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幽冥,地府。
距离考生们在地府实习已经过了一年，实习生们转正的当天，地府格外热闹。
留下的三百多修士再次重聚于三途河末端的轮回大殿，回忆起考核之时的一幕幕,仿佛还在昨日。
卞庄站在人群中,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他不去找别人,别人也会来找他。
“卞庄兄弟，怎么一个人傻站着,咱们组的都在前面。过来过来……”
熟悉的大嗓门,豪气干云，正是卞庄避之不及的截教仙赵公明。
他们考核时在同一组,渡河时还是赵公明拉着卞庄过的后半段。赵公明原就是个自来熟的，何况本来就熟。自是见不得卞庄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卞庄紧张地口中连连说不，却还是强行被赵公明拉着去了前面的小圈子里。
打眼一看，好家伙，人教玄都师、多宝道人的善尸、阐教三代弟子杨戬，还有截教十天君具在一处。
他是进了三教门下的窝了！
赵公明介绍，“这是卞庄兄弟，相当优秀的散仙。”
这些圣人门下都很和善，几个眼熟的还对卞庄点头微笑示意。毕竟都是地府同僚,大家也不会端着过去的出身。
然而卞庄往那儿一站,却愈发紧张了。
作为第五十七个走出轮回之门的考生,在今天，卞庄即将正式完成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天庭公务员到地府公务员的转变。
更具体一点说,他是披着地府公务员皮的天庭卧底。
卞庄很紧张。赵公明却一如既往的热情，勾肩搭背，问他,“我打算去阎罗殿，争取一下第五殿的阎罗之位。卞庄兄弟这次想去哪个司？”
三百多修士们在各个职司轮着实习了一年，卞庄对地府的各个部门都有些了解。
地府大概分为轮回司、勾魂司、判官司、阴曹司，另有专门负责酆都地狱的酆都殿，新建的阎罗殿等。
听说阎罗殿总共会设十殿阎罗，前四殿现在已原来的大巫阴差占了，后面六殿空悬无主。以赵公明的修为和身份当一殿阎罗倒也合适。
只是卞庄又觉得留在地府不像赵公明的风格。
仿佛知道卞庄想的什么，赵公明嘿然笑道，“我好好干些年，届时靠功德斩去善尸，不想干了就可以让善尸代替，本体出去游历。”
卞庄明白了，很是羡慕。
斩尸后就是准圣了，他恐怕这辈子都不能成就准圣。
“我要去勾魂司。”卞庄有些低落的回答。
赵公明拍拍他的肩膀，力度很大，眼睛发亮。
“好地方啊！兄弟有志气！”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几司中，只有勾魂司的勾魂使可以在阴阳两界奔走，引逗留凡间魂魄到地府。
地府没有日月星辰，仅有的植物生机是三途河岸的彼岸花。能够来往于阴阳两界的勾魂司阴差可以算是地府最热门的岗位。
其他司的阴差每年只有一次调换到勾魂司的机会，竞争相当激烈。
赵公明打量着卞庄，没想到看着蔫巴的小子竟然还有这份进取心。他却不知道，那勾魂司并不是卞庄真心想要去的地方。
勾魂司能够去外面，但卞庄却更喜欢轮回司。
每次他领着刑满的各狱冤魂走过奈何桥，可以看到地府最美的彼岸花。
浑浊与死寂中绽放的明艳的生机，一如六道轮回，看似无情，实则慈悲。无声地垂怜着那些饮下孟婆汤的魂魄。
忘记悲伤的事，忘记快乐的事，忘记曾经的刻苦铭心。他目送那些空白的魂魄投入六道轮回重获新生。
卞庄时常惆怅的想，或许每一朵花，都是一个魂魄舍去的前尘。他的前尘与罪孽又要如何舍下呢？
——不得不说，虽然在天庭做的是武职，但卞庄心里却住了个多愁善感的文青。
之所以卞庄不去他喜欢的轮回司而选择勾魂司，完全是受了天庭那边的指令，迫不得已的选择。
他有什么办法呢？作为天庭派到地府的卧底，天庭那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派人来联络他，问这问那，威逼利诱。
地府这边盯得貌似不严，每三十日能放两天假。可日子久了谁知道有没有意外？
卞庄心里苦。他也不想当天庭的卧底。但是不管是天庭，还是地府，他都得罪不起。
只能在原来上司的指令下，选择勾魂司这个活动范围大一些的职务，负责收集地府几个卧底同僚的消息，定期上传。
早晚会漏底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旦曝光了，届时他又会是什么下场呢？卞庄不敢想。
转正仪式开始，卞庄再次见到了后土娘娘。
地府之主的面容掩盖于薄雾之后，还是那般温柔，说话时好像在看着他一样。
她先是鼓励了他们一年来的表现，欢迎他们成为地府的正式公务员。短短几句话，然后她话锋一转，讲起了他们转正后的福利待遇。
“……转正后即为一级阴差，以功勋升级，第七级可以考判官、阎罗等主职……各司阴差每旬有七日休假……
根据各司其职累积功勋，可得仙丹灵果法宝，或进轮回之门参悟地道法则。
如果不想修地道，也可以继续修天道。三清圣人每过百年在桃止山外道场讲道……”
地道不比天道简单，他们在地府里，六道轮回边，修习地道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
“百年后方允许辞职，若执行公务时不幸陨落或者命数到了极限，可以修鬼仙，也能选择轮回套餐。具体查看地府规章手册……”
卞庄翻开刚刚到手的地府规章手册。
蓝色封皮，里面的纸张呈现微黄色，轻薄而平整，黑色墨字清晰，有淡淡的墨香味。
上面的内容更是让人眼花缭乱，惊叹连连——悔不当初。
他在天庭待了二百年，从普通天兵做到普通天兵，再到天庭卧底。
去之前是厌倦了散修的颠沛流离，想找个庇护之所。天庭的确给了庇护，同时功德没有一分，好处没有一分，危险倒是不少。
要是晚个几百年，没急着去天庭，做几百年的散修来地府就好了。
现在就是后悔。跟地府的待遇比起来，天庭就是个渣。狗都嫌弃！
看着人群中几个立场不明的人神情波动，已经停止讲述的妲己微微含笑，很满意这个效果。
却在卞庄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之时，他看到西方教的地藏道人来到了后土娘娘的身前。
“地藏拜见后土娘娘。”
地藏的神态平和，语声却甚是清晰。
卞庄眼中，后土娘娘注视着地藏，眸光温和，仿佛已经洞悉了他的所有想法。
“你有何所请？”
地藏低眉答，“弟子想入轮回三恶道走一遍。”
殿内其他议论手册内容的人为之一静。
“地藏师弟！”
另一个西方教弟子惊呆了，焦急地来拉住他。“你这是做甚？师尊不会允许的。”
人都想往上走，地藏从前是圣人门下，现在又能得地府功德。再好不过的开局，为何要去受三恶道的苦？
地藏认真地说，“师兄，我觉得那是我的使命。”
西方教的师兄气急败坏，“去三恶道是你的使命？你脑子学傻了！”
他没能劝住地藏，便又听得娘娘问，
“为何？”
地藏合掌答，“识众生苦，方能解众生苦。”
妲己颔首，幻化出一道玉符给他，笑意深刻了些，“如此，你去吧。”
卞庄看到地藏眼中的光芒，那种特殊的气质——他觉得有点像后土娘娘……
在勾魂司干了一旬，卞庄申请了第一次休假。
足足七天的假期，他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前提是他的旧主不是天庭。
没错，因为这次有七天假期，所以他不仅仅要给接头的天官传消息，还得悄悄回一趟天庭。
“陛下要亲自见你。”
上一次来给卞庄传达指令的天官身材魁梧，姿态高傲。
卞庄认识他，他原是镇守天河的天蓬元帅。主导了弱水下界一事。后来地府的后土娘娘跟阿修罗道冥河老祖上天庭找茬，昊天迫于压力，贬了天蓬元帅。
出事时卞庄是天河巡守的天兵，天蓬元帅是他的上司。现在卞庄成了地府的卧底，被贬的天蓬元帅又成了他的上级。
不得不说一句孽缘。
回忆起那天蓬傲慢的嘴角，卞庄心里一阵烦躁。不想太早过去，索性选了桃止山的鬼门关出去，先见一见他的两个老朋友。
卞庄的老朋友是桃止山的神荼、郁垒。
这两个原来也是神将，后土娘娘现世时令地府的大巫擒了他们关押在酆都地狱，不想他们又盗取射日弓，造下滔天罪孽。
后来三途河定，后土娘娘慈悲，放神荼郁垒出了地狱，还做桃止山的守山神将，让他们为地府看守门户，偿还罪孽。
卞庄与神荼郁垒二个旧友见面，双方甚是欢喜。
“遥想当初咱们兄弟同在天庭，还说要多照顾你，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等造化，竟然已经是正式的地府阴差了！”
神荼靠坐在鬼门关口的桃树干下，看着卞庄的目光充满了羡慕。
郁垒自嘲道，“呵，只怪我们倒霉，跟了天庭那货色……”
神荼连忙打断他要说下去的话，给兄弟使了个眼色。
“过去的事还提他做甚，咱们现在也算因祸得福。过几百年赎完罪孽，兴许也能做地府的阴差，那就好了！”
说着，神荼不禁带了些向往。
郁垒脸上尤有不忿，但也知道昊天哪怕再不是东西也非他们能够贬损的，叹口气，只感念，
“幸得后土娘娘慈悲，我们才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卞庄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后土娘娘却是慈悲为怀。”
对他们太好了，以至于他这卧底都当的格外惭愧……
二神将对视一眼，又对表情有些恍惚的卞庄笑呵呵道，
“来来来，卞庄兄弟尝尝桃止山新结的灵桃。咱们这棵桃树还是十大灵根蟠桃的种，现在金鳌岛灵气充沛，定不比天庭的差。”
卞庄笑笑，“我的身份在天庭哪里吃得上蟠桃。”
“不说那些丧气话，卞庄兄弟如今已是一级阴差，以兄弟你的本事，过几百年等我二人功满，兴许你就是判官阎王了。届时还要靠卞兄弟提拔照顾——”
“卞庄兄弟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啊！”
两个昔日的老大哥你一言我一语，羡慕中带着嫉妒，嫉妒里透出讨好，直把卞庄捧得飘飘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虽然说来不恰当，但那种奇特的优越感和自豪感，着实不赖……
卞庄在桃止山留了半日，随即赶往东洲南洲边缘之处。
越是接近跟天庭那边约定好的见面地方，卞庄的心情就越是沉重，再没有之前的飘飘然。
这种沉重感，在跟原天蓬元帅碰头后达到了顶峰。
“怎么现在才来？耽误了陛下的时间，你担待得起吗？赶紧跟我走！”
说话的天官斜着眼，一脸居高临下的不耐烦。
天蓬已经不是天蓬元帅，但姿态还是跟原来一样高傲。
可是卞庄已经不是昔日的卞庄了。
他紧抿嘴唇，忍不住想起了赵公明等圣人弟子，天蓬能比圣人门下厉害？地府的后土娘娘都是温温柔柔的，一个获罪被贬的神将凭什么看不起人？
这个念头伴随着不忿的情绪，来势汹汹，以至于卞庄面对对方要拉他走的手时下意识避开了，
“我不去！”
原天蓬元帅愣了一下，随即大怒，
“你说什么？你想背叛陛下不成！”
背叛天帝……
卞庄的脸白了一白。他当然是不敢的，但——
卞庄面上的犹豫一点点转变为坚定，正视昔日上司，大声无畏道，
“请上官回禀天帝，臣生是地府的神，死是地府的鬼神！陛下不要再联系臣了，被举报了会影响臣升职加薪的！！！”
神荼郁垒的下场就在眼前。良禽尚且择木而栖，何况修士？
要怪就怪地府给的太多了吧……
在卞庄跟天蓬看不到的虚空中，妲己注视着这一幕，笑容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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