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


          诗曰:

          区区名利岂关情,处处须当致治平。

          剑冷冰霜诛佞幸,词铿金石计苍生。

          绳愆不觉威难犯,解组须知官足轻。

          可笑运途多抵牾,丈夫应作铁铮铮。

          前程几句立身语,开篇还说吕蒙正,接演一段《金枪传·千秋报》的第四本书《开弓辨书》。

          上回书说到,大理寺正卿王延龄深夜前来拜访开封府府尹吕蒙正,干吗来的哪?来找吕蒙正索要贿赂的!说吕大人您给天波杨府递个话儿,想要俩儿子活命,您得拿钱来。这一下儿,可把吕蒙正给气蒙了,大骂王延龄,两个人是不欢而散。到了第二天的早朝,皇上问王延龄你是怎么断的案子啊,审结了没有?王延龄要奏本,吕蒙正赶紧给拦着,这不成,他们的判词不能算数儿,两下就戗在一块儿了。难分难解之时,王延龄就问老贼潘洪,您说我是主审,我下的判词算不算数儿?老贼也蒙了,您是主审,当然得是您下的判词算数啦。好嘞,我的不是算数吗?您几位听好喽,“依据大宋刑律,杨延嗣劈死国舅潘豹,应定其‘故意伤人致死’之罪,罪无可恕,应当判斩……”

          斩字一出口,朝堂上可就乱啦,文武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老令公一听,俩手一挓挲,完了,七郎儿是保不住了,这是三法司三堂会审开堂审出来的,没缓儿了。老贼潘洪乐坏了,嘿嘿!这个王延龄真乃是我大宋朝大大的忠臣也,识时务的俊杰,你判得可太好了。皇上也松了一口气,嗯……这下回去跟娘娘就好交代了,跟老皇嫂也能交代得过去——这是按律审出来的。王延龄的话还没说完呢,等殿上都安静了,又补了俩字儿,“斩……监候!”什么意思呢?杀头是杀头,但不是现在杀,得要等到秋后再杀。

          古时候判死刑也有个讲究,除非军法、叛国的重罪可判斩立决,一般的死刑犯都不会是马上就杀,都要拖到秋季收成以后在霜降到冬至这一段儿再由三法司会审审结,由皇上亲笔勾决之后,才由刑部颁发公文,全国各地统一行刑。为什么这么麻烦呢?过去有句话:人命关天!什么意思呢?每年的春季,皇上得亲笔题写到泰山奉祀的表章,上表天庭,跟上界的神灵一一交代,今年我都杀了多少个人口,都是因为什么罪,都得说清楚。就为防着万一有什么冤屈,行刑都不能太草率了,都得把公文、卷宗送到刑部,候霜降之后十天,三法司的长官会审,仔细审验查证,凡有疑问不详的,发回重审。所以判刑都判个“斩监候”,不是立刻行刑,这是个规矩。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一旦把犯人杀错了,古人迷信,认为上天必定得降罪人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所以杀人得拖到秋后再杀,真要是有什么灾祸,全都在春播之前受喽,可别碍着这茬儿收成。所以今天王延龄说判个斩监候,皇上一琢磨,没错儿,杨七郎犯的根本就不是乱国的重罪,我怎么能立马儿就杀呢?这个判没挑儿!再说了,方才老太师和副审也都说了,就服这位主审的判儿。王延龄接着说:“万岁,臣依大宋律条,请圣上降旨将杨延嗣羁押刑部天牢,待秋后处斩!”“好!朕准本!”哎,这么一来,万岁金口玉言一出,老贼虽说心里还有点儿别扭,也不便再拦着了,因为自己方才也说了,人家是主审,你王延龄的判词就是案子的审决啦,我不好再收回这个话,也只好就这样了,只要是还得杀杨七郎,这就好办,我再听听你怎么判的杨六郎。

          “嗯……王爱卿,那么杨延昭打死、打伤禁军士卒一案审理得如何呢?”“万岁容奏,杨延昭打死、打伤禁军士卒一案业已审清问明。杨延昭跳楼杀街,解救同胞兄弟,打伤禁军士卒三十六人,全部属实,现有禁军士卒三十六人的证词证言笔录,都有签字画押,请万岁过目。”二帝拿过来一看,三十六个人的姓名、隶属哪营、哪帐,自己的证言,以及伤在何处,包括医药所费银两数目,都记录得非常详尽,“好,王爱卿办案实在是太干练啦!啊……还有打死人口之证呢?”王延龄很沉稳,“万岁,经三堂会审查实,杨延昭跳楼杀街所持凶器太过狠毒,您先别着急看已经亡故的军校的证录,您先瞧瞧杨延昭杀害禁军士卒的凶器,一切必然大白。来呀!”早有准备,有小太监把凶器给呈上来,皇上一看,气乐了,什么?两只桌子腿儿,“王爱卿,你怎么还在金殿之上开起玩笑来啦?这怎么能算是凶器呢,最多也就是打架斗殴用的,这个东西岂能打死我禁军子弟二十一口哇?”“呵呵,万岁,为臣我可没有玩笑,跟您开玩笑的乃是兵部司马田重进田大人和兵马司的四位统领!为臣已然查实无误,杨延昭跳楼杀街所用的凶器就是这两条桌子腿儿,您若不信,再请上证人、证物,现在就在殿前等候。”“哦,请证人带证物上殿。”太监高声宣口谕,有人把证人、证物给引上金殿。皇上一看,证人像是一位跑堂儿伙计,证物是一张破八仙桌子,少了两条腿儿,有太监拿刚才那两条腿儿一拼对,没错儿,就是这张桌子上的。王延龄说:“万岁,这位就是天齐庙门口闻鲸楼的伙计,前日,杨延昭就是在这家酒楼用饭,在二楼看见自己的同胞兄弟被禁军所围,乱箭齐射,情急之中,砸下桌子腿儿做兵器,跳楼救弟。这位就是当时伺候杨延昭的伙计,姓甄,名叫甄华三,因为这孩子向来说话实在,街坊都管他叫真话三儿,小三子,你跟万岁爷说说当日是个什么情形。”真话三儿跪在地上直哆嗦,把那天的整个情况都给讲了一遍,客人怎么上楼的,怎么劈坏了自家的桌子跳楼的,后来自己就下楼一直悄悄跟着,看见客人钻进城楼以后就把两只桌子腿儿给扔了,自己赶紧跑过去把它们给捡回来了,想着找个师傅给锔上,省着老板骂自己。没想到,成了此案的证物了。当然了,这个小三子就是任堂惠酒楼里的伙计,他说的话都是任道安预先训教好了的。

          王延龄接着说:“万岁,您再看看这个,这是在场禁军士卒三十个人的证词,都证实当时杨延昭确实是使的两只桌子腿儿。这另一份,是仵作对兵部司马田大人给抬来的二十一口死伤人命的尸身做的检验,验尸单说,这二十一个人已亡故超过十日,断不是前日在曹门城楼前死伤的士卒。为臣查看了兵部公文,十二天前,兵部曾抽调禁军军校到京西协助地方剿灭匪类,曾有死伤,还曾支取过抚恤银两。还有,这个是兵部傅大人贿赂大理寺仵作,请仵作作弊做假笔录的银两和仵作的证词,也一块儿请您过目。万岁,铁证如山,不容狡辩,兵部司马和兵部侍郎擅用职权,编造伪证,诬陷杨延昭。杨延昭跳楼杀街打伤禁军士卒三十六人全部属实,绝无打死士卒一事,臣请万岁明鉴!”王延龄这个话一说完,皇上和潘洪都愣了,哎?这个王延龄,你到底是哪头儿的呀?吕蒙正这个时候回过味儿来了,心里头暗挑大指,这个王延龄,可说是个奇才,他昨天晚上是来试探我来了,也成心叫我以为他是老贼这头儿的,这样早朝一上来,我必得是坚决反对他的判词,这样老贼就能听他的,哈哈……兵部司马田重进和兵部侍郎傅鼎臣一听,我的妈呀,全叫他给捅漏了,那我还好得了吗?无奈真是铁证如山,那二十一个死人确实不是杨六郎给打死的,得了,乖乖地请罪吧!赶紧出班趴在地上:“万岁,为臣知罪,还请万岁念在为臣以往为国事操劳无怨言的情面上,从轻发落!”

          皇上没打算理这俩,怎么?气的,你们就给我丢人吧!王延龄也没理他,接着跟皇上说:“万岁,此案已经查证实了,杨延昭跳楼杀街乃是起于潘太师下令箭射杨七郎,他是救弟心切,但并没有伤人夺命,傅鼎臣与潘洪纯属诬告郡马。还有一桩,杨延嗣打死国舅以后,本当由监擂官员郑王领至金殿之上面见圣上,怎能实施抓捕?潘太师擅自指挥禁军捉拿杨延嗣,当属滥用军权,诬告杨延昭又属妄奏不实之词。前天夜间,太师府上的二总管潘寿携带重金来到我家,给我送来珍奇宝物无数,这里有礼单一份,请万岁过目。”

          王延龄当殿呈上了老贼的礼单,二帝接过来这么一看,心说老丈人哪,你怎么还做了件这么愚的事啊?什么人呢,王延龄是出了名的倔骨头,你以为谁都是你那俩钱儿能收买过来的吗?仔细一看,嚯,够吓人的,太多啦!这叫行贿之罪。皇上抬头看王延龄,王延龄看了看潘洪,“太师之事暂且放在一边不提,万岁,依律郡马杨延昭无罪,打伤禁军士卒,责在潘太师滥行军令,以致误伤。请您降旨,当殿释放郡马,禁军士卒三十六人的养病医药花费由郡马承担赔偿。”王延龄这个话说得很妙,万岁,太师的事咱先放一边,先说说郡马怎么处置。我断的是释放,您放不放?您要是不同意,好办,严办有严办的办法,可是待会儿轮到太师的时候,咱可是也得严办哪!就是这么个意思。潘洪在那儿一想,得了,我什么都别说了,要不,待会儿这个王延龄非得咬着我不放不可!潘洪一低头,不说话了。皇上一瞧连潘洪都不说了,他就更没的说了,六郎不但不能杀,还得好好养着,他是皇侄小八王的妹夫。“王爱卿,你断的案子朕非常放心,就依爱卿所奏,免去杨延昭的所有罪名,还其清白,释放回家。”过了一会儿,有人把杨六郎给引上来,说明圣上的裁定,松了绑绳,上殿跪倒磕头谢恩。

          二帝雍熙天子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刚要封赏王延龄好卷帘散朝,王延龄一举手:“且慢,万岁,还早着呢。您再看看这几样,啊,三国舅潘豹强行将在天齐庙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上台交手,监擂官员傅鼎臣、黄玉相互勾结,通同作弊,给出具伪造的保凭和生死文书。而且潘豹下手毫不留情,常常是将其打倒在擂台之上,还不停手,将来人打死或打成重伤。今有京内京外被潘国舅打死打伤四十五口的家属苦主和事主本人,状告国舅和两位大人营私舞弊,欺压百姓。万岁,您先瞧瞧状子。”太监把状子给传过去,心说王大人您还有完没完,干脆一趟传完得了。皇上接过来一看,好嘛,一件一件,都给记录得很清楚,什么时间、什么人,底下都是苦主和事主的签字画押。嘿,这个潘豹得罪人也忒多了!“万岁,您看完那份儿,我这儿还多着哪。这个是京外的武师二十二位,联名状告潘国舅与监擂官员傅鼎臣、黄玉相互勾结,通同作弊,不给标名挂号,或者在挂号之时为难武师等等,您再瞧瞧。”就这么说吧,一会儿一状子,一会儿一状子,最后是武状元史文通的弟弟状告潘豹在擂台上违抗圣旨使用淬毒暗器,害死史文通,这个不但有状子,还有物证娥眉刺一只和验尸笔录。二帝雍熙天子一样儿一样儿都看下来,可就有点害怕了,为什么?他可是没想到,这次天齐庙的百日英雄擂,自己的老丈人和小舅子能做得这么过分!假如这些要全是真的,那他们俩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这些个事情他们爷儿俩可全是瞒着我做的,按说你们俩有什么作弊的地方,完全可以跟我说,但他们俩没跟我讲,擅自做主,害死了这么多的人。皇上这心里头可就有点二乎了,他想起来杨七郎一开始说过的那番话,幡然猛醒!呀!全都明白过来了,原来如此,假如国丈潘洪真要是拿到这么大的权力,就像我哥哥担心的那样儿……他就是没那个反我的心,他的部下都有可能策动他反喽,我可真是太大意了!

          王延龄把案情和卷宗都抖落完了,上前说:“万岁,适才您也都看了,潘豹抗旨,与杨延嗣同罪,也当判为斩刑。怎奈潘豹已然被打死,刑不过阴阳阻隔,就不予追究了。但潘太师、傅大人、黄大人都是难逃罪名,该当怎么办由您来裁夺。不过有一样儿,这些个证词证言,您看过也就是了,您还得赶紧还给我,大理寺结案以后,都用火漆封存好了入库,没您的圣旨就不能再调阅了,以免这些个平民百姓横遭报复。为臣回复圣旨已毕。”皇上点了点头,可说是滴水不漏!潘洪可算是气坏了,撅着胡子,眯着眼睛,可也不知道该从何辩起。二帝一拍龙胆,啪,倍儿响,仨奸臣都乖乖地跪下了,谁也没敢解释辩解,这个时候再多说也无用了,“你们这些个食君禄、忘国恩之人,叫朕还怎么说你们?竟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来!此案证据确凿,你们就别再想抵赖了,罚你们三年的俸禄,十日内补齐上缴国库,一部分用来赔偿给上告的苦主,一部分赔偿给郡马杨延昭——两日的牢狱之苦是白受的吗?潘太师罢去都招讨之职,交还帅印!田重进、傅鼎臣、黄玉三人革除现任职务,各降一级,容观后效!”几家奸臣知道,这样的处罚就算是轻的了,赶紧接旨,退到一边儿。皇上把王延龄褒奖了一番,群臣散朝,自不多言。

          吕蒙正和苗崇善等老臣追上王延龄,连连称赞,王延龄一乐,“您老几位别夸我了,下官就是秉公办理,谁的私情也不顾,但是要想把太师扳倒……谈何容易!”又跟令公说:“山王千岁,令郎在擂台上打死潘豹,怎么着都难逃此刑,您就多包涵着了。我这么判也是想把小将军救下,只是难免得吃些苦头,谁叫他那么莽撞呢?也该历练历练。”“哎呀,怎么说现在也是保住了一条命,十分感念大人的活命之恩啦!”苗崇善听出弦外之音来了,“怎么着,您是说这么办他七将军还能活?”王延龄朝两旁边儿看了看,确实没有奸党耳目了,轻轻一笑,“苗天官,您何不晚上对星空占上一卦哪,看看咱大宋朝的将星该不该落?下官是已然算准了,不出一个月,北国必得用兵边关,到时候战事一旦开始,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对着机会,几位老将名臣举荐七将军戴罪立功,七将军就有出头之日了,所以说,令公您不必心急。”几位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呼延赞和郑印听了也都是哈哈大笑,甩袖回家。这个案子就这么结了。

          转眼到了四月十六这一天早朝,忽然有鸿胪寺卿来报,说有辽国使臣昨日进京,要面圣献宝。嗯?二帝一听,辽国遣使面圣献宝?“哈哈哈哈……怎么样?怪不得呢,一定是边关贺帅疑心过虑啦,这不,人家又派来使进贡献宝来了。来呀,快宣使臣上殿进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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