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傲慢与偏见

任震威仔细思考了丁薇的说法，渐渐理清了思路。首先，电视台塑造明星股评家，还公开期指交易记录的做法必定扰乱了市场秩序。而梅豪韵判断比较准确，分析的逻辑和结论与景德基金十分接近，这也确实给景德基金的运营形成了阻碍。因此他们出手干预和阻止合情合理。其次，证券市场本来就是博弈的场所，景德基金发展壮大的同时，必然也有许多投资者亏损，就好比一头狮子要长大必然会吃掉不少牛羊马，这是自然规律。但是为了抓一条鱼，就在池塘里通电，电死一整池鱼，那显然就是对环境的破坏了。正如丁薇所言，要阻止电视台和梅豪韵，可以有很多办法，对任震威来说轻而易举，然而祁峰的这种做法，确实动静太大，不但干扰了市场正常运行，还伤及了许多无辜。与其说是阻止，不如说是打击，的确没有必要。回想当年和大鲁创建景德基金的初衷，首先是为了营造和维护一个健康的资本市场，从而更高效地为改革和发展服务。其次，他们还有更远大的理想，那就是为更多有志向，有能力的年轻人创造公平竞争的机会，让更多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脱颖而出。而现在，丁薇的悲伤正是因为她们的事业被莫名、草率地打压了，多年的努力在浑然不觉中付诸东流。

        地痞流氓看谁不顺眼，把人打了，那是违法的，有法律制裁。曾经有个故事：一名品学兼优的农村孩子考上了公务员，因为婚恋的原因得罪了某官员的女儿，被官员利用权力发配到了山区，险些毁了前程。小伙子无奈违心娶了官员的女儿，从此平步青云，但是心灵扭曲的他最终堕落成了无恶不作的贪官。这是滥用权力所酿的恶果，可是谁来制裁那位假公济私的官员？

        在资本市场上，景德基金无疑就是大鳄，掌握着巨额资金，任何一个普通投资者在它面前都是蝼蚁，它可以瞬间让别人倾家荡产。网上有个段子，某贵族学校竞选班干部，家长群炸开了锅，家长们各显神通。其中，某家长威胁说，谁要是敢欺负他家孩子，无论他重仓什么股票，都能给他砸几个跌停。这固然是个笑话，但是谁能保证巨额资本不会被滥用，最终酿成无可挽回的恶果？十多年前，金总因为329国债事件锒铛入狱，难道不就是一个明证吗？

        以景德基金的体量，操盘若是直来直去，恐怕早就成了活靶子。因此，必要的手段，虚虚实实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无论如何运作，有些底线是必须遵守的。第一，不造谣、不作假。第二，对事不对人。祁峰这次干预期指是对事还是对人，不太好界定，但是操作过程并非以盈利为目的，而是以搞臭梅豪韵为目的却是事实。任震威承认，这么做的确不妥当。

        有了这层认识，任震威与丁薇的再次约会少了许多火药味。丁薇承认电视台节目设计有问题，客观上扰乱了市场秩序；资本市场是残酷的，景德基金有自己的立场也可以理解。但是她认为，  能力越强，责任也就越大。像景德基金这种举足轻重的大机构，更应该自我约束，主动维护好市场秩序，而不是肆意搅动市场。同样，她希望像任震威这样的强势群体，放下傲慢和偏见，行事时多考虑小人物的处境，先不说保护弱势群体吧，至少不能恃强凌弱，肆意践踏小人物的利益和尊严。

        任震威并未因为丁薇的负面*评价而感到不悦。显然，经过两天的思考和梳理，丁薇不像之前那么激动而语无伦次了。她观点鲜明，切中要害，而且有理有据，让任震威心悦诚服。以任震威的条件，漂亮的女孩根本不缺，但他需要的是在思想层面能与他平等交流甚至互补的知己。丁薇没有一味地崇拜、迷恋、迁就他，她的思想不会停留在男欢女爱、金钱地位，甚至她的愤怒并非因为自己事业遇阻，而更多的是从资本市场的秩序；大机构的自我约束和责任；强势群体的傲慢与偏见，这些角度来评判操纵期指的事件。这个层面超越了景德基金里大部分投资经理，甚至任震威本人也没有深入地思考过这些问题。虽然他和大鲁创建景德基金的初衷是维护市场健康，终极目标是促进阶级平等，但是这些年，他们更多的是践行着当时的初期共识：不拘小节，发展壮大，以至于几乎忘记了初衷。尽管他们成立了图强基金，也积极参与慈善事业，但这些都还是在行为层面，远没有达到意识层面。丁薇提出的自我约束和责任意识正切中了要害。

        平心而论，任震威从一出生就是天然的强势群体，别说受别人欺负，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打破阶级壁垒，促进阶级平等”是大鲁的终极理想，任震威并不反对，但他没有经历过大鲁家族的大起大落，他无法感同身受。对于这个终极理想，他只是停留在概念的层面上，不清晰也不强烈。他从未审视过自己的傲慢与偏见，也从未站在小人物的立场上思考过问题，他的思维模式有点像“上帝视角”，不知不觉，就会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感觉。在他的思维体系里，这世界包括资本市场必定存在着一种最优路径或最佳规则，而现实与这种最优的偏差是由于执行者或者说民众的短视和愚昧造成的。潜意识里，他认为“顶层设计”是打破“囚徒困境”的密匙。过去，他对“顶层设计”的怀疑，主要是对“顶层设计”的规划者和执行者的怀疑，而不是对“顶层设计”本身。也许这种思维方式是潜伏在每个“强者”的基因里的，但是比强者更强者是懂得自我反省的人，懂得质疑一切尤其是质疑自己的人。

        任震威就是那种懂得自省的人，尽管“傲慢与偏见”、“恃强凌弱”这些字眼有点儿刺耳，但是他需要这样的刺激和警醒。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是梅豪韵，在毫不知情的条件下，被完全不对等的力量针对性攻击，他会何等反应？他还能像现在那样心静如水，端着茶杯，点评自己心理素质的高低吗？

        无论是国债329，还是庄股123号的博弈，本质上都还是势均力敌的。尽管如此，任震威的情绪起伏仍然很大，甚至心灰意冷、愤世嫉俗。若是遇到实力悬殊的对搏，他真的能做得比梅豪韵更好吗？没有经历过，他不能下定论。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一边吹着空调喝着咖啡，一边嘲讽他们眼中的“低端人口”：素质低下、不思进取、鼠目寸光、急功近利等等，乃键盘侠的一个分支。假如互换身份，这些人的表现恐怕更加“低端”。任震威一直鄙视这样的人，却一不小心险些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仅凭这一点，他就应该感谢丁薇的直言。

        从男女约会的角度而言，任震威与丁薇的这次见面无疑缺少了浪漫的气氛，但是他们俩都感觉很好。任震威把丁薇当作了人格平等的知己，丁薇也觉得任震威是个善于倾听的绅士，虽然他身份地位不低，或许对某些问题还存有偏见，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傲慢的人，丁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一旦进入同一频率，那么无论谈及什么话题，都会感到愉悦。此时，年龄和地位的差距完全不是问题，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迅速升温。临别时，丁薇提出了一个请求，她希望任震威适当的时候拉梅豪韵一把。毕竟，这次他受到的打击过于沉重了。

        这件事儿对任震威来说简直小菜一碟，可见到丁薇对梅豪韵如此上心，他的心里不是很舒畅。任震威并非小鸡肚肠之人，他忽然为自己心里产生的嫉妒而感到惭愧，他甚至怀疑：自己一直以来对梅豪韵的偏见，正是因为嫉妒。他沉思了片刻，郑重地答应了丁薇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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