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章初雪
他们约在车站见面。一路上及川都在嘀咕着藤吉记者，不全是骂，纵然是他要评价此人也真的很难,出场就带着不怀好意，每次神出鬼没的登场，看似要干点坏事却终究高拿轻放,没个结果。他最终还是看不出来此人对小怜南是什么感情。
怜南但笑不语。
前辈自然不知道，她却深知即便如此，他们大概一辈子都会是有仇的关系。
又不止于有仇。
怜南摇摇头，总之太过复杂，一言难尽。
于是当在车站看见又双叒叕风尘仆仆的出现,把自己折腾得一看就活在见不得光的工作里，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藤吉，怜南不知应该关心他，还是骂他活该。
上次还能在咖啡厅请他吃点东西，这次直接约在车站，怕不是来去匆匆,交代好东西人就调头回去？
怜南远远见到他的同时，及川自然也看见了，他深深地皱眉，女孩却已经松开二人之间牵着的手，快步上前。
藤吉像是感应到来人，转过身，难得的不热衷于嘲讽她，而是平淡的道：“你来了。”
怜南点点头，眼睛离不开他手上的公文夹，果然是这份，早知……
她心里后悔：当初就应该先直接抢过来。
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盈盈一笑的怜南十分乖巧的打招呼：“藤吉记者，好久不见，最近工作还好吗？”
哼，装给谁看？
——他的下一句话，大约是这样。
怜南在心里演算着。
岂料今天的藤吉特别好说话，开门见山，不说二话地东西递上。
“你要的东西。”
“……”怜南狐疑的瞄了记者一眼，怕有陷阱，但身体很诚实的迅速接过手。
过了两秒。
“……你可以松手了。”怜南礼貌的笑，手在较劲。这什么大人啊，原来在这等着她。
不知为何她反而感觉安心了些。
但心里还是着急，怜南咬唇，手上“稍微”施了点打排球的力，好不容易才抢到手里！
瞬间沉沉的一袋东西被她抱在怀里，如获至宝，她还在纠结是不是该马上拆开看、该怎么拆开、还是等到回家小心拆开……
下一秒，听到他的话怜南如坠冰窟。
“——她四个月之前死的。”
东西奉上的同时，记者语气淡淡的宣布。
“你、说什么？”
怜南脸色一怔，然后猛地抬头，眼睛发狠的盯着他。“你不要胡说八道。”
“不要装傻，我知道你猜过了。”
藤吉麻木的与她对视，嗬嗬一声：“事到如今我不骗你了，她继承了望月的遗传病，在医院去的。我见她的最后一面的时候，那个麻烦女人还在托我找到你，把这些遗物交给你，哝，包括生前财产和你心心念念的遗书。”
怜南指尖颤抖得厉害，差点捧不住刚才还视若珍宝的公文夹，愤怒的看着藤吉：“我不相信！”
“小怜南！”及川眼见藤吉丝毫不给个缓冲，立刻上前来护着她，狠厉的眼神看着藤吉：“你干什么！？”
“哈，怜南，你早晚都要面对现实的。不过我告诉你，你再晚一刻接受，再矫情多一秒，她就再孤零零的躺在那等你多一刻！”藤吉一贯善于撕开平静美好的表面，这时下定决心的他也不例外，他可不会再惯着她了。
“你可以不相信，继续做你的白日大梦等下去，可人不会等你！她不在了，你一辈子都等不到她，我告诉你，她死了！病死的！”
闻言，怜南全身一颤，面容无法控制的扭曲。手里紧紧攥着让她痛彻心扉的证明，无数不安的预感和他们避而不谈的异样成为了佐证，荒唐至极，一瞬间，她便由天堂坠入地狱。
啊啊……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心脏的裂口仿佛撕开，氧气送不到大脑，她干干的啊了声，不知在干吼什么。
视线隐隐发黑，连藤吉记者恶毒而不怀好意的声音都变得遥远得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可她骗的了谁，她还是听到了，听得明明白白……
她忽然安静了。
就像从疯了的边缘忽然被摁住。
怜南久久地低着头，没人看得见她藏在阴影之下的面孔是何表情。
藤吉看来，忽然觉得有点不忍，可这丁点情绪不碍他捅破真相。
“小怜南！”
及川恨极了事不关己的藤吉，看见女孩这般悄无声息的样子他急得想哭，却又不敢碰她，怕轻轻的触碰也能拍散她的脊梁。
这都是怎么了？！
怎么万般的坏事和不幸都要降临在小怜南身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明明是一个这么好,这么好的好孩子，上天不纵容她也就罢了，偏偏要夺走她的一切，甚至最爱……
及川真的怕，怕她撑不住垮了。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
怜南再次直起身的时候，样子“看起来”才恢复冷静。
“妈妈在哪里？”
她声音嘶哑的问道。
藤吉撇过头，望向车站来往匆匆攘攘熙熙的人流，反手扔给她一张票和地址。
怜南失神的看着，毫不意外。
她转过身欲行，走了两步，被一道墙堵住，及川神情惶恐的看着她，“小怜南，你要去哪？”
“我要去见她。”
“……你不要冲动。”
“及川前辈，你早就知道了，是吧？”怜南无比冷静的看向他，扯不出笑容。
她没有怪罪的语气，只是普通陈述，却把少年死死定住。
“你帮我跟家里说一声好吗？”
“……”
女孩绕过他走了。
瞬间，及川觉得什么都搞砸了，什么都挽回不了。
他傻愣了好一会儿，再次清醒，还是慌乱，怒不可遏的指向藤吉，“你、你存心的，你有没有人性啊，要是小怜南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
“要是她出了什么事，那是你的责任！”藤吉一副无良到底的样子，然后随手另一张票从口袋里拿出来。“车还有五分钟就开走。”
他瞟了及川一眼，就像在说，你追啊。
及川咬牙，夺了票就跑。
及川匆匆忙忙的踏上jr东北新干线,列车刚好开出，他一路找到怜南相邻的位置时，她一个人在靠窗边的位置安静的坐着。
女孩似乎在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那张车票，看得仔细。公文夹反而被她搁在大腿旁边，忘了似的。
及川忐忑不安的杵着，也不敢坐下。
直到怜南看见他。
“你也来了……是来陪我吗，谢谢你前辈。”
她很是心平气和的样子。
及川见她这样，只好佯装镇定下来，坐到她旁边。
怜南从小到大抗压的能力一向很强，她这会儿又能笑起来了，虽然眼里还是一片荒漠。
及川来的正好，她找到倾诉的人，叨叨絮絮的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看到车票，差不多八点应该就会到，真快……从这里到东京只要两个小时就好了。”
“我以前也坐过哦。一个人去找妈妈，循著记忆……在卧铺坐了一晚上，等天亮，然后再转搭电车、下了大巴，我就找到她了。”
“……最终还是被送回去。”
“可我们约定了会再见面的……我现在就要去见她。”
及川眼睛酸涩得不行，默默聆听，陪伴着她，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不打开信看看吗？小怜南。”
怜南摇摇头。
她要见到真人了，她不想再看轻飘飘的文字了。
一路顺畅，当下车的时候，他们才记起今天还是圣诞节。
节日的气氛充斥着东京这个城市，就连车站也铺满了圣诞装饰和五颜六色的挂灯，一路走出街上，圣诞歌曲伴着飘扬在每个角落，人山人海,情侣们出相入对，一如印象里节日该有的欢乐满载，甜蜜浪漫。
人们的悲喜本不相通。
怜南一时之间居然觉得这些热闹碍眼得不行，她呼了一口寒气，寒冷彻骨，一点白花花的颗粒飘飘悠悠地落到她睫毛上挂住。
她一眨眼，雪花融成冰冷的湿意化开。
怜南怔然，缓缓抬起头。
“啊，终于下雪了！”
东京的街上，人们早已在心里期待迎接著日前天气报告所预告的一场雪，纷纷欢呼起来。
“好棒！是今年的初雪呢！好漂亮！”
“真的下雪了……”及川也体会不了别人的快乐，他只是忍不住担心的问道：“小怜南你冷吗？”
出来的时候，他们也穿了大衣。可毕竟下雪了，雪覆在大地上，融成水，就会更冷，他看到面色苍白的怜南，把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剥下来给女孩加上一层。
女孩子默默地接受，没有拒绝。
他们一路上走，跨过喧哗纷杂的人群，若不是全部心神都摆在女孩身上，及川不会听得见她许久之后莫名其妙的一句。
“——我重生的那天，也下着大雪。”
及川听懂了，眼眶瞬间发红，继续静静的陪着走。
然后渐渐地，终于寂静了。
还未到深夜。
他们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万籁俱寂，任这圣诞如何热闹，这份繁扰还是传不到逝者安息的墓地。
这里倒不是荒郊野外，他们还处于市区的范围以内，在寸金寸土的地界里人们生生的为这些离去的人劈出一界土地，让他们长眠于此，甚至墓园与住宅比邻而居。
仿佛亲人永远与你生活在一起。
地面已经铺上浅浅薄薄的一层雪，并不牢固，一踩就散。怜南却毫无脚踏实地的实在感，踩着的每一步都像在下陷，甚至感觉会随时崩塌。
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大脑，身体还在活动，大脑却停滞了，她的思维渐渐冻僵。
满眼映着的是一块块方方正正,冰冷无情的墓碑。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加快了脚步，踉跄两步，继续快步走。
妈妈，你在哪里呢？
你在哪里呢？
我来了哦！你出来见我吧！
还是继美已经长大变了样，你认不出我了？
没关系的。
就算错过了，那就由继美来找你，好不好？
怜南一尊尊石碑走过，忽然福至心灵，转过身，一眼看中那刻着寥寥几笔,普普通通的其中一尊家墓。
【铃原家之墓】
找到你了。
怜南晃晃悠悠的走过去，原来她就睡在这，太好了，她终于找到她了。妈妈就睡在她的家里，与她的家人都在一起。
“妈妈，我来了。”
“……我来晚了吗？”
怜南伸出手，触碰冷冰冰的石碑，僵红了的手指把雪粒一点一点拭擦掉。她蓦地甜蜜的笑了，死沉沉的气息突然活跃起来。
女孩跳脱的转过头，跟后面影子似的及川道：“我想跟妈妈说会儿话，前辈你能给我点空间吗？”
及川踌躇，咬咬牙，还是答应：“小怜南，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事要叫我喔！”
“好！”
怜南痛痛快快的答应，好不容易见到妈妈，她现在只想跟妈妈亲密的贴贴，叙旧也罢，谈天说地也好，只要两母女在一起，她就最开心了。
【“继美。”】
她似乎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多么熟悉,好听。
妈妈在跟她说话。
怜南双目含泪，是喜悦的泪，她倚着石碑安心坐下，继续摩挲着墓碑。“好久不见，妈妈，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你。我是你的继美，我来找你了……”
“我们终于见面了，你不要再走，跟我多说说话好不好？”
女人笑了笑，照着镜子帮她修剪头发。
【“继美以后会收获很多东西，升上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成为初中生，高中生。”】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我长大了许多，现在有160cm哦，快要比妈妈都高了！在学校我交到了许多朋友，她们都很可爱，对我很好。”
怜南嘻嘻的笑起来。
“我现在不挑食了，吃什么饭都香，我还很会做饭……我……我有了新的家人……妈妈，我跟你介绍，他们是美子阿姨和一郎叔叔。”
“美子阿姨很温柔，对我就像亲女儿一样，是她教我做饭的，她还教我怎么才能把饭做的营养均衡还好吃……一郎叔叔呢，在外人眼里不太会笑，有点严肃，其实他在家人面前经常开玩笑，他也会教我各种各样的事，是我想象中的父亲的样子。”
说到这里，怜南停顿了一下，方带着有点抱怨的语气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哥哥哦。成田步，他是个大笨蛋，有时候会欺负我！很坏吧！……不过他心里还是很爱我的，我和他吵架了好久，最近才和好……”
“他们，是我现在的家人。”
女人欣慰的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你会带着对未来的梦想，找到喜欢的工作。”】
怜南有些惭愧：“怎么办？我还没找到具体的梦想呢……”歪着头她想象了下，继续讨论：“我喜欢看星星，看后鸟，就跟妈妈一样！我还喜欢打球！排球哦！啊妈妈我忘了说，我现在当然还能翻单干，运动全能，我可厉害了！咳咳……说回排球，我是队里的自由人呢。妈妈你知不知道自由人是什么？是最棒的位置哦，我最喜欢和队友们一起打排球了！”
“……可我不知道，这些会不会成为我的工作，你说呢，妈妈？”
女人带着祝福地说。
【“喜欢上谁，并和他结婚。”】
怜南嘴角弯起，跟妈妈报告：“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叫及川彻，我把他也带来了。”
“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他？他很好很好，很帅气的一个人对吧。继美我长大之后一定要跟他求婚，我做主动的那个好不好？妈妈，我会不会有点太大胆，你支持我吗？”
【“继美可能也会当妈妈。”】
【“诶，好期待！”】小小的她还不知道害臊，兴奋的道。
怜南摇摇头：“我……我想要妈妈。我只想要你……”
【“就在那个时候。妈妈会跟继美分开。”】
“我不想跟妈妈分开……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们有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一直的明天。在那之前，妈妈绝对不会离开继美。我们一起活下去，可以吗？”】
“可以……我们一起活下去……就算妈妈说谎了……但是没关系，继美原谅你。我们一起生活下去！我们还可以一起喝冰淇淋苏打，是饮料，对吧！”
以为随着长大而淡忘的珍贵回忆，一点点回来，她像作美梦一样。
“妈妈，妈妈，妈妈……”
怜南一声声的叫喊着：“妈妈，我们永远在一起，不要再分开好不好……”
雪下的越来越大。
很冷。
但是这种寒冷她是多么的熟悉呀。在她的记忆里，在她的家乡，每到冬天就是这种彻骨的冷，仿佛要把所有温暖一并带走。
怜南恍恍惚惚的闭上眼睛，脸颊在墓碑上蹭了又蹭，露出幸福的笑容。
然后放下沉重的身体，像无尾熊一样扒着它。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冷得发颤的眼睛似乎看到一个人，眼泪不停在他脸庞滑落，又是他哭泣着的脸……
“……小怜南你振作一点！！”
“……小怜南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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