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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71章


堪称猪八戒背媳妇戏码。周忱可不消停,一路哼哼,挑肥拣瘦地说这样走不行,那样背难受,把两人颠来倒去。山里一条能走的土疙瘩路,坑坑陷陷,稍一颠簸,则引得他一阵叫苦,搞得两苦力百般不是,又敢怒不敢言。

        老专家受人所托,对周忱爱护有加,当然听他的,赶牛驱马似的赶那两队员。渐渐,一众人偏离土路,走进了参天的森森树丛。树丛藤蔓蛇绕,苔藓满地,也是沿陡坡,临深谷,加上下山还比上山难,那走得叫个,心惊胆战、苦不堪言。

        余豪抱上颗树,防脚下滑时,一背周忱的人实在不耐,眼看要掀了他:

        “高老,我受不了了,我去背仪器,换个人来背这乌鸦。”

        “我大概会死在这路上吧。”周忱没头没脑地叹一句。

        那哀伤,显而易见的病态,有气无力的垂头,把走的人都吓停了。郁仪尤其吓得,瞬间冻住,树没扶到,脚下一溜往坡底滚。余豪狼狈地把人扯起来,扯起冻僵似的郁仪到树后:

        “居然还信这家伙胡说,他是在报复这帮人。”

        “他兴许是,半真半假地这么说。”郁仪恍然出神。

        “你听下一句,就知道他不是。”余豪不知所措安慰。

        周忱如他预言的,一句震慑人后,开始慢条斯理地继续乌鸦:“村路上死过不少人,所以村里人信山鬼,每次塌山,你们叫地质灾害吧,就以为山鬼作祟,怨气太多。”

        做科学工作的人莫名其妙。周忱换成凉嗖嗖声,靠近那队员耳朵旁:“我尝到好多怨气了,声声索命,你们尝到没?”

        “他是不脑子有问题?”背的那壮胖队员看向老专家。

        “没问题,我还是高老半个学生,是说事实。”周忱又回有气无力,“这里村里人生病,是由人这样一步步背去镇上,寒冬大雪,刮风下雨,重疾到垂死,都得这样一步一步。”

        “耐受不了,死在路上,有人就地埋了。沿山路上,好多村民的坟。横死枉死,万般无奈,撕心裂肺地哭嚎,肯定。”说着抽下鼻子,“最新的一个,住山腰的老鳏夫正国,四十才取到媳妇,第二年有了娇娇小女儿,他竹篓背着生病的女儿下山,走得比三轮快,却挡不住小婴儿受寒死掉。那小孩肉丸子头,脸红彤彤,哭得哑声哑气……”

        余豪吸口凉气,这小婴儿大概见过,在挑肩背篓的乌压压村民,面对塌方的山体前,那种绝望无助中见过……

        “那媳妇埋怨正国走了,他又老鳏夫一人,就上星期,跑到他女儿坟前,不知怎么的,也悄无声息地没气。”

        周忱有气无力的怨鬼声,让听故事的哑然无语,不再以为他脑子有问题。周忱一鼓作气,也声气渐弱地:

        “村里的老书记,你们见过吧。老人家是国家级楷模,但也是死伤累累堆出。”深深叹息,“他领人用手,铁镐铁锹地去挖去凿,滑下深谷的,被塌方埋的,不知道多少人,听说去年是没两个,进村出村的路,还这样,加了尸骨血泪。”

        “难怪,那老人家那么难缠。”有人咕噜声。

        “我看到的还有呢,你们嫌弃的地质,上千的人,生活了几百年,塌方滑坡泥石流,那得埋掉多少。有的还跟你们有关,上世纪有地质队来,帮这村山体加固,一家人丧生在这里,资料村委还存着……真的看到了,就在眼前,那么多人……”

        不知是触动心扉,还是真病得要死,周忱说着说着动静渐无,趴在人背上,不声不响。阴郁的山路,被他说成阴森森的死亡之途,一众人也吓怕,更怕他死在半路真成怨鬼,路再难行,也麻溜火速地走。

        可是刚一脚踏进村,周忱睡醒似的打个哈欠,自己跳下了地。

        看着这人又“满血复活”,余豪觉得猜得没错了,周忱是从身体到精神,扎扎实实地,在报复、捶打这伙勘探队!

        难缠的老书记,由于周忱惟妙惟肖,“尸骨血泪”地描述,让人平添了几分尊敬。勘探队两头目,脸上横肉变得松弛,墨镜早摘了,听到哔啪哔啪声时,抬头仰望,似肃然起敬。黑沉的脸憋着,耐着烦瞧了许久。

        村口平地,老书记是不干等的,正架镐扬锄,孤军奋战。村口待建工厂的平地,不幸被塌方埋了一半,黄褐的土石累累,这时正被一锄一锄地挖走。

        当然越挖越塌,因为只能挖底部,底部掏掉,上面的再塌下来。不过不见得徒劳无功——原本齐山的土堆,经过天长日久地掏,目前只剩半山高,也由45度角,塌成了30度角,不过塌向了更多的地,形成“二次滑坡”。

        周忱坐在不远处石头上,望山兴叹:“再暴雨洪水一次,对面那山出问题,挖的也白费。”

        “那山像裂缝多,地下水发育,又断层跟岩石面平行,”高老专家眯眼打量,看一阵后,“这里做出村路起点,不太好”

        周忱就半身一晃,摇摇将倒,老专家即改口:“也没更好的选择,事在人为吧,先过去勘清楚,再看看怎么做工程。”

        说着当先领众人过去,在土埂上一脚深一脚浅,免不了扬起尘土。周忱缀在最后,脱下裹手的口罩戴上,一步一挪,被郁仪展臂挡住。

        郁仪眼神凌厉,声色骇人:“你不能去!”

        “又没要人背。”周忱弯腰从她臂下钻走。

        “去了有比要人背更大的麻烦,”郁仪直接蹲下身抱人腿,“不想麻烦死我,就不要去。”

        周忱被抱死,无奈欲哭,苦恼兮兮地抓头:“不能不去,那老顽固气头上,不让他挖,嘲笑他干没用的,比杀了他还难受。”

        捂住口罩咳两声:“一般劝不好的,他霸在那里不让人靠近,除非跟他同甘同苦来两锄。群众工作不好做,能深入群众才做得好。”

        “我还有办法……”

        “你就会养鸡,又不懂地质,”周忱揉嗓子放大声,“那老书记可是经验宝库,山路摸了无数遭,哪儿好挖,哪塌得多,哪儿陡哪儿平,如数家珍,等闲人打听不出个所以然,哎,大好宝库白白浪费。”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橘红队伍刹住。高老专家折返回来,见周忱口罩沾点血的骇然,果断阻止他不让去。倒是问哪里可以借锄头、铁镐。

        周忱吩咐郁仪招来些捉鸡的壮汉,工具带足,高专家则领着村民开山村,去教育勘探的队伍:

        “我当年跑野外,到哪儿都是跟人打成一片,否则找不到靠谱向导。跟人刨田啊、放羊啊都干过,你们去帮着挖两锄,不算吃亏。”

        老油条被逼哼哧哼哧地干活,余豪看着心里爽。虽说也常跋山涉水,但走走爬爬,跟凿石刨土不是一个水平。十几个看着壮的橘红衣,干得满头热汗,哼哈呼吼,上气不接下气瘫倒时,终于得到了老书记的待见。

        李国栋也是朴实人,递上水壶,把绕脖子的汗巾也递过去,跟勘探队围坐一起,熟络聊起了天。热火朝天聊,最后乘着兴头,裤腿一扎,袖子一撸,诚心诚意地,愿当人家向导,一起去勘新的山路。

        红虾壳手,和粗厚的手握在一起,把手言欢,余豪喜见使命完成。不过屁颠屁颠回去复命时,又不见了周忱踪影。

        灰白的光滑石块,反射着阳光,在坑洼土路上很是显眼。光芒的边缘锋利,像是刀刃一般,在硬石头上划一道道——

        周忱一路叨叨的话,终是把人家的硬心肠划动了。不只是说,不只是叫外人对血泪了解了解,还得赶鸭子上架地,让他们感同身受下!

        实事求是讲科学,或是讲利益,谁都不想这山窝干什么吧,包括自己和郁仪。但事情是人做的,总有人心的一面,周忱挑着这人心的一面,揉揉捏捏,花样百出,真是是个人,都被他强拉在这里非要做出点什么。

        石头是周忱坐过的,余豪对着,也不觉有点肃然起敬。

        越起劲,越想到有要务在身——那鸡窝得建啊。

        搬木头、打桩、钉钉子,跟壮劳力们同甘共苦,把设计师和泥木工的活一揽子干,终于在鸡要睡觉前,搭出了独具设计感的大鸡窝:多层架构,足够收容排山倒海的小鸡。

        累得够呛,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想到去找周忱。

        没了鸡的村委楼寂寂。楼下没人,老书记肯定带人勘路去了,而办公桌前,也无周忱影子。郁仪肯定会堵住这人,不让他再到处跑,很有可能,把周忱堵在了楼上“金屋”。

        水泥板楼梯,年深日久,水泥疙瘩硌脚,旁边的铁扶手刺手。余豪一路走得不安——上次是把周忱扛上去,夜枭啼声,寒雾弥漫,那人刺啦刺啦的呼吸惊心——眼前光天化日,想到周忱似是而非地说“死在路上”,那惊心不免又袭心头。

        不过,楼上缝纫机札札声一片,女工们脚踩手移,干劲火热,一切正常。郁仪正从顶头的屋里出来,反手关了落漆的吱呀呀木门。

        “准备出门?”

        “准备拉你上来,说曹操曹操到。”郁仪面色不善——青白发肿,眼下黑圈,口气也烦。

        “某人在屋里么,昨晚……?”昨晚自己睡得死真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起不来身折腾了,终于。”郁仪如释重负,又不堪重负地,“不过,还得你帮我一起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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