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劫狱吗
夜锦衣一回虞宁的小院就让小厮给他打洗澡水,他的袖子和下摆沾了些血渍,早已干在衣服上,让他感觉浑身不舒服。
风依旧很大,却始终没有下雨,阴沉沉的令人难受。
回房间脱掉衣服,夜锦衣就在浴桶里泡着,他的头有些晕,昏沉沉的,泡在热水里这种感觉更甚。
明明就没有出手,他却觉得自己的骨头像散架了一样,他觉得自己有些累了,真的累了。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在热水里泡着不一会儿就合上了眼睛。
不过一炷香时间,他便睁开眼,不但因为他浅眠,更因为外面已经开始下大雨,夏日的雨来的狂暴猛烈,雨打在窗柩上,声音很大。
他从浴桶中出来,水还是温的。
擦干身体,穿好衣服,整理好衣服,踏出房门。
风很大,雨也很大,空气中带着些许腥味,但是却没有再让他感觉到胸闷。雨打在房顶上、地上,溅起水花,院子里很快就有了积水。
走到台阶边,雨点被大风刮落在他的身上,雨滴溅在他的脸上,带来些许刺骨的寒意。通过雨帘,他便看到院中那颗大树上些许白色的花瓣被雨滴打落,和着雨水铺满一地。
雨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夜锦衣双手撑着长廊上的雕花栏杆,无神的看着荷花塘,看着荷叶因为雨滴上下浮沉。
他有问题不明白,那个问题就像一块大石压在他的心上整整三年。他杀了沈壑,可是沈渊却不恨他,反而对自己异常好,好的令人不敢相信。
这种好让自己这三年里无时无刻不在莫大的愧疚中活着,而当这种愧疚积累到一定的程度,让他快要发疯崩溃。
凭什么?沈渊凭什么要这么对他?凭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折磨他?
譬如,在任何时候都护着自己。
譬如,无条件的相信自己,懂事的令人害怕。
譬如今日,沈渊他是哪里来的勇气保护自己,还替自己挡掉那一剑?
还是说,沈渊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沈渊,你成功了。
沈渊,你用这种方式折磨了我三年,你觉得我还会再给你折磨我的机会吗?你哥就算是我错手杀死,而你,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夜锦衣收回手,狭长的眸子眯起来,里面充斥着嗜血和阴鸷的情绪,猛地转身往外走。
夜锦衣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他好像异常压抑,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姿态寻求一个解脱。而平日里他却是极其温和,笑意盈盈,宛若飘逸优雅的仙人,这种狂肆暴戾的样子几乎没有出现过,只因沈渊今日做的事情已经突破了他的极限。
他杀了沈渊的大哥,沈渊不怪他,不但不怪他,反而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甚至自己的性命。
他夜锦衣不怕人恨,他怕的是他已经伤害了别人,而那个人还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对他好。
他宁愿沈渊直接一剑刺过来杀了他,那也比让他承受良心上的谴责好受几千倍几万倍,可是沈渊却偏偏不是这样做。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痛苦和折磨。
他一定要知道原因,否则,他今日就毁了这个乱自己心神的家伙。
在这样的雨天里,以这样快的速度跑着,雨点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般,生生的疼。雨水打的夜锦衣睁不开眼睛,他眯着眼睛,用已经湿透的衣袖摸了把脸,马的速度却并没有减慢。
“少庄主,你·······”无境山庄的守卫见夜锦衣冒着雨过来,身上尽是腾腾的杀意,下意识就挡过来。
夜锦衣挥拳将脚踢起,力道极大,直接将守卫甩到一旁,连看都不看就直接进去。
任子钰正在沈渊房间照顾,沈渊的伤确实比较重,但并没有危及到性命,鹤半月帮他上完药施完针后,他就已经醒过来了,但只是对如何受伤的却缄口不言。
任子钰帮他煎好药递到跟前,他却一口也不喝,脑子里充斥的满是夜锦衣当时嘲讽的目光。
门口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他费力的抬头看去,就发现夜锦衣湿淋淋的冲进来,看自己的目光充满敌意。
“子钰,你先出去。”虽然是在跟任子钰说话,但夜锦衣目光仍然死死的定在沈渊身上。
“大哥,可是······”夜锦衣的语气虽然和平时一样,但任子钰看着夜锦衣的脸色却觉得不对,他那凶狠的目光让任子钰浑身发麻,不得不小心开口。
“滚出去!”夜锦衣耐不住吼出来,燃起火焰的双目扫过任子钰,让后者忍不住打个寒噤,低着头走出去房间,走出房间之前有些担忧地看了沈渊一眼。
夜锦衣一步一步的向沈渊走去,身上的雨水顺着他的脚步一滴一滴地下。沈渊苦笑的看着他,无奈的摇摇头,眼里竟然没有什么痛楚,反而是一种解脱。
“沈渊,你为什么要这样?”夜锦衣慢慢的靠近沈渊,脸上是温柔至极的笑,但是那笑现在在沈渊眼里却极其阴森残忍。
“说,为什么?”夜锦衣伸出手按住沈渊胸口受伤的地方,动作很轻柔,让沈渊觉得伤口有些困痛,很是难受。
沈渊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夜锦衣见沈渊这幅模样,嘴角勾起阴森森的笑,按在沈渊伤口的手用尽全力,似乎不让他痛死不罢休,沈渊换好的白色衣服很快有渗出鲜红的血迹。
沈渊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折磨的受不住,猛地睁开眼睛,忍不住颤抖者,脸苍白如同一张纸。
“为什么?”夜锦衣终于收敛了自己的笑,认真的看着沈渊,“三年了,你觉得折磨我折磨的不够是不是?”
夜锦衣从袖中抽出匕首,架在沈渊脖子上,那锋利的匕首很快就在沈渊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他的手很用力,但是匕首却并没有再深入下去,他只是逼迫着沈渊和他对视。
“大哥,你干什么?”上官若仪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匆匆忙忙地赶过来,看到的却是自己最尊敬的大哥要伤害自己的丈夫,她猛地跑过来推开夜锦衣,严严实实地躺在沈渊的床前。
夜锦衣瞥了一眼挡在面前的上官若仪,紧绷的脸有些松动,这一幕,似曾相识。
“若仪,让开。”躺在床上的沈渊看着上官若仪,虚弱地开口。
“你闭嘴。”上官若仪扭头阻止沈渊说话,眸中却尽是担忧和心疼,她又看着夜锦衣,哀求道,“大哥,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和沈渊是兄弟,你不能这么对他。”
“若仪,让开。”夜锦衣低垂着眼眸,声音很淡,却带着嗜血的情绪。那柄沾了血迹的匕首还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他猛地抬头,阴鸷的目光扫向上官若仪。
“不,大哥,我求你,他是我的丈夫,我不能看着你们这样。”她拼命地摇着头哀求夜锦衣,见夜锦衣的脸色仍旧是沉静又阴鸷,她猛地跪在夜锦衣的面前,拉住夜锦衣的衣袖。
“若仪。”沈渊见上官若仪跪在夜锦衣面前,猛地从床上挣扎起来,却因为太过虚弱的身体跌倒在地上。
上官若仪像是没有听到沈渊的阻止,只是拼命地求夜锦衣:“大哥,你看在莫弃和莫离的面子上放过沈渊好不好,他们还不到三岁,你不能让孩子长大没有父亲。”
闻言,夜锦衣一直沉静的眸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低头看着上官若仪泛着泪光的眼眸,又抬头扫了一眼虚弱地倒在地上的沈渊,突然勾起嘴角轻笑一声。
“哐当。”匕首被夜锦衣丢在地下。
上官若仪看着丢在自己面前的匕首,猛地抬头看向夜锦衣:“大哥。”
“少庄主。”沈渊也艰难地皱起眉头看向他。
而他却只是安静地转身打算离开,他不想沈莫弃和沈莫离和自己一样,更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杀害别人父亲的凶手。
可想到身后的沈亦岫,他的眉头还是仍不住皱了下,所有的一切都在今天一笔勾销,他累了,不想再追究了。从此,他要和身后的那个人形同陌路。
“你觉得你替我大哥隐瞒的事不值得我为你做这一切吗?”他刚从上官若仪的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袖,身后沈渊无力的声音就传进了他的耳朵,也停住了他的脚步。
夜锦衣缓慢的扭过身,不可思议的看着沈亦岫,冷声开口:“什么意思?”
“你为了他的名誉隐瞒了多少事情?”沈渊捂住胸口艰难的从地上站起,绝望的看着夜锦衣。
“到底是你挑衅他,还是,他嫉妒你逼你和他比剑?”
“到底是比剑时你被他伤了,还是,他胜之不武偷袭了你?”
“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少庄主,你不是很清楚吗?那你觉得你替他做的这一切,不值得我为你付出一切吗?”
沈渊赤脚站起来,慢慢的向夜锦衣走去,他每说一句话,夜锦衣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这么多年,夜锦衣一直没有告诉别人,沈壑的死到底带给了他多大的震撼,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因为那个意外,他不禁害怕面对沈渊,也害怕面对自己,面对曾经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单纯善良的自己。
也因为那个意外,他不敢再用剑,他将自己的佩剑扔进了机杼城熔铸兵器的炉子,亲眼看他们融化成铁水。
更是因为他不能接受他杀了沈壑这个事实,他才越发不能接受沈渊不恨他,反而对他好。
这才是他将自己逼到绝路,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沈渊的理由。
“原来你知道?”半晌,夜锦衣才费力开口。
“我大哥他不是你杀的。”沈渊闭上眼睛,嘴角勾出一个弧度。“你的剑刺得那么浅,他怎么会那么轻易的死了?”
上官若仪猛地站起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沈渊,也有些心疼地看着沈渊。
夜锦衣却不说话了,目光平和的看着沈渊,到现在,还有什么是他接受不了的。
“我大哥是我杀的。”沈渊猛地睁开眼睛,眼里是解脱,“我看到他挑衅,看到他偷袭,他不配做我大哥,所以在你走后,我杀了他。所以,他被找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可我没想到他那么对你,你还会替他隐瞒,所以我决定用尽我的一切也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更没有想到,你会因为这件事情而留下阴影,不再碰剑。”
沈渊伸出手,按住夜锦衣的肩膀:“这件事情庄主也知道,可他是什么反应?你拼了性命也要救他,可这么久以来,他是怎么对你的?”
夜锦衣猛地扭头盯着沈渊,之前他说的什么事情他都可以接受,可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义父明知道不是他,还如此待他,甚至和沈渊一起欺骗自己?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自责了三年?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因为沈渊对自己的好折磨了自己三年?
笑话,真是笑话。
夜锦衣侧头看看按在自己肩头的手,猛地打掉,他看向沈渊,目光冰冷而晦暗。
沈渊看到夜锦衣那种尽是讽刺和冷漠的目光,心就像被万箭穿心般痛苦,他知道说出来会让夜锦衣怎样厌恶自己痛恨自己,这种厌恶痛恨比之前夜锦衣对自己的冷淡更让他难受。
是了。是他自己做的孽,若是当时就说出来,夜锦衣就不会因为沈壑的死而痛苦了这么多年,而自己也不会看着夜锦衣痛苦而更加自责。更不会,让夜锦衣知道真相后更加恨自己。
夜锦衣冷冷的看着一脸痛苦的沈渊,心里再也没有之前他为自己挡剑的半点怜悯,他轻笑一声走出房门,没有再看沈渊一眼。
“大哥!”上官若仪从房间里跑出来拉住他的袖子,小心道,“对不起。”
“你去照顾他吧。”夜锦衣强扯出一个笑扭头拍拍上官若仪的手背,又大步流星地走开。
被隐瞒这么多年,被自己的良心折磨了这么多年,隐瞒自己的却是自己一直尊重信任的义父。
这么多年,他只能一直戴着面具,隐藏了自己的所有痛苦,只留下一个虚假的微笑给世人。
夜锦衣走进任啸决的房门就觉得气氛不对,至少他是这样觉得的,看看认真的看卷宗的任啸决和一旁的容翎,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这样执着的要一个答案是否是正确的。
屋里龙涎香很浓,让夜锦衣有些不习惯。
“义父。师父。”夜锦衣站在那里,却是低着头,不去看任啸决和容翎。
屋里一阵沉默,再加上燃的烟有些刺目,夜锦衣觉得这里的空气太沉重太压抑。
虽然夜锦衣不抬头,但他确定面前的两个人的目光是停留在自己身上,自己今天那样冲进沈渊的房间,他们怎么会没有一点消息。
“怎么回事?”任啸决严肃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夜锦衣听到这句话,突然很想笑,抬起头浅笑的看着任啸决:“这句话不是应该我问义父吗?”
“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要问什么?”任啸决竟也笑笑,径直站起来走到夜锦衣面前。
夜锦衣没有想到任啸决竟然这么大方的就承认了,许久才自嘲的一笑:“我把义父当成我最信任的人,没想到竟是义父骗了我三年之久。”
“你是想说这么点挫折你承受不住吗?你还记得,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你,我说了什么?”任啸决表情漠然地站在夜锦衣的面前,这场景太像十年前夜锦衣踏进无境山庄的样子。
“你要活着,这不是公平的交易。”
即使过了整整十年,夜锦衣还是将这句话记得清清楚楚,十年前的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决绝要摒弃过往,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脸,丢掉了自己姓名,自己的身份。
他快要不记得了,却又这样想起来,当年发生的一切又清晰地摆在他的面前,让他心里像是开了道口子一般,漫天的充斥着悲伤血腥的血雨顺着那道口子流进他的心底,流进他的血液里去。
可是,他现在在做些什么?他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优柔寡断,这样的负重难行。
“可是你呢,做到了多少,一件事情,一个人,你可以让他折磨你三年之久。你摒弃过往摒弃在哪里?我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劳神烦心。我知道沈壑当时怀的是怎样的心思,我更知道不是你杀了他,我知道他偷袭了你,所以他那样的人不配做我的徒弟,不配留在这里,他死有余辜。可是,你呢,你干了什么,为了这么一个人,三年来你连剑都不愿意碰。”
任啸决面色凝重,几乎是忍着怒火说完这些话。
“所以义父对我的隐瞒只是想要磨练我?那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义父?”夜锦衣第一次这么冲撞任啸决,他抬起头,“义父不是应该明白,我三年来的自责不单单是因为沈壑的死,还有沈渊这三年的付出。难道义父以为这样只是伤害了一个人而已吗?”
“那你到底想要个怎样的交代?”任啸决不是没有因为这件事后悔过,在他听了沈渊的话后,他当时就想去机杼城把夜锦衣放出来,可是当年却处于让他多受磨炼的心理没有说出真相,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而且因为那一年里的劳累和伤病,让夜锦衣的身体越发虚弱,在内力弱下来的时候尤为明显,而现在无论他的理由到底有多么充分,确实都是他欺瞒在先。
“请义父撤去我无境山庄少庄主的身份。”夜锦衣毫不犹豫。
“不行。”任啸决斩钉截铁。
“我可以同意你手上的事情暂时交给子钰,但是撤去少庄主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同意。”
“好。那就这样。”夜锦衣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争辩,他缓缓转过身,他想休息了。他不是舍不得这个身份,身份越多带给他的麻烦就越多,只是他太清楚他的义父了,他决定的事情绝对不会改变。
与其无谓的争辩,不如剩下些力气去应付自己命中注定要做的事情。
“夜儿,你说我骗了你,那么你就没有什么事情隐瞒过义父吗?”夜锦衣还未走到门口,就觉得双腿发软,眼前的东西有些模糊,龙涎香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似乎还带着不同的味道。夜锦衣终于撑不住倒在地上,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了任啸决这样的话。
从牢房里的小窗子刮进来的冷风吹在夜锦衣的身上,让夜锦衣的全身冰凉,如同一个死人一般,可是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他坠入在多年以前记忆里快要出不来了。
任子钰说他待沈渊如同亲兄弟一般,可是沈渊什么都没办法为他做。
任子钰只以为是沈渊嫁祸他,却不知道,他和沈渊之间有过兄弟之间的生死相随,也有过莫大的仇恨纠结,当然任子钰也不会知道,两年前,沈渊伤的最重的那一次是为了保护他夜锦衣,而他却差点要了沈渊的命。
任子钰只以为任啸决对夜锦衣不好,却不知道,任啸决和容翎这两个看似对他最严厉的人,却是如今世上对他最好的人,是保护他无数次从危险里走出来的人,也是他无从隐瞒任何事的人。
他夜锦衣是个彻头彻脑的骗子,但却不是一个瞎子。
若看不清楚这些事情,这十年他是不是算得上白活了。
“咣当。”
牢房门口突然传出来什么声音,让夜锦衣猛地从回忆里回过神来,自从失了内力之后,他很难再察觉到周围的动静。
这又是一个他是废人的证明罢,他在心里这样嘲讽自己。
进来的人是楚修翳,他手里握着一柄剑,一个人开了牢房走进来,这么大的声响却也没有招来狱卒。见到夜锦衣如此狼狈虚弱的模样,他忍不住皱住了眉头。
夜锦衣分不清楚那是嫌弃还是同情,他已经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只是勾起嘴角轻笑一声,声音极度微弱:“楚修翳,劫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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