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基隆见闻(三)
漫天散星已经向南,夜色如水。
喧嚣了一整天的基隆城变得沉寂了下来,只有街道上的灯火,和巡逻走过的士兵、巡警们依旧忠于职守的为这座城市担负着守卫者的角色。
院落里,墙角的几株芭蕉树巨大的树叶在微风之下沙沙作响,充当着最好的催眠曲。
在几个房间里,传来了或是高亢,或是低沉,或是细微的鼾声和梦呓声。
但是,天字一号房的郑芝龙却是睡不着,几番辗转反侧之后,只觉得屋子里有些气闷,索性披衣起身,到院落里乘凉。
“大哥!”
那青衫树树影里,郑芝龙的一名亲卫同样是夜不能寐。
见郑芝龙走了过来,急忙站起身来行礼。
郑芝龙被这突如其来呼唤一惊,下意识转头过去。
“二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名亲卫不是别人,正是郑芝龙的二弟郑芝凤。
看到二弟偷摸着跟来,郑芝龙不由得大怒:“我不是让你守在厦门,谁让你过来的!”
“大哥,咋们三兄弟这么多年来都是同生共死,现在三弟被抓,我这个二哥岂能不来,甭管这基隆是啥子龙潭虎穴,我们三兄弟一定能闯过去!”
见到大哥生气,郑芝凤赶忙摆出自己的一番言论。
事已至此,郑芝龙也不好追究,只骂了几句,然后问道:“今日之事你瞧见了。”
郑芝凤面露苦笑,无奈着点了两下头。
在丰泰楼,听那些匠师讲述了秦浩对于农民手中的余粮收购制度,基隆军采取三倍市价收购的制度来保证农民的利益,虽然用工业劵来支付很大一部分,但是,这工业劵在郑芝龙的这些原本的海商眼中,便是如同江南盐商通过粮食换取的盐引一样。
属于有价证券!
普通百姓可以用这些工业劵到“秦汉商号”去购买自家需要的各类物资。
这无形之中便在市面上有着数百万流通的资金,给基隆军手中的各个工厂提供了强大的购买力。
通过对农业进行补贴的政策手段,为工业产品制造了市场。
而不是像大明那样,用食盐这种国计民生的必需品来换取边防需要的粮食布匹马匹的各类物资。
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被基隆目前采取的这种方式甩下了不知多少条街!
不过,秦浩的这个办法,也是经过了数百年无数政府经验教训换来的。
政府通过高价收购农民手中的粮食,低价卖到市场上,进而达到稳定市场、稳定社会、稳定农业与农村、提供和制造工业产品市场的目的。
而在天朝建国之后数十年一直都是执行的这种高价进、平价出的政策,国家担负着稳定粮价、稳定农村的角色。而到了某位经常发出豪言壮语,让普通百姓忍受阵痛的大佬当政时,悍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取消了粮食收购补贴政策,将粮食价格全面推向市场。
可怜普通农民,一方面要面对高价的农药化肥种子,一方面要含泪面对低廉的粮食收购价,还要遭受西方以石油为基础的农业大公司的围剿,他们的农产品成本、价格。都不是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所能够比拟的。
一时间,这才有了农民真惨、农村真危险这样的话。
而这样的做法,是三百多年前的商人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缘由的。
他们本能的觉得,这绝不是往街上撒钱式的白痴做法,但也绝对不是所谓的德政,这其中的奥妙。
只怕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郑芝凤,你觉得这钱品相、成色如何?”
郑芝龙将手中握得温热的一枚基隆银元递了过去。
不料,郑芝凤一阵苦笑,张开手掌,掌中赫然是产子基隆的一枚铜钱。
“咦!二弟!英雄所见略同!”
这银元、铜钱不论是银料、品相、质地、甚至重量,都不亚于洪武的银锭和永乐元年发行的永乐通宝。
比起时下内地流通的各种跑马铜钱、私自铸造的沙壳子私钱要强盛百倍。
两枚并排摆在石凳上,借着墙外的灯火、头顶的月光,二人细细的观察这两枚不同规格的银钱。
一枚是丰泰楼找回来的零钱,另外一枚,则是郑芝凤在街上买基隆城流行的各种话本、书籍换回来的零钱。
从不同渠道来的两枚银钱,上面的铭文、图案、同样的清晰,在二人手中各自掂量了一下,除了重量不同、颜色有异外,其他的花纹、样式别无二样。
“咱们郑家也曾经自己开炉铸钱,我也曾经到过江南官家的铸造局去看过,方才想了半天,死活也想不出这么整齐精美的银钱,是如何大量铸造出来的?”
郑芝龙的脸上,透过树叶的疏影,郑芝凤可以清楚的看到满脸的落寞。
这也难怪,同原本的海商见识过的西洋银币相比,基隆银元明显做工比西洋银币精致的多,真不知道是怎么铸造出来的。
正面是汉字大写的壹圆,背面是一朵菊花,菊花花瓣丝丝分明,然后菊花上面写着基隆铸币厂,下面写着某年铸的字样。
这么精致美观统一的银元,到底是怎么铸造出来的,郑芝龙是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基隆银元不但品相美观,更加要命的是成色极佳,远胜大明户部的足色纹银,即便是内帑的细纹银的成色跟这银币比起来都颇有不足。
“大哥说得极其有道理。不过,今日我同这客栈的伙计聊天。无意中窥得了一桩事!”
郑芝凤的话虽然不大,却如一个炸雷在郑芝龙的头上响起!
他警觉的四下里望望,院子里除了夜风吹来抚弄树叶的沙沙声,并无别人。
他一把抓住了郑芝凤的手,急迫道:“快说!你知道了什么?!”
“回来之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甚咱们吃得牛肉、猪肉、鱼、鸡等物如此便宜,便与客栈的伙计们攀谈,他们告诉我说的,这其中的关窍。”
据伙计们说,鱼虾类的水产品。除了因为基隆濒临海洋,有无数渔船日夜捕捞之外,更有稻田养鱼、养鸭的法子为广大农户所用。
“除了养鱼养鸭之外,更利用天时,实行间作。先种菜籽,菜籽收成之后,菜籽用来榨油。余者用来肥田。差不多每亩田每年可以收获至少百余斤菜油!这也就是为何各处可以看到如此多的油篓、用油如用水的菜肴缘故!”
“这个?”
郑芝龙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郑芝凤通过客栈伙计们的嘴,从中套取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原来只是基隆如何种田养鱼榨油的法子!
这法子不能说没有用,只是在烽烟遍地到处是灾荒流民的内地是无法实现的。
且不说北方,便是号称是湖广熟天下足的湖广地区。如今也是有各式各样的流民、流寇往来出没。
各地的乡绅宗族,纷纷结寨自保。每日里想得便是如何在这乱世中活下去,那里还有心思搞什么稻田养鱼?
“除了农户家自己养鱼养牛养猪之外。基隆更有所谓的专业养殖户之称,此辈不种田。只管养殖鸡鸭鹅猪牛鱼等物,多者有养殖数百头猪牛,甚至上千头之人。此辈之上,更有各大官营或者是商人开办的养殖场,养殖规模更在专业养殖户之上数倍不止!郑芝龙可知,这些养殖猪牛鱼鸡之人,手中的一件法宝是什么?”
“是什么?难道他们能够撒豆成兵不成?”郑芝龙打了个哈哈,不觉有些困倦,但是出于习惯,他还是强忍着困倦之意,打算听这郑芝凤把话说完。
“虽然不能撒豆成兵,却也能让牲畜鱼类鸡鸭长得快些、长得壮些、肥些!”
郑芝凤起身离开,少时从自己房间中取回一物递给郑芝龙。
“大哥您请看,我说的便是此物。”
郑芝龙满腹狐疑,不过倒是丝毫不觉得困倦了。
他仔细打量着手中这棵有将近一人高的植物。
“这是何物?”
看着这一人多高的植物,茎叶繁茂、质地松脆。几个断口处还微微有些甜味散发出来。
“这东西在这里被唤作玉米草。和咱们今日吃得两样面的面条中所用的玉米是同样的字。不过却与那玉米不是一回事,这东西是牲口的好粮草!”
卖弄了一下见闻之后,郑芝凤顿了顿,继续为郑芝龙讲解自己得来的情报。
“这东西马、牛、羊、猪、鱼、鸡、鸭、鹅都喜食。且再生能力强,每年可以刈割七八次之多!每亩草田可以出产茎叶数万斤!而且不挑田地,房前屋后,盐碱地都可以种植!略略剁碎些便可以投到水塘之中喂鱼!”
“每亩田可以出产数万斤?”
这个数字着实是吓了郑芝龙的一跳!
就算是一直纵横在海上,对于草原上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这大概青草的出产数量多少有所耳闻,好的草场一亩不过数百斤或是上千斤。
这样的草场已经足以引起部落之间的战火了,当年的草原上强横一时的蒙古贵族叶赫那拉氏不就是因为这点破草才弄得族灭的吗。
“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
郑芝龙的紧紧的握着那颗玉米草,声音有些变形,低声向郑芝凤喝道。
“据那伙计说,是半年前,秦浩让海军某个西夷将领带回来的,据说是从据此地数万里之外的海外出产。
端的是好东西啊!
撒下去种子,愿意照看一下就管管,不愿意的话,就任其自己生长。出芽之后三十五天长到二尺左右时便可以收割,每年每株可以收割个七八次。大约一年四季都可以。
半年内。这玉米草便被秦浩推广到了基隆各地,所以。这基隆才有如此便宜的肉食!”
“客栈的伙计还说了,在城外,客栈老板也种了些玉米草,养了些牛羊、鸡鸭鹅之类的。差不多每亩鲜草可饲喂羊五十只上下,或者鸡鸭鹅五百只。若是换成牛马的话。。。。。。”
“砰”的一声,郑芝龙一把握住了郑芝凤的手腕子,“二弟,莫要再讲了!”
他站起身来,困倦之意早就被他丢到了爪哇国去了!
兴奋的郑芝龙不住的往来在院子里踱步。
一亩田能够养活五十只羊,那养活几匹马是没有问题的!
辽东有的是空闲土地,大明边军又是以骑兵、马队为主要作战力量。若是将这玉米草的种子和种植方法弄到手,再转卖给朝廷。
哈哈!我的天爷!这草便不是草了,每一根草叶都是金条啊!
到时候升官发财岂不是轻而易举!
“海盐!银元!玉米草!”
他一遍又一遍在口中不住的重复着这三个词汇。
原本郑芝龙只以为这基隆只有海盐一样值得称赞的,如今看来倒是他小觑了别人。
秦浩!这个人不简单啊!
郑芝龙眯着眼睛,深邃的瞳孔放出异样的精光。
“就算是把带来的银钱都花了,也要把这三样点东西都弄到手!至少也要弄到两样!”
慢慢的停下了快速奔走的脚步,郑芝龙打定了主意,转身望去,郑芝凤依旧站立在一旁。
“芝凤,你觉得我们还要不要和此人作对?”这几日观察下来,郑芝龙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先不说打不打得赢,自己的三弟可是在人家手中,要是到时候人家杀了三弟祭旗,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郑芝凤看出了大哥心中的顾虑,沉思片刻后,道:“大哥,咱们原本就是商人,这海上贸易做的多,要是和这里搞好了关系,岂不是一本万利。再者,要是继续帮江南那群盐商打仗,就算最后打赢了,他们还是能分咱们一杯羹咋的。”
以东林党为首的江南盐商,要不是家族企业、传儿传孙;要不就是师徒、师生关系,代代相传;旁人想要插手难于上天,吃不得好。
郑芝龙琢磨了片刻,觉得有理,再加上二弟的支撑,心中的郁结也散了:“好!那咱们就只管做生意,其他的我们就不管了,江南盐商的事就让他们自个去处理,我反正是解决不了。”
“大哥高见!”
翌日,郑芝龙端着一大碗羊肉米线,上面红艳艳的满是辣椒,他美滋滋的往米线上浇了一勺醋,西里呼噜的吃了起来。
几口米线下肚,这才转过头来面对着站在院子里的一众亲卫。
“今日交给你们一件差事,出去之后无论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制度也好、故事也罢!只要你觉得这事情有点意思,回来之后把它写成文书,把你的看法都写在上面!”
郑芝龙要收集这些不是为的别的,他就是想知道这基隆城到底有多少神秘之处,他回去之后好合计合计,咱们厦门城也来这么一套。
待到侍卫走后,郑芝龙转头看向一边正在品尝着皮蛋瘦肉粥的郑芝凤,念道:“二弟,今日无无论如何要见到秦浩,这是死命令!”
看到大哥脸上一副郑重摸样,郑芝凤就知道这是动真格了,放下青花大碗中那细滑润肺的香粥,满脸生无可恋的出门。
这秦浩也是,他们都来了好几日了,也不接见,这钱都准备好了,除了吃饭还真没地方花去,难怪大哥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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