帮朕抢回来点,给朕出气。”
魏钧听熙和帝说得风趣,便也笑着答道:“臣遵旨。陛下您既这样说,臣可就真不客气了,您家世子去丰野的时候,可是把臣那折腾得鸡飞狗跳,花了臣不少银子,臣可得找补回来。”
熙和帝哈哈大笑,指了指方谨初连连点头说“很是”,方谨初不料自家大哥居然学会了在陛下面前睁眼说瞎话地挤兑人,很是愣了一下,才哭笑不得地接上了魏钧的话向他与皇帝告饶。
就这样君臣三人亲密热络地说了一会话,魏钧拿出君前奏对的功夫小心地应付着,皇帝却既未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话里话外都把他当自家子侄不许他太客套,也没有公事公办地跟他讲谈军政朝务,连丰野保卫战的详情都没细问,只听了个双方战损情况就转了话题。并且除了一开始那句升他为一品侯的话之外也并没提其余的封赏任职之类,说的基本都是些日常的闲话。
魏钧一边仔细听着,一边心里就开始发沉。按照他和方谨初之前的猜测,皇帝这次召魏钧回来应当是把他看做了北靖军中未来的中流砥柱,当有托孤之念,可现在这态度,哪里有一点交代军国大事的意思?
过不多时,就听皇帝淡淡地道了声“乏了”,魏钧忙起身告退,方谨初跟着站起来朝皇帝笑说“我送兄长”,殷勤地送了魏钧出去。
两人站在门外互相行礼作别,低头的时候,魏钧听见对面细如蚊蚋地飘来一句话:“太子在外面等你,他跟你说什么都不要同意。”
魏钧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告辞而去。
果然,他刚走出太极宫的大门,就在旁边的官道上看见了太子的銮驾。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宣武侯免礼!”太子显然已经等了他很久,一见他连礼都没叫他行完,就忙抢上托住了他的手。
他虽是在笑,眉宇却仍不自觉地皱着,笑容却比前几天更加亲切,嘴角弯出了一个夸张的弧度。
“魏卿,孤从听说陛下召你进宫,就赶紧来等着了。有一件事情,孤想问问你的意见。”
魏钧警觉顿起,面上反而随太子一起笑了起来。
“殿下请吩咐。”
方谨初轻手轻脚地回到了明霄殿内,远远看着熙和帝好像耐不住疲惫歪在龙椅上阖着眼睛养神,郭裕正从殿东角的耳房过来,抱着一条薄毯小心翼翼地往前蹭,怕落脚重了惊醒了皇帝。方谨初见状忙冲他挥了挥手做了个停步的手势,自己提起真气,用上了轻身的功夫无声无息地掠到了郭裕旁边,又蹑手蹑脚地凑近了熙和帝,替他轻轻地搭上了毯子,果然一点都没惊动。
郭裕笑了,抿着嘴朝方谨初比了个大拇指,又作了个揖用口型说“拜托世子了”,踮着脚退到了侧门外面。
一时明霄殿内除了打盹的皇帝和站在旁边等着的方谨初,就剩了殿角几个看炉子打扇的宫人。
约摸过了两柱香,熙和帝突然喘嗽一声直起了腰,身上搭的毯子立刻往下滑落。方谨初早有准备,左手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毯子,右手里早捏了一块干净的布巾,凑近了替熙和帝轻柔地擦去了嘴角的一点涎液。
“哦,你还没走呢啊。”熙和帝垂着眼皮迷迷瞪瞪地说。
“吱呀”一声殿侧的小门被推开,在外面恭候的郭裕托着茶盘走进来,替皇帝换了桌上已经凉掉的茶水,香气清幽淡雅,正是新贡上的银毫。
方谨初轻轻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布巾,走到熙和帝身后替他捏起了肩膀。他现在不需要再在皇帝面前掩饰武功,一边捏一边就悄悄用真气替伯父调理起经络。
熙和帝只感觉一股热气从丹田涌出,流入到四肢百骸,舒服得像泡在热水池里一样,不禁哼了一声,嘟囔道:“小没良心的,有这好本事,憋到现在才让朕享受到。”
方谨初自从把自己的底牌都掀了,对着皇帝就很有种无欲则刚的底气,听伯父这样说也不在意,柔声道:“有张院判精心调理和娘娘们伺候呢,惠宁这点雕虫小技哪好献丑。阿伯若喜欢,以后惠宁每天都来给您按一阵子。”
谁知熙和帝反而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叹息了一声说:“算了,你最近刚病过一场,留着点力气自己好好调理调理,别为朕这一把老骨头损耗了。你看你瘦的这个样子,像朕怎么欺负你了似的,等你爹再回来朕可怎么交待。”
方谨初心中一暖,手上的力气仍没松,俯身向伯父笑着说:“阿伯别担心,惠宁只是一时饮食不调,太医说我长身子呢,瘦一些也不要紧,等年龄大一点补补就好了。”
熙和帝微笑点头,仍在他手上拍了拍:“好,那阿伯就不跟你客气了,也不用很当个事,朕的身体自己知道,你来看朕的时候随便帮朕捏两下舒坦舒坦就行。你先坐下,朕有话问你。”
“魏卿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吧,一直不成亲,家中二老不记挂吗?”太子携着魏钧的手,在长长的宫道上慢慢走着,身后的车驾和伺候的人都落后很远,好让两人安心说话。
“回禀殿下,臣当兵那会儿怕岁数小人家不收,原多报了三岁的,实则臣今年二十有六。”魏钧答道。
“哦,”太子恍悟,殷切地说:“孤就说看你不像快三十的人。那也不小了,虽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却也不能耽误了自家传宗接代的大事。现在边境既然已经安宁,魏卿功业既成,是时候考虑一下婚姻大事了。”
“臣在丰野有姬妾,婚娶不急在一时。”魏钧口中恭敬地应答,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太子分明就是想替他牵红线,惠宁刚才叫他“不要同意”,莫非就是已经知道了太子的意思?莫非……某些压抑已久地妄念被太子这一句勾动得如春草般迎风招动,撩拨着起伏的心绪,令他不自觉就把心里想着的人说了出来。
“臣义父三十岁上才娶妻,生惠宁的时候已经过了不惑,看惠宁的人品才华,就知道晚点成亲生子也未必没有好处。”
话一说出,魏钧心中先是怦然一跳,立马又懊恼怎么下意识当着太子喊出了方谨初的小名,太子却没察觉,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赞同,说:“你这话也有理,只是你这当大哥的不成亲,小心耽搁了底下弟妹。”
“阿伯您说。”方谨初乖巧地坐在御座旁边宫人搬来的杌子上,仰头看着熙和帝。
“你对你义兄,到底是怎么看呢?”熙和帝精神好了一点,用家常闲谈的语气问道。
方谨初马上笑了,不假思索地说:“阿伯都说了,我义兄是您的栋梁之臣,臣自然也只有尊重的,哪有什么看法。”
“四年前你义兄刚来的时候,那会儿你还在假装亲近睿王混淆朕的耳目,暗中替太子做事,当时你拿你义兄作筏子,在朕面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暗地里却不把人家放在眼里,还怕太子着急笼络人家碍了朕的眼,故使计借睿王的手撺掇朕把你义兄调去了边关,朕说的可对?”熙和帝话说得略沉了一些,带了些淡淡的告诫意味。
方谨初并不意外,赔笑道:“陛下明察,臣先前糊涂,实在也是没想到我这养马出身的干哥哥真能这么快在丰野站稳脚跟。您知道的,臣先前怕您不乐意,练了一身功夫不敢声张,光羡慕旁人有机会上战场历练。有次户部调配靖安的饷银出了点问题,臣费了好多心思在您这里旁敲侧击了几回,好容易替我爹解决了,转头就听说他在靖安有个义子,还手把手教他武艺兵法,臣那时候还小,心里不忿得很。后来听说他立了了不得的战功,更不觉得是他自己的本事,所以就有点迁怒,原想给他挖个坑让您给他远远打发了来着,省得他回靖安我爹还要白送战功给他,结果却让他当了镇抚使。您既然有心重用,臣自然不会给您添乱,却也不觉得他真能在丰野那地方待住。后来听说他一去丰野就大刀阔斧地革新,把我爹原来在靖安军的体统全变了,连往来书信都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臣就更加觉得他狂妄。然而没过多久,睿王哥哥突然气急败坏地来找臣,说义兄不听兵部调配,专门和他作对,央臣往丰野走一趟给他找找义兄的把柄。臣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睿王一直利用兵部和他的党羽给我义兄使绊子,却都被义兄从容化解,臣打心眼里看不上睿王哥哥目光短浅的做派,却对义兄改观了一些,觉得这人有几分谋略见识。臣去丰野的时候确实故意惹了点乱子,倒不为别的,主要想试探试探他的心性,这一试探,才发现我义兄那人挺不错的,胆略气度都有,对我爹也算不忘旧义。他不知道臣会武艺,把身边最得力的高手都派给我,臣就不再把原来那点龃龉放在心上了。他能短短时间屡建奇功,让臣叫他一声哥哥也当得起了。”
这一篇话他说得轻快流利,从表情到眼神全都无懈可击,于三分真中藏进去了七分的假,种种显现出来的关窍全都若合符节,却把两人之间的真实心意遮掩得滴水不漏。
熙和帝果然立刻信以为真,沉吟了一会儿才徐徐地说:“这倒也罢了,朕最看重你的就是你识大体懂大局。你是朕养大的孩子,脾气骄纵一点又怎样,只要你不学着旁人欺哄朕,喜欢谁讨厌谁都随你心意,面子上的礼数不错也就完了。朕还有一件事问你,你老实告诉朕。”
“阿伯请讲,惠宁知无不言。”方谨初真诚地说。
“臣的弟弟还在外面求学,小妹年龄更小,婚嫁更不急于一时。殿下怎么想起关心臣的弟妹了?”魏钧奇怪地问。
太子笑了笑,面上带出一点羞涩,“实话同魏卿讲,其实孤真正想问的,是你愿不愿意让你妹妹嫁进东宫?”
魏钧心中大震,脚步略一停顿,险险收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声“不行”,脸上却已显出犹豫之色。
太子一见自以为猜到了他的心思,忙道:“魏卿不要误会,前几日在街上偶遇,孤就对令妹的品貌一见倾心,她那么一个小姑娘,难得对着满街纷乱都能镇定自若,举动大方又知礼,一看就知道是温良贤淑的脾性。孤看待魏卿更是如同兄弟,若魏卿肯点头,孤立刻就去向陛下请旨,婚后一定会好好待你妹妹。有你给你妹妹撑腰,将来也不必担心旁人欺负了她。”
太子说一句,魏钧起伏的心绪就冷上一分,些许旖旎情思跑了个干净,才知道方谨初刚才话中所指原来是这个。他在宫道右侧站定,毕恭毕敬地抱拳躬身道:“殿下抬爱,臣与家妹不胜荣幸。只是小妹出身乡野,比不得东宫的娘娘们知书达礼,恐怕没有您期待中的见识教养,配不起东宫妃嫔的身份,还请您三思。”
“不妨事,”太子一摆手,兴致仍然很高,“你还不了解孤是怎样的为人,孤平日里虽然显得有些刻板,那是为了顾及太子的身份与皇家体统,私底下孤最是随和不过,除非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过,从没和身边人红过脸。听说你家中二老不耐烦应酬,一直在庄子上住着,和京中权贵并没什么来往,你过一阵子说不定还要返回边关,就算你自己还没遇到心上人,总要先安顿好令妹的婚姻大事,否则岂不是给二老留难题——总不成去托那睁眼瞎的官媒。孤知你心高气傲,恐怕不愿意妹妹与人做妾,因此才不愿答应,但孤可以承诺,只要你点头,孤立马去找父皇请旨,以侧妃之位迎娶令妹,到时令妹上了皇家玉牒,你们魏家也就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孤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替你照顾你的家人。而且……”
太子左右略略张望,压低了声音说:“孤实话同你说,姜家这几年给孤惹了不少乱子,你应该也听说了,这几天睿王的人狗急跳墙咬着姜家不放,想把脏水泼到孤的身上。孤原本看在夫妻情分上想拉一拉岳父和舅兄,可细查之后才知道对方居然并不全是诬告,这些年姜家打着孤的旗号实在很做了些贪赃枉法的丑事。昨天惠宁劝孤弃卒保车,公事公办把姜家交出去给刑部和大理寺论罪,这样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我岳父丢掉官职封爵,只要孤能顺利继位将来还能凭皇室姻亲的身份再另外加封。孤却觉得与其这样,倒不如索性把未来的皇后人选也换上一换,不是孤无情,实在是姜家此次过失不小,正经论罪的话会被直接贬为庶人,就算孤登基之后格外开恩,终究有伤朝廷的体面。如果你愿意把令妹嫁给孤,将来最低也是正一品四妃的身份,若时机合适……前途不可限量,魏卿可要慎重考虑。”
“据你所知,太子对你义兄,到底是现在才起心思笼络,还是早就有所默契?”熙和帝不紧不慢地问。
方谨初讶然,诧异道:“您怎么会这样问?”
他拧着眉头好一阵琢磨,才迟疑地开口:“臣不知道您所指的默契到底是什么,臣第一次遇见义兄,确实是跟东宫的詹事一起,臣当时不认识义兄,正为太子哥哥受睿王挑拨总想拉拢军中将领的事发愁,跟他们起了好大的冲突,差点为这事挨我娘一顿打。事后臣才查问明白,原是有人眼红义兄升迁太快,借两宫党争的手给我义兄下绊子,太子哥哥倒是被利用了。若是这样,那反倒说明他俩先前并没什么瓜葛。再有就是后来义兄升任镇抚使之后,臣在家门前听太子哥哥提了一句,说他也在其中使了一点力气。您知道臣当时还忙着避嫌,只在暗中帮太子哥哥介绍过几个门生,具体他怎么操作的臣就不大清楚了。据臣猜想,我义兄那样的人肯定谁都想要拉拢,但想让他在您之外另认别的主子,只怕没那么容易,毕竟连我爹凭着义父的名分都未能把他彻底收伏,现在他在军中都快能跟我爹平起平坐了。将来如果太子哥哥当上皇帝,义兄定然会毫不犹豫地效忠新君,但如果说他早就被太子哥哥笼络了在夺嫡之争中给东宫出过什么力……应该不至于吧,臣觉得。”
方谨初说到最后,不确定地摸了摸下巴,犹豫着又说:“要不然您再派人查一查?臣在丰野认识了几个将军,您宣几个人回来,或者再派人去问问?”
熙和帝摇头失笑,神色明显放松了下来:“朕不过随口一问,哪有为这个专门调动边军守将的。罢了,由他们去闹吧,朕也懒得琢磨了,反正折腾到最后天下也是他们的,朕老喽,管太多招人嫌,养养身子骨是正经。”
方谨初马上起身,搭着皇帝的胳膊关切地问:“阿伯,惠宁送您回寝殿吧?或者您再散散步,一会就该用午膳了。”
熙和帝笑眯眯地扶着侄子站了起来。
“殿下,”魏钧在永华宫的院墙外面单膝跪了下来,朝太子抱拳恳切地说:“有您今日这话,来日臣必为您肝脑涂地。臣出身微贱,先蒙义父赏识,后得陛下隆恩,以一介庶民的身份连续升迁,如此殊遇臣时时刻刻惶恐不胜,哪敢在您面前轻狂。别说是侧妃高位,就算您看上了臣的妹妹想召她做个侍妾,也是臣一家难得的荣幸。只是臣有兄弟两个,爹娘只养了一个女孩儿,小门小户难免娇惯,臣做大哥的天天在外面打仗,既没怎么在爹娘膝下尽孝,也没体贴过弟妹的心意,连家父家母有没有给妹妹定过亲都一无所知。承蒙殿下青眼,臣与妹妹喜出望外、感激涕零,本不该有所推诿,但臣还是斗胆想向您请求,能否允臣先回去与二老和妹妹探问一二,看看他们的心意?要不然传出去人家难免说臣一封侯连孝道礼法都不顾了,越过父母替小妹承诺婚事,不说殿下您礼贤下士,却说臣热衷名利攀龙附凤,岂不是反而不美。”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太子不由点头,一边伸手扶他起来,一边说:“你说得对,孤也不是非要逼你当场决定,孤平生最不齿仗势欺人的做法,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岂能不让你问一问令尊令堂的意见,总要你们一家心甘情愿。今日只是同你说明孤的心意,你可以回去与家人慢慢商量,想清楚了再给孤答复。”
魏钧终于松了口气,从地上起身,低头说了句“谢殿□□谅”,后脊已有冷汗渗出,布料凉凉地贴在肌肉上。
“不要客气,说不定很快我们就真正是一家人了,”太子站在原地朝他微笑,双手拢在袖子里,神色温和亲切,“算时间你差不多该回去接旨了,孤不耽搁你,你去吧。”
等到魏钧出宫回到王府西院,果然传旨的太监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坐在正堂里陪着魏山说话,妙语连珠笑容谦卑,没有一丁点架子,旁边还站着孙管事。一见他回来,那太监立刻起身,满脸堆笑地赶着上去作了个揖,一连说了好几声“恭喜”,魏钧客客气气地与他回礼。
早有孙管事先一步替魏钧准备好了香案,魏钧刚从宫里出来本就穿着官服,魏山也穿了三品武将的服色,王府的婢女扶着刘氏出来,也已换上了三品诰命的服饰,一家三口在堂中跪下,听那太监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念了一柱香,方三跪九拜地接了。
旨意内容果然就和熙和帝在宫中说的差不多,魏钧的三品侯升为了一品,还加了八百户食邑,魏山和刘氏的封诰也跟着提了一等,把二老听得喜不自胜,冲着圣旨连连叩头,一声“谢主隆恩”喊得诚心实意。
等送走传旨的太监,刘氏尚在喜孜孜地推着丈夫让他给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念一遍,魏钧已端正了脸色,向父母道:“爹,娘,您二位先坐下,儿子有话同你们商量。”
说完,他又朝里屋看了看,问道:“小妹呢?叫她也出来,这事儿与她有关。”
魏山与刘氏不由大奇,瞪着眼睛不明所以,魏钧一边叫人把圣旨好生收起来,一边就简单转述了刚才太子说的话。他把姜家的事略过不提,更没说什么皇后人选,只说“太子有意纳小妹为侧妃,让我回来问问您二老的意见。”
夫妻俩面面相觑,魏钧常年不在家,他们对儿子这个一品侯尚且没什么感受,怎么也想不到还能有一日同未来的皇帝结亲,这感觉太过虚幻,两人直着眼睛瞅着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却听内室传来一声颤抖的娇呼:“哥哥,我不愿意!”
就见魏小妹扶着一个丫鬟昂着头走出来,朝父母和兄长行了个礼,含泪说:“哪有兄长十年不归家,归来就要把胞妹送去给人家做妾的道理!太子纵然高贵,我却不愿仰正室鼻息过活,请哥哥替小妹做主!”
说完,她直接往地上一跪冲着门口的方向拜了下去,魏钧赶紧抢上扶起妹妹,正欲温言安慰,又听身后另一个声音传来:“怎么样,大哥,你没有答应太子吧?”
几人忙一起回身,看见方谨初匆匆忙忙地走进来,嘴上还在迫切地追问:“太子昨天与我商议纳你妹妹的事,我一听就不妥,又不好明着拦他,你……”
他已看清屋里情形,口中的话顿住了,自悔莽撞,连忙向魏山夫妻欠身:“老叔、大娘,惠宁鲁莽。”
青石地砖上逶迤着一片水红色的绫布裙摆,方谨初侧过身子将视线避开,魏小妹亦忙忙低下头去,小声说了句“女儿告退”,就带着丫鬟往内室走去,颊上已晕起一抹飞红。
魏钧目送妹妹离开,转身向方谨初说:“放心,你都提前叮嘱过我了,我自然没有同意。”
方谨初吁了口气,又冲魏山夫妻弯着眼睛笑了笑,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一串话利利索索地说了出来:“皇妃虽然尊贵,可你已经是手握重兵战功赫赫的将军,裙带关系未必能给你多少助宜,只会反过来成为掣肘。古来外戚掌军者虽众,但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地走钢索,远的不说,你但看我和太子的母族秦家,就知道居上位者有多忌惮当将军的皇子外家。太子现在殷勤是因为他还没登上帝位,一旦他做了皇帝,想法肯定不会同今天一样。何况皇伯父本来就疑心你和太子早有勾连,就算有心上进,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同东宫结亲。令妹年岁并不大,等到将来边境安宁,你调回中枢,再想送令妹入宫也不迟,不必急在一时。”
魏山夫妻不由连连点头,他们虽不懂朝政的大道理,却知道若登高太快必跌重,儿子刚刚说的时候就已觉得不踏实,何况连他们恩人家的公子都这样反对。
魏钧也忙柔声道:“别急,我明白,我本来就没有攀附的心思,就且不论政局,太子对我们家来讲也是齐大非偶,我岂会贸然应承。”
方谨初眉宇松懈下来,笑容十分自信:“你放心,令妹的前途包在我身上,满平都哪个贵介子弟我不认识,且先让她在家多陪老叔和大娘几年,等她岁数到了,我一定给她寻个如意郎君,何必入宫去争皇帝那点子虚无缥缈的宠爱。”
魏钧爽朗一笑,毫不见外地答应了“好”,魏山夫妻亦忙道谢不迭,只感觉自己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儿女三个都能得贵人如此提携,欠安王世子的恩情此生也难报的。
这日过了午后方谨初并没再过来,他几日未归,处理完眼前这事后就去了秦妃那里给母亲讲起了这些天的变故,安抚母亲心中的不安。魏钧同样陪爹娘说了大半天话,重点把平都眼前的局势与各家派系用浅近易懂的方式说给了爹娘,以备将来他们在都城长住难免有需要单独应酬人情的时候。
至夜,魏钧送父母回寝室安歇之后,转道走向了他妹妹的闺房。
他站在门外隔着窗子轻声唤着妹妹的小名:“依依,睡了吗?”
妹妹的声音立马从窗内传出:“没有,哥哥,你稍等。”
很快屋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穿齐胸襦裙的丫鬟站在门口蹲身向魏钧行礼:“侯爷,小姐请您进去。”
魏钧微一点头走了进去,魏小妹刚才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中衣,听见声音匆匆忙忙地套了件紫地卷草花的褙子在身上,红色的下裳将将盖住脚面,露出修鞋顶端两颗柔粉色的珍珠。
她早就卸了妆容钗环,头发只简单地在脑后挽了个垂云髻,暖融融的灯烛照出她颊边一抹羞红,有如春水芙蓉,胜过最好的胭脂。
魏家养女儿一向娇宠,两个儿子尚且“小花”“小草”地叫着,姑娘却早早地去镇上请了个教书匠专门取了一个学名唤作“魏袆”,魏家二老识字不多,光记住了读音,就这样“依依”“依依”地叫了起来。此时魏钧看着自家妹妹站在桌边向自己行礼,裙摆轻轻晃动好似水波澹澹,心中蓦然便生出一种“吾家女儿初长成”的骄傲。
他忙抬手虚扶了一下妹子,嗓音温和醇厚:“依依,你坐下,我有几句话同你说。”
魏袆先摆了摆手命丫鬟们出去,脚步轻移在兄长下首坐了,文静地说:“大哥请吩咐。”
魏钧沉吟片刻,把方才在脑中构想的话又重新捋了一遍,缓缓地开口。
“白日里当着爹娘的面我不好仔细问你,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问一问你本人意思的好。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咱家向来同旁人不一样,从不闹什么虚文,你差不多也快到议亲的年龄,将来不管你同谁成亲,终究是要你自己过日子。你是咱家唯一的女孩儿,爹娘和大哥都只希望你过得平安喜乐,断没有拿你的婚事交换什么的意思,你可明白?”
“依依明白,”魏袆仰头答道,“白天是我一时情急,话说得急躁无礼了,辜负大哥一片心意,请大哥不要怪罪。”
魏钧忙道:“我不是要怪你,你别多心。我虽然很少回家,但疼爱你与小草的心一点不比旁人的哥哥少,你不必同哥哥这样见外。”
魏袆的表情有一瞬间茫然,嘴上说着“好的,我知道了”,声音却明显还有一些紧张。
她的哥哥是手握重权杀伐无算的将军,每一个人都告诉她,她可以不听爹娘的话,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违拗哥哥。
魏钧只好耐着性子同妹妹说了几句闲话,给她讲了好些军中的趣闻轶事,又引着她说了好些生活琐碎,令她渐渐放松之后,才说回了来意。
“有一件事情,我想还是告诉你知道。你说不愿同旁人做妾,大哥自然明白,更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不过今天太子殿下同我说起了一件事情,他向我承诺,如果你愿意嫁给他,将来等到她登基之后会重新考虑皇后的人选。最近太子妃的娘家很可能会获罪,太子殿下说这话未必没有依据,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同你本人说一声的好,毕竟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如果抛开当前的局势,不可谓不是一件天大的机缘,须得完完整整地给你个明白。”
屋中一时寂静,魏钧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妹妹一直低着头弄衣带不说话,又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你不用有负担,咱们家里并不是非要出一个皇后不可,也不是说你嫁给太子就一定能做皇后,为兄只是因为知道此事有这样的可能,不想你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懵懵懂懂地拒绝,这毕竟是你一辈子前途的大事。外面的事情有哥哥替你谋划,你什么都不用想,只问你自己的心意。”
说完,他把自己的话略略回想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就说了句“你休息吧,不着急,考虑好了同我说”,起身欲走。
“大哥哥,”魏袆突然唤住了他,魏钧转身,看见妹妹站在他身后,双手绞着衣带,脸上的神色惶恐却又努力镇定。
魏钧便又坐了回去,做了个下按的手势,示意她一起坐,魏袆摇摇头,站在他面前,问的第一句话就很出他意料。
“白天世子殿下不是说,咱家不方便同东宫结亲吗?”
魏钧讶然挑眉,复又徐徐地笑了:“你听到了?他说的是一回事,事态怎么变化是另一回事,事在人为,直接把你嫁去东宫自然不妥,但只要有这样的可能,就可以慢慢筹划。你不了解外面的事,不要仅凭只言片语自己猜测,想要什么只管对哥哥说,如果当真不行,我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魏袆“嗯”了一声,又红着脸低下头去,魏钧见她好容易开了口,忙又说:“当然,如果你有旁的心仪之人,喜欢怎样的儿郎,也不妨直接告诉我。外面的规矩别错,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不用太受礼法拘束,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取。往常我拘着你二哥哥是因为他那些点子都不靠谱,现在他正经外出求学,爹娘和我只有赞同的份。你是女孩子,虽不能出去闯荡一番事业,至少也要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敢大大方方地对着家人说出来。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能不能成总不要给自己留遗憾。”
他一面说,一面细细观察妹妹的神情,看见她的脸一分又一分地变红,顿时心中有了底,自家小妹怕是真的有了心悦之人。
魏钧顿时就把“皇后”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反而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和一点微妙的紧张。
他昂一昂头,兴致勃勃地追问:“谁家儿郎这么大的造化,能得我家依依青眼?”
魏袆嘴唇嗫嚅一阵,又低头不语。屋里又是好久的寂静,久到魏钧都开始有些不耐烦,终于听见一句微弱的话语似从天外响起。
“妹妹当真没有攀附太子的心思……世子殿下见多识广,一直对咱家照顾有加,他的叮嘱总不会错……”
……
“世子殿下”几个字被她念得飘忽婉转,像黄莺含着一口花蜜在呢喃,魏钧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脸色霎时间变得很难看。
他似是不敢相信一般,浑忘了对面站着的是他的亲妹妹,愕然反问:“你喜欢惠宁?”
魏袆不料兄长居然不加掩饰就直接揭破了自己的心思,本能地转身以袖掩面娇呼一声,身后已传来兄长的追问,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你真的心悦于他?你们才见过几面?还是他同你说过什么?你……”
魏钧蓦然失语,有一千万种情绪想法无法言语,生生憋出一团炽热的火焰,点燃了心里酝酿的那杯又酸又涩的梅酒,再烧成一个硬块哽在喉咙里,怎样都不能吐出。
心里有万丈惊涛一波一波地砸在堤坝上,他忍耐着一声不吭,魏袆却毫无察觉。女儿家的心事不声不响地藏了很久,一朝得到最尊敬的兄长殷殷鼓励,萌动的情怀愈加不可抑制。
就听妹妹的喁喁细语在耳边响起:“他从未跟我说过什么。我同他一共只见过三面,今天是第四面。第一面他派人在城门外接我和爹娘回来,替咱家安顿了住所,后来又亲自过来探问;第二面我偶染微恙他替我请了大夫和医女,后来去咱们家的时候我们偶然遇上,说了六句话;第三面就是哥哥你回来,那是我们见面时间最长的一次,然后就是今天了。”
第一面,还以为他是个骄肆任性的纨绔,却已被他的神采所摄,后来更为那人的智慧与心胸折服。第二面,他从千里之外来到自己身边,装着一副顽劣的模样替自己抹平了所有后患,转身却独自扑向叵测险恶的前程,从此便再也放不下牵挂。第三面,他和爹娘站在一起言笑晏晏地迎接自己归来,那模样温顺宁静地让人心疼,逼得自己不得不向他行了极见外的礼,才压下胸中那一腔不合时宜的冲动。
心事便这样如月光般静静地流淌,照亮无数晦暗幽寂的角落。对那人的爱慕在这一刻破茧成蝶,变得前所未有地明晰,无处藏身,亦无可安放。
魏钧忽然感受到极强烈的讽刺,前一刻他还对妹妹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后一刻他就不得不藏起自己如出一辙的心绪,收拾一副最虚伪的面目出来给所有人看。
因为每一个少女都可以把方谨初当成春闺梦里人,只有他魏大将军不可以。
靖安军根深叶茂,丰野军气候已成,两军若联盟就会成为一股足以动摇江山的力量,把眼前的平衡砸个粉碎。那人是真正的天潢贵胄,不需要对任何人假以辞色,唯有他从最一开始就得到了他超乎寻常的优待,为的是什么?龙椅上空依旧天威高悬,他们用四年时光在皇帝面前精心构建了一个貌合神离的假象,方谨初在平生最彷徨痛悔的时候都依旧咬紧了两人的真实关系未松口,为的又是什么?他怎么能、怎么敢因为自己这点私心杂念,惹出任何可能被外人察觉的端倪?
“我们见得不多,更没有认真说过几句话,但依依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像世子殿下一样仁慈善良的人。而且他还生得这样好,叫人一见就愿意亲近,连他是谁都可以忘了。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山村里长大的野丫头,高攀不上世子殿下那样的贵人,但爹娘和哥哥都说,殿下待咱家恩重如山,一辈子都不能忘了殿下的恩德,那么不如就让依依去服侍殿下,也许还能尽力回报他几分。我虽然不愿意给旁人做妾,但如果是他,那便怎样都好。”
魏袆越说声音越低,巴掌大的小脸死死地埋在胸口,连脖颈都羞红了,却仍坚持说完了最后几个字。
魏钧心中的妄念随着小妹的话一丝一丝地抽离,仅剩的最后一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不算很疼,却足以将整个夏夜凉透。
屋里又安静了许久,螽斯与蟋蟀在窗外闹得欢畅,手舞足蹈,声嘶力竭,不知妆点了多少小儿女的美梦。
魏钧居然笑了,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从容。
“不可以。”他轻声说。
魏袆霎时间脸上失去了全部的血色,张皇失措地抬头,撞上了兄长洞察一切的悲悯目光。
“你不能嫁给他,这世上什么人都可以,我们魏家不行。”
他缓缓抬头,看着小妹眼中的自己说:“他扶持我坐上高位,就是为了彼此制衡保住我们两家的太平,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你尽可以在心里把他永远珍藏,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情愿为他付出所有。”
他扶着椅侧的扶手慢慢起身,不再看妹妹懵懂的表情,话声平静而柔和:“夜很深了,你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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