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火星
方思文带着两个大人匆匆赶来的时候,河岸边只剩下身形单薄的苏叶还坐在泥水里发呆。
镜水河水流湍急,翻涌的浪头一阵阵扑到她脚边,她却好像一无所知。
“姐姐!”
“妹娃儿?没得事吧?”
听到两声呼唤,苏叶适才如梦初醒,忙艰难地起身,饱含歉意地说:“不好意思麻烦两位叔了,刚才是我看岔了……”
两个大人也不在意,摆手道:“白忙一场也好,没得人出事最好嘛!是不是?”
确认过没什么事,四人这才从岸边离开。
岸边泥泞,苏叶和方思文落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好歹是回到了镜水桥上。
两个大人已经回地里干活去了。方思文察觉到苏叶情绪不对,不由关切道:“姐姐,你没事吧?”
苏叶摇摇头。
方才的事还历历在目:在她决堤般的恸哭声中,江栩然那副无所谓的面具终于好像裂开了一点。
他几次欲言又止,却又什么都没说,最后干脆起身要走。
下意识地,苏叶抓住了他的手腕。
即便是这种温暖的天气,江栩然依旧穿着件长袖的圆领卫衣,经过一阵兵荒马乱的闹剧,袖子往上缩了一截。
苏叶得以碰到一道道横亘在他前臂上的疤痕,有些已经愈合变为微凸于表面的瘢痕。不由微怔。
察觉到苏叶的触碰,江栩然猛地抽回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我能有什么事?”苏叶说。
追问无果,方思文便也不再问了。
已是黄昏,乌云散去后,浩浩荡荡的晚霞铺了半片天,如斯景色仿佛是夕阳的谢幕表演,转瞬即逝。
短短几分钟的路程,苏叶走得满头冷汗。
送走方思文,关上院门踏上台阶的一瞬间她就跌倒在地,四肢不受控制,只得蜷缩起胸腹抵御发作的躯体化症状。
好在这次来得快褪得也快,她很快恢复过来,蹒跚着回到了屋里。
屋里满是鲜甜的奶香。她想起出门买冰淇淋前确实是定时煮了奶茶,现在应该刚刚好。
原本是煮给方思文喝的——算了。
喝了杯奶茶,僵硬的四肢终于重新被掌控。苏叶动了动手指,松了口气。
那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就像被人紧紧捆缚着,挣脱不出。
一切恢复如常后,她才有空闲去想方才在河岸边的事。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江栩然确实是有轻生的念头,甚至还有“前科”。
脑子有个声音叫嚣着:他需要帮助!
安静片刻,苏叶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有个爱管闲事的毛病。
即便她现在已经自顾不暇。
……
晚霞从窗帘的缝隙中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条细细的光带。
细碎的浮尘也被染上颜色,漂浮在其中。
江栩然曲起一条腿靠床坐在地上,仍看着那幅画。
他的脑子好像生了锈,已经忘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看那幅画。
那是他刚搬到琴川时落笔画下的。
那天也下了一场暴雨。
风急雨大,傍晚辉煌的光线被重重阴云捕获,最终消弭殆尽。
在破败的小院中安顿好后,江栩然在画布上落下了第一笔、第二笔……
但很快他就感到疲惫,精力不足以再支撑他的创作,手中的画笔也颤动不止。
他放下了笔,将自己陷进柔软的被褥之间。
手指上沾到的颜料渐渐干涸,连带着那珍贵的创作欲也逐渐消散。
药物帮助抚平了他的抑郁情绪,却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情绪和灵感。
他抬手关掉了灯,整个世界陡然暗下来,只有风席卷而过。
几天后,他将那几瓶药全都倒进了镜水河之中,看着药瓶被水流携裹着飘远,最终沉没。
或许他的结局也应如此。
后脑那细密的痛感依然在持续着,江栩然收回目光,才发觉已经入夜。
他起身,再次给那幅画覆上白布。
阳台门“吱呀”一声。
苏叶转头看过去,江栩然瘦削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依旧是那副无知无觉的冷清模样,像是已经不存在于这世间的孤魂野鬼。
江栩然单手开了罐啤酒,靠墙坐下,曲起一条腿。
良久,苏叶突然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拿奖的那部电视剧?”
江栩然一动不动,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那是我拍的第二部电视剧,”苏叶顾自说着,“导演在业内很有名,我的经纪人求爷爷告奶奶,用尽了所有资源帮我争取到了试镜名额。”
“试镜的大多是当红的一二线女星,可我还是争取到了。”
不仅争取到了,她还凭借《东珠》拿到了金叶奖视后。
苏叶说:“所有人都说我是潜|规则上位的,他们不惜用最恶毒的话语评价我,想要压垮我。到现在我还是感觉很不可思议,那时候的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在那些失眠的夜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更清晰地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那是无数不屈的眼泪和汗水催生的勇气。
但现在,那份勇气不翼而飞。
她仿佛站在一个狭窄的平台之上,四面都是悬崖,无路可走,只差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苏叶抱膝说:“我没什么朋友,很多事也不知道找谁说,只能说给你听了。”
江栩然看着远处闪烁的灯火。
他发觉自己正在认真听苏叶说话。很奇怪,他明明不想、也没有精力去听别人说这么多话,也不愿意与人交流,但现在却很耐心地在听苏叶说话。
他低头,喝掉罐中最后一口酒。
苏叶突然问:“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斜睨她:“你想知道?”
苏叶说:“我想知道。”
江栩然将手中的易拉罐压扁、随手扔在角落的易拉罐堆里,一阵叮铃当啷。
“只是个画画的。”
“那你一定很厉害,”苏叶转头看着他,“我就不行。除了演戏,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一塌糊涂。”
江栩然片刻怔忡。
苏叶继续说着:“对,你还会拉小提琴、还会种月季,如果没有你,那三株月季在我手里指不定还养不活。”
院子里,夜幕下,三株月季舒展着枝条,正茁壮生长着。
“你很好,真的。”苏叶真挚地说。
“我很感激你。”
这是漫长的时间里,唯一一个说他很好的人。
江栩然看着苏叶。空荡荡的世界里落进一颗小石子,毫不显眼,却又真实存在。
“可以聊聊你的事吗?”苏叶问。
在江栩然开口前,她解释道:“是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的事,这是我单方面的事。你想说我就会认真听,你不想说就不用说——”
江栩然说没事,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人生平淡而无趣,入目皆是漆黑一片,路上绵延着散不尽化不开的风雪。
许久之后,他平淡地开口:“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死。”
苏叶的心脏骤然一震。
他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寄宿在舅舅家里,后来,我又来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记得那天是个艳阳天,他看着手边的美工刀,鬼使神差地用它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那是他手上最深的一道伤口。
被救回来后,他开始反思,并很愧疚——舅舅一家虽然将他关在家中逼他画出一幅又一幅的画,却也收留了他,供他吃住。
这没什么不好的,他甚至感到庆幸。
可他画不出东西了。舅舅每天都来看他,问他画得怎么样,发现画布一片空白后便大发雷霆,骂他不懂事,骂他废物。
江栩然迫切地想要“被需要”,却又不得不压抑自己、麻痹自己,说服自己在别人眼中并不重要。
这样矛盾的心态使他死生不得,求救无门,只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寻求解脱。
好在,他的老师岳胜及时地出现,将他从那个家带了出来,找来医生为他看病,将他安顿在琴川养病。
但是——
江栩然用颤抖的手开了罐啤酒,缓缓喝掉半罐,没有再继续这个“故事”。
他平静地叙述:“只要我死了,就不会造成任何人的负担,大家都会满意。”
经历过绝望、悲伤、压抑、痛苦之后,剩下的就只有麻木。
苏叶的喉咙中仿佛有一团火,烧得她生疼。那是江栩然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里炸开的火星。
她咬着牙,咽下哽咽,尽量平缓地说:“能不能……我需要你帮忙照看我的月季花,你说过会帮忙的。”
江栩然沉默不语。
“至少,等它们开花。”
“我们种下的月季,最左边那株叫‘冰山’,开出来的花是白色的,中间的叫做‘龙沙宝石’,开粉白色的花,最右边的叫‘夏洛特夫人’,花色会从杏黄色逐渐变成粉色。”
“藤本月季长得很快,来年春天就能开出一面花墙,肯定很好看。”
“在它们开花之前,肯定会有病虫害,该打什么药?该施什么肥?我什么都不懂,还得指望你呢。”
江栩然看着苏叶。
她坐在一片月光下,包含期待地等待他的回答。
“知道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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