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入梦
“师父，师父！方才我觉得自己好像身在云端，一睁眼四周都是彩带罗衣的仙子，我是入道了吗？”
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在耳边呼唤，声音由远及近，岳启猛地睁开双眼，一瞬间有些头晕目眩，再定睛时，见座下蒲团旁蹲着个笑脸盈盈的少女，眼里满是好奇。
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地，就听见自己冷哼道：“入哪门子道，你是睡着了在做梦。”
少女憨笑一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脸上是熟睡后被席子压出的印记。被训斥了之后她也不见羞愧，反倒四处张望起来，目光落在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身上，奇道：“师兄，你也睡着了吗？”
少年还未回答，岳启又听到自己开口，“见微不是你，他在打坐，你不要打扰他。”
“哦！”
岳启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是附了别人的身。
奇怪，他之前明明还在看姑姑的游记，根本没有离开竹屋啊。
见微……
岳启微微侧目看向不远处正打坐的二人，目光落在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任何动静的少年身上。
他闭着眼，身板笔直，任少女在一旁喋喋不休，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虽然他眉眼间有几分稚气，气质也未曾到达日后那么登峰造极的冷若冰霜，岳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少年，他师父谢见微。
那么旁边的少女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岳凌霄，而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应该是天璇宗师，邱楚岚。
意识到这点后，岳启看向彼时尚且年少的岳凌霄，她一直是一张笑脸，嘴角扬起，两颊上有浅浅的梨涡，仔细一看就是记忆里姑姑的样子。
他心里有些忧伤，不知道此刻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入了障，只希望时间走慢一点，让他能多看几眼姑姑的样子。
片刻后，谢见微睁开眼，一直在一旁观察的岳凌霄凑上前，“师兄，你醒啦？！”
话音未落，便被邱楚岚揪着后领拎到一边。
“气息还有些不稳，回去之后闭关修炼一阵时日。”
“是，师父。”
谢见微颔首行礼，随后起身离去。
问剑堂只剩邱楚岚与岳凌霄二人，眼见师兄境界更上一层，自己却浑水摸鱼了一下午，岳凌霄打算趁机开溜，却不料还未踏出半步便被结界阻隔在内。
她转过身欲哭无泪，邱楚岚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空地，“不练完功不准回去，过来。”
“我不！”
“一、二、”
“弟子遵命……”
画面一转，岳启再睁开眼时，眼前景象已不是问剑堂，而是竹林幽静的常青峰，再往前走几步，便是岳凌霄的住处。
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盛，几条肥硕的锦鲤围了一圈争食，岸边的竹椅上坐着一个高挑少女，看了一下午闲书眼睛累了，索性仰面躺了下来，书盖在脸上遮阳。
邱楚岚本以为将她安排在这幽静的竹林中，能让她改改跳脱的性子，没成想，反倒方便她偷懒了。
少女睡得正酣，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接近，还以为在自己的卧榻上，一个翻身便从竹椅上摔下来，书砸到脸上，她吃痛睁开眼睛，一抬头对上邱楚岚冷冰冰的眼神。
“啊，师父！”
岳凌霄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全然没有偷懒被当场抓包的窘迫感，反而仰面摆上一张笑脸，“师父你出关啦？”
邱楚岚瞥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地夺过岳凌霄藏在身后的书，翻了几页后便黑了脸色，斥责道：“你看的什么东西！”
“呃……”
岳凌霄不敢说是下山的时候搜刮来的某民间艳//情小说。
于是她立刻跑进屋子，试图转移话题，“对了师父，上次我去芙蓉城给你淘了个宝贝。”
片刻后她手捧着一颗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出来，日光下明珠散发着耀眼的光泽，像一个小型的太阳。
岳启心想，这个大概就是当初蚩楚楚赠给姑姑的宝物了。
“师父，你看书的时候用它照明就不会伤眼了。”
邱楚岚低头看去，岳凌霄笑容真诚，双手捧着夜明珠献宝似的，他蓦地心里软了一片，想要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只伸手接过，微微叹气道：“又乱花钱。”
太华山传承千百年，虽未有什么产业，但于钱财上肯定不缺，不过为了锻炼弟子们的意志，除衣食住行外基本上没什么多余的开支，想要赚钱，那就得靠自己下山历练获得。
这夜明珠看上去就知道价值不菲，岳凌霄平时就大手大脚的，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钱。
“孝敬师父的东西怎么能叫乱花钱！”
岳凌霄扬声道，面上很诚恳，邱楚岚纵有再多不满，也没法开口斥责了。
岳启心里泛上来甜，又泛上来浓浓的愁意，他知道这情绪不是来源于自己，邱楚岚默默地收下了来自他小徒弟送的礼物，嘴上还摆着师父的谱，少不得要说教岳凌霄两句，心里却像是经年不化的寒霜，一朝见了暖融融的太阳，便不受控制地化开了。
关于邱楚岚，师叔说他和谢见微是一个性子，师徒俩都是冷冰冰的，寡言少语，严肃到无情。
邱楚岚从记事起就在太华山，当时太华山收徒的规矩是贵精不贵多，领他进门的师父已垂垂老矣，门下却只有他一个弟子，怕太华山传承断绝，临死前便干脆一股脑地将毕生所学全部传给了这个唯一的徒弟，却忘了教他情爱与处世的方式。
一味的修行与长久的孤独成就了后来严肃漠然的天璇宗师邱楚岚，他用同样的方式教出了一个又一个出色的徒弟，比如从小拜在自己门下的谢见微，却偏偏出了一个意外，那就是岳凌霄。
对比其他人来讲，岳凌霄是个特例，说得不好听点，那就是养残了，长歪了。
性子不沉稳，急躁又莽撞，多年来仍旧没有养成刻苦修炼的习惯，做事总是毛毛躁躁的，不肯用功，不肯上心。
可她又天赋异禀，纵然只出几分力，却仍能甩下别人十万八千里，样样也都出挑，叫人指责不是，欣慰也不是。
就是这样一个意外，沉毅渊重的天璇宗师本不会喜欢，可他还是上了心。
画面再转，平静的竹林烟消云散，太华山中风波骤起。
夜明珠在争吵时落在地上摔碎了。
岳启感到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悲痛与愤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邱楚岚指着岳凌霄厉声道：“出去。”
“我不。”
“我不想说第二遍，出去。”
“师父，你教过我的，‘大智者为心而活’，为什么你自己却不肯正视内心，反倒要自欺欺人呢？”
“你放肆！”
“我没有！”岳凌霄扬声辩驳，抬头直视邱楚岚，丝毫没有后退之意。
“师父，你敢说你……”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邱楚岚睁开猩红的双目，不知何时已闪至岳凌霄身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从胸腔中发出声音，“我是不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竟让你学了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我、没、有……”岳凌霄闷哼一声，双脚几乎离了地，可她仍旧不肯退让，盯着邱楚岚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信，你对我只是师徒之情。”
听到这儿，岳启整个人像遭雷劈了一样。
什么叫，不只是师徒之情啊……
明明此刻附身在邱楚岚身上，岳启却有一种坐立难安之感，满脑子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一声巨响，竟是邱楚岚一掌将岳凌霄拍了出去。
这一掌用了宗师半成功力，岳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整个藏书阁都好像震了震，岳凌霄重重撞向墙壁，落地时浑身一颤，身后半面墙几乎凹陷。
岳启心下一惊，下意识就想上前，然而身体并非自己掌控，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岳凌霄颤抖着从一片狼藉中爬起来。
邱楚岚眼睑动了动，衣袖中的手掌微微合拢，双脚只向前行进了半分便停住了身形，似乎是后悔下手重了，可他却没有下一步动作，面上仍是寒意。
岳凌霄走路都不稳，嘴角还有血迹，竟然还笑得出来，她问邱楚岚：你在怕什么？
她一步步逼近，几乎贴上邱楚岚，岳启一低头就能对上她的双眼，被其中所暗含的情意震得头皮发麻。
岳启觉得自己疯了，不知道着了什么道，还是说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在做梦？岳凌霄一声又一声质问，眼里的情绪越来越浓。邱楚岚沉默良久，半分不肯退让，岳凌霄的鼻尖近在咫尺，正当岳启以为有什么要发生的时候，邱楚岚却忽然笑了。
二人靠得极近，几乎是有些暧昧，可邱楚岚笑里却带着讽刺，“寒州，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岳凌霄一怔，莫名地觉得害怕。
“师父……”
邱楚岚语气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听着刺耳，“我邱楚岚一生斩妖除魔，定海平惊，剑冠十四洲无人能及，你以为我靠的是什么？”
“我走到今日，若我想，人界现在又该以谁为主？你觉得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自以为超凡脱俗，与众不同，说‘大智者为心而活’，怕是忘了，我还同你说过‘太上忘情’吧？”
岳凌霄身形一顿。
“离经叛道，罔顾人伦，寒州，若早知你今日会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径，当年，我便不该收你为徒。”
“你说你不信，我对你只是师徒之情。那我今日便以太华山掌门的身份起誓，我只将你当做徒弟看待，若我有半句虚言，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他句句平静，却字字杀人诛心。
岳凌霄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尽了。
她摇着头后退几步，殷红的眼尾处挂着泪，瞳孔中的倔强如大厦倾塌，碎了个干净。
那个碎裂的夜明珠就在脚边，岳凌霄低头看去，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又哭又笑的，她笑得越来越大声，眼角却在无声地落泪。
邱楚岚如一尊石像般伫立，背着手冷眼旁观，真的像是一个无悲无喜，寡欲薄情的仙人了。
蓦地笑声戛然而止，岳凌霄低垂着头，抬手招来佩剑，岳启本以为她想不开要做傻事，却听见一声钝鸣，岳凌霄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折断了她的剑。
连邱楚岚都始料未及。
传说中，岳凌霄断剑为誓，与邱楚岚恩断义绝，原来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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