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蛇花之赌
深林枯草,积雪未融。
山间的风迎面吹至,寒醒了几分心头的蒙然。
墨发轻垂,拂乱三分,青麾如墨,静立如松。
云萧立在山道旁,看着漫山雪色微微出神。
分明惧却又难抑,分明畏却又不舍,他忽然觉得十分迷茫又隐隐惶然。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想要细想,却又觉得心上隐痛,无力深思,他终究是默然转身而过,恭谨地行至端木一侧,温然如常。
山道旁青松林立,风声谡然。
此前地水阵布置之地已然立着些许人,一眼望去鬼老为首,拦于路中。
蓝苏婉和阿紫下得马车,便也立到端木身后,叶绿叶推着木轮椅往前至了众山贼面前。
山风凌寒,端木孑仙轻咳了两声,浅声道:“不知前辈想怎么赌?”
幽灵鬼老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斗蓬,旁边一山贼立时捧了一顶香炉上前,炉上插着一根尺余长的栈香,还未点燃。
“老头子在这方地水阵原本的范围之内放置了一株奇草,只要丫头你派出一人,在炉内栈香烧完之前给小老儿找出来,便算你嬴。”
端木听罢,未语。
阿紫却立时道:“你这破老头儿真不要脸,说过不比轻功你就藏个什么草让我们来找,鬼知道你说的那草长什么模样!我们要是找着了你偏说不是这株怎么办!分明是欺负我师父看不见!”
幽灵鬼老冷笑一声,幽声道:“丫头片子,你急什么,小老儿话还没说完呢。”
阿紫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
鬼老隐隐笑着转目看了一眼木轮椅侧的少年,又转向椅中白衣人,再道:“那草原本无奇,但放置在这方阵地之中,待栈香点起之后便会逐渐变色,由平常的青绿色慢慢转红,待此香燃尽之时它便会变成通体赤红色。”
蓝苏婉愣了愣,不由道:“世上竟有这样奇异的草?”
幽灵鬼老暗烁的双目直直看着椅中女子:“此草特性鲜明,在你等寻它之际定会变色,是为世间奇草,炉中之香烧完片刻后又会恢复如常,小老儿就把它放在了这风凌地水阵原本的范围之内,一柱香内,丫头,你派一人将它寻出取得,如此蛊老阵毁之事我便作罢……但若一柱香内不能取得,那我便要你将派出寻它的那人,自今日起,留在我青风寨。”
端木孑仙轻抬首,望向了鬼老方向:“前辈是想把萧儿留下?”
鬼老阴声笑了声,只道:“小老儿可不曾说过,派出谁来寻那草,是你做师父的决定,老头子我不过问!”
端木孑仙淡淡道:“放置在地水阵范围之内,自然是只能由知晓此阵之人来取,我身有不便,派出之人只能是萧儿。”
鬼老目露冷光,森凉道:“这是你做师父的下的决定,要拿他来冒这被留下的风险,关老头子我什么事。”
端木孑仙淡道:“端木身为人师,他们四人在我心中皆是同等轻重,并无拿谁来冒这风险之说。”
幽灵鬼老冷冷哼了一声,寒声道:“既是如此,那便开始吧。”他微一拂袖,身旁另一山贼便上前点起了炉中之香。
叶绿叶始终肃面立在端木椅侧,此时便看了一眼那香。
云萧上前两步,向椅中之人示意了一声:“师父?”
端木孑仙微微蹙了蹙眉,极静地望着前方虚无。
蓝苏婉柔声道:“师弟你知晓这地水阵,且随我与师父习过医理,药草也通晓不少,勿需担心,若真如他所言,你定能寻出。”
阿紫亦道:“这破老头儿说只一个人,我才不管呢,阿紫要是看到了马上指给小云子看!”
蓝苏婉莞尔一笑。
云萧点了点头,端木孑仙此时才唤了一声:“萧儿。”
云萧立时低头看向那方古木经纶的木轮椅,却只看到椅中之人微微摇了摇头,最后只浅声道:“……你去罢。”
云萧应了声是,转身不再迟疑地上了前去。
鬼老始终阴冷冷地看着他,不时亦转目望那垂目不语的白衣女子一眼:丫头,若真如蛊老所言,今日之法,必能自你手中将此子留下!
云萧默然将记忆中风凌地水阵阵力所及之地由外至内细细寻过,触目所及枯草一片,覆雪犹深,并不见任意青绿草色。
微微蹙眉,云萧站于林中一处想了想,有感山风迎面,寒意沁人,他忽思道:“鬼老方才言明此草在寻它之际定会变色,可是其只因那栈香影响而变,若是这样……”
时随风逝,尺余长的栈香在山道之上迎着风烧的极快,阿紫看着不由急了起来:“小云子怎么还不回来,还没找出来么!”
蓝苏婉眉间细细地拧了一分,轻轻望过那方小炉,亦忍不住转目逡巡起来。
鬼老面上始终阴寒着,不见一分忧色,亦不见一分喜色。
雪色鬓发风中轻拂,端木孑仙眉间微动,忽地抬起了头。
此时那方青麾拂雪而过,正自转步而回,手中却空无一物。
阿紫叫道:“小云子!”
炉中之香已燃至近尾,眼看着便要烧尽。
蓝苏婉轻锁细眉,无声望向手无长物的少年,目中忍不住轻忧起来。
鬼老见他转回,面上仍无忧喜,只冷笑道:“怎么,你小子不去取那草了么?”
云萧只轻轻摇了摇头,温然道:“并非,云萧回来正是为了取前辈所说的那株奇草。”
叶绿叶微拧眉望着云萧,之后便见青麾少年直直走向了那香炉。
“鬼老前辈言明那奇草受这栈香影响方才变色,我于山间觉到山风寒甚,风向难定,实难辨出这栈香会飘向哪个方向……若真如前辈所说,这草在寻它期间定会变色,那此草与栈香的距离应在何种距离之内,鬼老前辈方能这样肯定?”
人影走动,林风轻拂,残香烁烁。
“我方才看来,觉得这香炉上的暗纹刻的有些深……”云萧伸手触向那顶小巧寻常的香炉:“鬼老前辈所说的奇草可是这些附生在暗纹凹槽内的细藤?”
阿紫微张着嘴看着云萧,凝目之下确见那藤纹在变做赤红色,眼中禁不住涌起喜意。
蓝苏婉亦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鬼老却只冷笑道:“若在栈香燃尽前寻出却没来得及取得,仍是你等输,这小子便要留在此地。”
栈香将尽,余烬将熄,云萧过分凝白秀美的五指轻拢,毫不迟疑地伸向其间,欲将其间一根细藤捻起抽出。
却是这时,微光一闪,一枚银针自少年眼前掠过,云萧只觉指尖剧痛,五指一麻,不能自主地缩回五指,后退了数步。
山风拂过,残香立尽,轻轻在炉内一侧颓倒,余烟袅袅散开,消失在了风中。
鬼老低缓而阴恻地笑了起来:“香已燃尽,未能将此草取得,便是找到也是你等输了,小老儿早已言明,丫头,你可承认?”
云萧怔怔地望着那方小炉,半晌才转目看向了那木轮椅中端坐如常的人。
阿紫惊声道:“师……师父?!”
“师父……您……”蓝苏婉目中有惊有痛,原本嫣然的唇上半失血色,怔怔地望着椅中白衣女子,哑声道:“您……您因何不让师弟取出草来……”
方才竟是端木孑仙亲手射出银针,阻拦了云萧。
林风幽寒,寂静间又是一拂,朔风忽起,细雪慢慢飘洒下来。
端木孑仙面色沉静中显出三分淡漠,久久,只道:“这赌约,端木认输。”
鬼老又是一声阴恻之笑,冷声道:“你既已承认,此子从今往后便当留在我青风寨中……”身上沉黑的披风半扬,鬼老无声走至云萧一侧,冷笑道:“我今日便收他为徒,日后他与你归云谷以及云门,再无瓜葛!”
“师父!”蓝苏婉急唤一声,声已微喑。
细雪飘然,难得的冬阳不知何时已悄然隐下,天青雪冷。
“鬼老前辈只道将人留下,并未曾说过留下那人需断离我归云谷改投前辈名下,此一点,恕端木不能答应。”
长麾轻曳,凌凌拂乱于细雪寒风中,那清瘦的少年极安静地立在那处,满目茫然地望过来。
鬼老冷哼一声:“既将留在我青风寨中,往后自然跟随于我,他断离你云门改拜我为师有何不对!”
端木孑仙的声音亦微微冷了起来:“留于前辈寨中,自有归日,云萧是我端木孑仙之徒,此为我们师徒之事,端木一日无意,便不会有半分更改,鬼老前辈勿需妄生他意。”
“哼……”一声冷笑,幽灵鬼老寒声道:“你这丫头,行于高处太久,已经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了么!”
“住口!”叶绿叶冷冽道:“幽灵鬼老,我师父敬你是长才对你礼让三分,你若得寸进尺,小心血溅于此!”
森然的老目冷冷瞟来,对上叶绿叶彻冷如冰的眸,冷恃半晌,幽灵鬼老拧眉,撇开了双目,道:“即便不叫他改拜我门下,也要叫他作为我衣钵传人,将我一身轻功一点不落地全部领悟学会,如若不然,他便永留我青风寨……端木丫头说的归日,便是此子继承了我衣钵之后,他若要回云门,除非我认可他轻功已成,否则,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他永不能离开我青风寨!”
阿紫惊声道:“师父,师父!这不是真的吧,您真的要把小云子一个人留在这里?”
蓝苏婉满面是伤痛,五指禁不住紧紧握住。
木轮椅中的人静了一瞬,而后漠声道:“如此,待云萧于青风寨中将前辈轻功习会,便叫他回我归云谷。”
鬼老冷然道:“哼……待他习会,自己可以离去。”
声音见缓,白衣落雪,端木孑仙微浅声道:“……经年之内,劳烦前辈照看了。”
幽灵鬼老不冷不热地看了椅上之人一眼,只道:“既是我衣钵传人,小老儿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椅轴轻转,端木孑仙淡漠道:“阿紫、小蓝、绿儿,与为师回。”
雪发拂衣而过,划出两缕疏离的漠然。
叶绿叶看了云萧一眼,垂目推过木轮椅,默然往道旁的马车行去。
蓝苏婉紧紧看着立于雪中久未动的单薄少年,咬牙颤声道:“师弟……你照顾好自己……”一言未尽声音已见喑哑哽咽,她柔柔一笑,慢慢转身于马车行去。
阿紫哭嚷了半晌,终是敌不过嘶声而起的马儿,她掏找半晌,只从怀中翻出了那枚公输云所赠的玄铁纹,一面抹泪一面将玄铁纹塞到云萧手里,紫衣的丫头边哭边道:“小云子!我不知道师父她是怎么了……但是你一定好好学,千万不要忘了阿紫!我们等你回来呢!这个玄铁纹阿紫送给你了,小云子一定记得跟这破老头儿学完了就马上回谷!师父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故意输这赌约,才想把你留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你千万别怪师父,一定记得早点回谷里!”娇俏的紫色身影向着马车窜去,翻身上车之时挥臂于他道:“小云子一定记得早点回谷!”
辚辚车辕走过,碾出长长的齿印,朔风轻啸而过,山林道旁,不知何时已飞雪飘满,少年怔怔地立在原地,就那样看着两方马车慢慢行远,有一瞬间毫无所知,只感风寒雪冷。
师……师父……
终是动了动,云萧怔怔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远去的马车,突然觉得眼眶湿热,心狠狠地揪疼,这样的呼吸难继:“师父……”
靴裹湿泥半冷,手脚冰凉,他尚且单薄的身子失力般踉跄跪倒在雪地上,眼中之泪禁不住滚落下来,融进雪中,一片湿热。
少年泪,无言意,雪花覆,风声远。
这离亲的悲苦不舍,他于此刻尝进了心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懂、难过和茫然,将他淹没……云萧久久跪于雪中,心绪难平,默然地痛。
也许是失去,也许是获得,可是痛,可是难过,可是……
声音喑哑,他终未说出一言半语。
风雪如期,飘絮满眼。
他这样干脆、甚至莫名地被她放在了看不见的身后。
朔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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