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悠悠此恨情无极
漫天飞舞的白色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我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红木雕万福万寿边云纹如意的棺木被缓缓的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墓地里。震天的哀乐在耳边回旋,我无法逃避,只能任由他们被风吹进自己的耳中。
眼前浮现出父亲的微笑,那笑是那么的慈祥,充满了对我的宠溺。
我伸出手去,脚下不由得向前迈着,那素绡绉纱的孝服有着长长的下摆,我一脚踩上,一个趔趄就要倒在地上。
有人扶住了我。那双手温暖,我抬头,他的目光里是担忧和哀痛。
我垂下眼帘,只是定定地盯着那双抓着我臂膀的手,我突然心头涌上无法抑制的恨。我的唇微微抖着,打了个冷战。我拼命的克制着自己。
许久,直到那哀乐最后一个曲调在空气中戛然而止,我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沈羲遥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我一怔就别开眼去,松了他的手自己站稳起来。
沈羲遥的手轻轻地抚过我的鬓角,那里的发已经被吹得凌乱起来。
我朝着父亲的陵墓跪地叩拜,沈羲遥也执香上前拜了三拜,他的身后是文武百官,一个个恭身下去,哭声响成一片。父亲最后的荣耀,在此达到了顶峰。可是,也是最后的荣耀而已了。
法事要持续七七四十九天,前三日最是隆重。
每日里我都安静的待在明镜堂里诵经念佛。
明镜堂虽大,可是建在皇宫御花园边上,四周是茂密的松木和槐树环绕,从榉木雕花的窗户看去,满眼是一年皆绿的树林和蓝蓝的一角天空,殿堂里终年焚着檀香,到处都是浑厚深沉的味道。
我安静的诵读着《大悲咒》,身边放着微黄的经卷。
这是专门从翰林司皇家珍籍库中取出,由高僧开光,是历代传下的真迹,很是珍贵。
烛光晃动中,那微黄的书页散着历史的沧桑,我的心在看到它们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
沈羲遥派了大批的侍卫在明镜堂周围守着。但是却是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想,他是想给我一个宁静的氛围来忘记丧父之痛。可是,即使我从那悲痛中恢复过来,心中最深的伤该怎么办呢?
我静静的跪在明镜堂里诵念着手上的经书,偶尔抬头就看见明镜堂里浑金莲花水草纹的天花,那纹饰漫铺开去,整个殿堂显得高远。
我的面前是一尊纯金观音像。我常常久久凝望观音那温柔慈悲的面庞,那看尽世间悲欢离愁的眼睛里是无量的光芒,充满禅机。心是那么的静,平静得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所有。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任何人。虽然我知道,几乎每天的很多时候,沈羲遥就站在明镜堂的门外。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凝在我的身上,可是,我的心却会在那个时候激烈地跳动,我的仇恨又会蔓延上来,失了一直以来的平静。
我想,诵读再多的佛经,一个人待着多久,我还是忘不了那一切。
七日后的清晨,头一天夜里我抄着《阿弥陀经》时受了点凉,一早醒来时浑身无力。可是依旧还是跪在了那菩萨像的面前,拨动着手上的黄玉念珠,地砖坚硬而冰冷,我跪下时,因多日跪在地上的膝盖不由酸痛起来,如同针扎一般,这疼痛让我一时间的恍惚和眩晕变得清醒起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了开,我慢慢的回头,漫天的阳光倾洒进来。
我被那强烈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不由闭上了眼。搭在洒线绣绿地彩整枝菊花经书面上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睁开眼,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的面前,我努力的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目光深邃。
我的心跳动着几乎要冲出胸膛,我顿了顿,朝他微微一笑:“皇上,您怎么来了。”
头很疼,我浑身酸痛,那样抬头看他是十分费力的。
沈羲遥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满眼的怜惜。
“已经七日了,该回去了。”他的口气温柔,我在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心里已经没有一丝的波澜。
我摇摇头:“皇上,臣妾想在此为父亲诵经理佛四十九天,以尽孝道。”我的声音很轻,许是那早晨的风因着敞开的门吹进来的缘故,突然我就猛烈的咳嗽起来。
沈羲遥的脸色一变,慌忙上前揽住我,轻拍我的后背。
我身子很明显地震了一下,漫金的地面上反出他的身影,却是模糊的。
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脸,在长长的垂到地面的发丝中间的空隙的倒影中,那双憔悴的眼睛里,依旧是仇恨。
“皇上。”我止住了咳嗽,借着他手上的力量站起身来,膝盖因着长时间的跪地酸痛不已。我一个趔趄就跌倒在他的怀里。我感受到了他的心跳,那么猛烈,就如同我的一样。
我看着面前那尊菩萨像轻轻地笑了。
“怎么穿的这样少?”沈羲遥扶正了我,仔细地打量着,不住的轻轻摇着头,四下一看又道:“那些服侍你的宫人呢?都去哪里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只是一件素色细宫纱无花无绣的孝衣,长长的头发因着刚才散落了下来,那根用来盘住发髻的桃木发簪已经掉在了地上。
是有点冷,我突然感觉到,然后就是漫无边际的一层层越来越重的寒冷。好像寒冬中,逐渐侵入骨髓的寒冷,一开始,是感觉不到的。
我有些害怕的抬头看着沈羲遥,眼睛忽闪着,我知道我的眼神一定充满了悲伤与无助。
“是臣妾让他们都出去的,臣妾只想一个人在这里缅怀父亲。”我的泪落了下来:“更何况,臣妾如此打扮,是会失了皇后的身份,给皇上蒙羞的。”
沈羲遥深吸了口气,扶着我的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你无论如何,都是朕的皇后。谁敢怪你的衣饰装扮,谁敢议论你的言行举止,就是对朕不敬。”
“谢皇上厚爱。”我微低下头轻轻地说道:“皇上,臣妾好冷,你抱着我好吗?”
我的目光落在了明镜堂正殿通向内室的拐角处。那里,一件狐毛长披风露出雪白的一角。
我小小的上前一步靠在沈羲遥的怀里,仿佛喃喃自语地说道:“羲遥,你的这里好暖。”
然后一阵心悸涌上,我觉得天地都旋转起来,自己就慢慢从他臂弯中滑落。
睁开眼,是熟悉的红色。那是坤宁宫东暖阁的大床。
我看着自己身上大红撒金百子千孙被,还有头顶五福万寿的纬帐。坤宁宫里燃着安神的玉瑞端合香,我平静地躺着,眼神空洞。
即使我一直逃避着回到这里,回到这个让我时刻都无法忘记自己是谁的宫殿,可是我还是无可避免地回来了。
嘴角浮上一抹浅笑。迟早都要回来的,不是么。
起身就看到惠菊和芷兰坐在一边。惠菊趴在桌子上打着盹,芷兰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眼前的一只玉碗。
我身上不是很难受了,可是却依旧觉得很冷,拉过被子裹住自己,轻轻地唤道:“芷兰。”
声音一出我自己吓了一跳,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微弱沙哑,仿佛久缺甘霖的干枯的大地般。
芷兰迅速地站起身,惠菊也醒过来,快步地走到我的身边。
“娘娘,您醒了。”惠菊看着裹紧了被子的我:“娘娘怎么了?”
我没有看她,只是很小声地说道:“怎么这么冷。去生个火盆来。”
我看着惠菊和芷兰身上初秋的宫衣问道:“你们不冷么?”说话间自己竟打起颤来。
芷兰的脸色一变,惠菊也突然不说话了。我不解的抬头看着她们,余光落到了之外的地方,突然明白过来。
坤宁宫东暖阁里摆着四个错金麒麟火炉,此时里面燃着红萝炭,整个坤宁宫里应是很暖的,可是,我却觉得那么的冷,冷得我即使用尽了全力抓紧了被子也无济于事。
“娘娘,奴婢去请太医……”芷兰正了正神色对我说道。
惠菊扶着我坐起身,在我腰后垫了软软的杭缎垫子,又为我掖好被子,再唤来小福子和小禄子将那火炉抬到离床近些的位置。
我蜷坐着,头有点沉。我知道,这是因为昨夜里我并未盖被着凉所致。再加上今晨只穿了单衣在空旷冰冷的明镜堂正殿里,自然这风寒是愈加严重了。
只是,如果我不这样做,他今夜,怕是不会留在我的身边了吧。
隔着漫金撒花的绣帘,太医院中最好的张太医眉头紧皱,惠菊和芷兰站在一旁,沈羲遥因着西南的紧急军情在御书房中。其实我嘱咐了芷兰先不要去告诉他,因此此时他应是不知道的。更何况我想,西南的军情,那么羲赫一定也在御书房里。
我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他跟着前来。
因为今夜,我要独自一人与沈羲遥在一起。
我看着帘外的张太医,他的眉头忽紧忽松,我的心突然揪了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
自己之前几天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此时完全涌上心头,所以当我看到张太医眉头舒展正要开口说话时,自己抢先对着外面的惠菊和芷兰说道:“本宫还是觉得冷,惠菊,你去给我取个汤婆子来。但是不要太热。“
看着惠菊走下去的身影,我又笑着对芷兰说:“芷兰姑姑,本宫想喝汤水,你去准备些吧。”
芷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可是思索了下,还是出了去。
我看着那门被关上才对张太医说道:“张太医,本宫是怎么了,你先对本宫讲吧。”
张太医捋了捋胡子看着我,他已经上了年纪,是太医院里最年长的御医,早在先帝年轻时就进了太医院,很受赏识。
他的眼睛里有行医之人应有的善良和细致,还有上了年纪的人有的那种祥和。
我不由想到父亲,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娘娘为何支走所有的人呢?”张太医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笑着问道。
我低了头,心里是起伏和紧张的,但是表面上却平静地说道:“本宫是怕自己的病……”
我轻咳了两声接着说道:“是怕自己的病严重,她们去通报皇上,如今皇上正在忙国事,是不宜被打扰的。我也不想皇上为我分心。”
我说完抬起了头,虽然隔着纱帘,但是我相信张太医一定能感觉到我的目光,那是坚定和无可抗拒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张太医,请您如实告诉本宫。”
张太医沉思了半晌,我看出了他内心的犹豫和争斗,好久他才终于开口道:“娘娘,您的风寒很是严重,一定要好生的治疗才可好得彻底。还有……”
他停了一下,那眉头颦了下说道:“娘娘,您已经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我无力地靠在牡丹丝绣水红的靠枕上,胸前起伏不定。
我的心是压抑难耐的哀痛。我甚至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百子千孙被,那上面鲜活的孩童图样此时一下下蜇着我的心,在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口又划下了深深的一刀。
孩子……我竟没有想到,我会有了他的骨肉。
之前的细小的反应我并没有在意,甚至月信迟迟未到,也自认为是悲伤和疲惫才导致的了。更何况终日的疲乏与无力,自然更不在考虑中。
可是……孩子……在这个时候,这是最不该有的啊。
但是心里却又有着隐隐的巨大的喜悦,手不由就放在了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
我的心带着忧伤和喜悦,自己已经茫然起来。可是,张太医之后的话让我感到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的手搓着,眉头皱得那么紧,神情是那么的犹豫,眼神里是紧张,害怕,还有一份……同情。
“娘娘,恕臣直言,因着之前您悲伤过度和劳累,再加上这次来势不小的风寒,这第一胎……”
他迟疑了很久,我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甚至坐直了看他。张太医眼神里一个坚决说道:“这第一胎,恐是保不住了。”
我的泪滑落,冰凉地滴落在被面上,那水红瞬间变成了深深的红色。
我的心在下沉,我抓紧了自己身上锦缎的外袍,指甲甚至戳痛了手心。
“臣会尽力的,臣这就给娘娘开个药方。”张太医说着站起身,走到靠窗的桌边就要写。
我静了下心,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张太医,你说的保不住……本宫知道了。本宫想问,这个孩子,与本宫还有多久的缘分?”
张太医的背影明显一僵:“娘娘,”他说道:“这个……只要娘娘好好调养,还是有可能生下的。”
我惨然一笑:“张太医,你就对本宫说实话吧。”
他顿了顿,经过思考之后,终于慎重道:“娘娘,恐怕没有几日了。”
我轻偏了头靠在红木的床棱上:“张太医,”我轻声说道:“不用开什么方子了。”
我哀伤的一笑:“本宫如今的状态,本宫自己知道,开什么方子都没有用的。”
我的泪静静地淌着,那深红的一片逐渐加大,手上也是紧紧地抓着被面,上面绣的小孩图样扭曲起来,就如同我的心,被绞得生疼。
“张太医。”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用自己此时仅剩的力气说道:“本宫有件事求你。”
张太医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着疑惑和为难的光,他敛了敛神色说道:“娘娘请讲。”
我仰起头看着床帐帐顶一颗硕大的东珠,胸口起伏了几下才开口道:“张太医,若是皇上知道了,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我没有直接讲明自己的意思,因为我要求他的事,直接讲出来他一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只有换一个方法。
张太医沉思了片刻抬起头,他花白的头发一晃,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显出世故和智慧。
他面带难色的说道:“娘娘,可是臣不得不报啊。”
我摇摇头:“张太医,其实你比本宫更清楚,若是皇上知道了这个孩子保不住,那么受牵连的人,一定是你们。”
我顿了顿,强打起疲惫的精神继续道:“皇上他一定会让你们全力的保胎,可是,你也清楚,这很难。”
我直直盯着他慢慢道:“你也知道,本宫的父亲刚刚不在了,皇上需要一件喜事。也不希望本宫伤心。”
我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继续说道:“皇上最近国事家事缠身已经疲惫不堪,本宫实在是不想再看他难过。如果在他不知道本宫有孕的情况下这个孩子掉了,本宫也可以说自己并未发觉。虽依旧是难过,但是却总比这每日里担忧伤心来的好啊。”
我低下了头,言语哀戚的说道:“这忧伤和痛苦,本宫一个人承受就好了。本宫不愿皇上再忧心。”
眼睛湿润起来,鼻子也酸酸得难受,可是我一直忍耐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张太医,这样你们太医院也不会为此受牵连,不是最好么?”我再次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人,他经历的人间冷暖和在这皇宫里积累的经验世故是比我多的。我相信他会权衡。
“可是娘娘,”张太医犹豫了很久开口道:“可是今日老臣来此,总不可能查不出来的啊。”
我一笑,这样看来,只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就会答应的。
“这个你莫怕。本宫自有办法。”我想了想,拉过锦被盖在身上:“本宫此时的身体,自然是十分虚弱的,想来脉象也弱,您回去就说,本宫的脉象太弱,并且当时十分困倦,你还未好好号脉,本宫便让你退下了。”
我看着他:“此时您就直接回去太医院便好。其他的,自有本宫来安排和解释。”
我说完,从床角上的一只匣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他。
张太医愣了愣,我轻轻说道:“这是十万两,还请你收下。万一……万一皇帝还是震怒,这些银子,也够您全家简单生活一生了。”
说完手一松,那乳白色的银票缓缓飘落在地上,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张太医的脚步声离去,微睁了眼睛,地上已经空无一物了。
惠菊带着小福子小禄子抬了一个错金镂空牡丹的火炉进来,我已经不若之前那般感到寒冷了。
“惠菊,你过来。让他们先下去。”我朝着惠菊招了招手。
惠菊给小福子和小禄子使了个眼色,就来到我的身边:“娘娘,怎么了?”
我在她的搀扶下坐起了身,惠菊拿了一件貂毛的披肩为我披上,那黑色的毛皮在烛火下发出油亮的光泽,这本该冬日里才用物件此时全部被取了出来,我知道眼前这件是内务府昨日新赶制出来的。
“惠菊,皇上带我回来之后,是否有请太医来诊过?”
惠菊摇了摇头:“回娘娘,没有的。皇上带您回来的时候您昏迷着,那时张德海来通报西南的军情奏书到了,皇上犹豫了下去了御书房,不过交代了我们您醒了就去请御医来的。”
“嗯,我知道了。”我的手轻轻地抚过那貂毛光滑的表面,感受那如丝般的手感。
蕙菊看了看周围,疑惑道:“娘娘,张太医呢?”
我淡淡一笑:“张太医给本宫号脉时,本宫觉得很累。他说本宫脉象虚弱,得好好诊一诊,本宫实在太累,便让他先下去了。”
惠菊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我:“娘娘,那要我现在再去请吗?”
我勉强一笑:“本宫这会子好多了,想来是风寒严重,你还是去端药来吧。”说完靠在绣枕上,手不由得放在了小腹上,心一阵缩痛。
惠菊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芷兰那里,本宫也会跟她说的。”我坐起身要下床,惠菊慌忙过来扶我。
我摆了摆手,看着惠菊愣愣地站在那里,给了她一个宽心的笑,站直了身子。虽然感觉自己有些轻飘飘的,不过还好,睡了这么久,总算是恢复了些精神。
“今晚你去做几样小菜,本宫想与皇上说说话。”
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着头发:“一道一品天香,一道花好月圆,一道贵妃鸡,再做一样酒酿饼。其他的你再做些别的,这四样是不能少的。”
我看着镜中人苍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窝,拿起粉轻轻地扑起来。
惠菊走上前来:“娘娘,奴婢知道了。”她牢牢盯着铜镜中的我,眼中是诧异和迷惑。
我没有看她也没有再说话,直到她走到门边才又开了口:“惠菊,再去备一壶好酒来。就要梨花白。”
这菜和酒,都是他沈羲遥喜爱的。
我坐在铜镜前,用玉石细簪子挑了些水红色胭脂,用温水化开,淡淡轻拍在自己苍白却扑过蜜粉的双颊上。再将绯色的口脂点在微启的朱唇上,轻轻晕染开来,仅薄薄一层,通透而湿润。藕荷色眉碳粉小心翼翼描绘出最适合自己的柳叶眉。银丝镶边雪白贡锦纱羽缎芙蓉裙上有细细的白丝织就的凤凰图样,隐匿在层层皱褶之中。乌发高挽,却只在顶端插一只纤丝镂空银缕凤簪,垂下细密的银白流苏。行走翩跹,回眸凝视之间,犹如回风舞雪,影度回廊。
西侧殿里,花梨木福寿永固琉璃镶边圆桌上的黄地粉彩“佛日常明”套碗中是惠菊按我的吩咐做好的菜肴,此时散着诱人的香气。
菜肴中间一只青花双龙穿缠枝莲纹瓶中是最上等的梨花白。瓶的两边各有一只金錾花梅花式杯。窗边青花八吉祥缠枝纹四棱大花瓶中也满插了名贵的略有浅淡鹅黄色的秋月明霞菊。望去满眼“粲粲黄金裙,亭亭白玉肤”。
西侧殿此时香烟缭绕,满室芬芳。屋内两侧的镶金珐琅三层烛架上燃着十几根红烛,烛光将西侧殿映照得如同白日却充满温暖的气息,最适合疲惫之人放松心境。
“娘娘,您看这两盆玉堂金马放在桌边可好?”
紫樱和馨兰各抱了两个青花垂肩灵芝夔纹花盆进了来,紫樱四下里看了半天才问我道。
我一直痴痴地坐在最内间的美人榻上,直到紫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才慢慢的回过头去,一刹那满眼的缤纷暖黄让我如临仙境,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宁。
即使,这只是粉饰过的祥和,可我仍愿沉醉其中。毕竟,也许今夜之后,一切都再看不到了。
“就放在烛架旁吧。”我环视了一下对紫樱说道,然后看着她们将花摆放好,自己的目光在那一桌的珍馐佳肴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闪闪发光的那一对金錾花梅花式杯上。
手看似无意的伸进了宽大的衣袖中,然后又对紫樱和馨兰说道:“你们一个去小厨房看看,还有没有菜没端上来。另一个去坤宁宫门外看着,皇上来了告诉本宫一声。”
看着她们俩的身影消失在西侧殿门外,我才缓缓起身走到那花梨木大桌旁,看着其中一只酒杯久久,眼神恍惚之处,沈羲遥的脸浮现了上来。我咬了咬牙转身,回眸处,一片灯火辉煌,满室馨香。
“娘娘,皇上来了。”紫樱匆匆地跑来,我一怔,时间似乎有一刹那的回溯。
仿佛突然回到了那个我才入宫不久的清早,那时是小禄子面带喜色地跑来告诉我,皇帝走近了当时如同冷宫的坤宁宫,那时皓月还在我的身边。
我还记得,紫樱甚至立刻就取来了一身樱粉的丝锦宫装。
可是那时的我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进来这坤宁宫,甚至,我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还记得我的存在。
一切,就在时光荏苒之中,全都变了模样。
今日的坤宁宫是真正的大羲皇后的寝宫。
在所有人的眼里,这里住着的,是一个权倾后宫,隆宠无人可及的女子。
在世人眼中,这个女子为她的家族带来了最高的荣耀和地位。
谁都会以为这里住着一个幸福的女人,因为她看似得到了天下女人想得到的一切。
可是,我真的得到的是什么?是无休的后宫争斗的疲惫,是善行恶果的失望,是失去亲人的悲痛。
还有……仇恨……那是即使诵经念佛也驱除不了的刻骨的仇恨。
我安静地坐在西侧殿内室尽头的美人榻上,仿若秋日里一片薄云遮蔽下的月,散出淡淡柔光,恬静平和。
长长的裙角铺散开去,在脚下形成一个好看的弧,我就贤淑的微低着头,带着一抹流云翩然的笑,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一本佛经。
佛经上讲“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如今,该是拔出之时了。如此,我和他,才会得到解脱吧。
沈羲遥走进的时候,带了一阵轻微的风,一丝凉意在暖如春季的西侧殿里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味稍纵即逝的凉薄气味,却是最能清醒人的神智。
我起身向他弯身施礼,长长的流苏在烛火的照耀下发出明亮的闪光。
“恭迎皇上。”我的嘴边带着最美的笑,我知道那笑在旁人看来是多么的妩媚销魂,却不显得轻浮庸俗。
沈羲遥快步走到我的身边,他身上江牙海水祥云九纹蟠龙袍上还有御书房里薄荷香残留的气息。
他一把就扶起了我:“做什么,不是说了不用这些虚礼的。”
他责怪得说了一句,我垂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抹暗影。“皇上,这是应该的。”
我借着他臂膀的力量站直了身:“臣妾父亲的丧事让皇上费心不少,臣妾心中甚是感动。”
我说着鼻子就酸了起来,一只手就抬了起来去擦眼角微有的湿润。
沈羲遥眼里满是心疼和怜惜。他伸出一只手轻抚着我的脸庞:“这是朕该做的。毕竟……”
他停了片刻继续说道:“毕竟凌相是我大羲功臣,又是朕的岳丈。”
我心里冷笑了下,功臣,岳丈,沈羲遥你真的把我父亲当作过功臣么。你的心里,更不会将他当作你的岳丈了。要说你将他当作什么,恐怕,只是眼中钉肉中刺吧。
我的手紧握了下,站直了身子,带着看似感动的微笑说道:“臣妾之前一直在丧父之痛中,虽知皇上为了这个操心不已,可是始终力不从心感激皇上。”
我抿了抿嘴好像不好意思地说道:“今日回来了坤宁宫,就想着为皇上做一桌爱吃的菜,和皇上说说心里话。”
我吸了一口气走到离沈羲遥很近的地方,用仔细修饰过的、情意深深勾人心魄的、深邃漆黑的明眸看着他。
此时这双眼睛里已经泛起了一层极淡的烟波,却是最撩人心弦的。
他明显一震,虽然眼里闪过一抹惊讶和疑惑,可是在我的眼波流转中转眼消失,只留下惊艳和赞赏,还有浓浓的欢喜。
他的手突然就伸了上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护着自己后退了一步,就留他修长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脸上带着僵住的笑容。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了态,连忙走到他身前嗔怒地笑着说:“皇上吓到臣妾了。”
说完将头靠在了他的胸前,他的手就不由得抱紧了我。
我却平和了脸上的表情,心里是一阵的反感和厌恶。
终于是拉了沈羲遥坐在了桌前,惠菊馨兰此时才走了进来,手上各端着一个粉彩蜜蜂牡丹纹碗,她们的身后是坤宁宫其他的侍从,整齐地站在四周和门外。
我站起身接过惠菊手上的碗,里面是极品官燕。
我轻吹了下那上升的热气,才端到沈羲遥的面前:“皇上劳累了一天,先喝碗燕窝吧。”
沈羲遥正要伸出手去,一直站在一旁的张德海立即走了上来接过我手中的碗,从袖中拿出一根长长的银针探入碗中。
我一愣手才松了开,脸上却带了稍许的不悦,心却跳得厉害。
张德海手上的银针一个反光,我不由闭了下眼睛,心里是紧张的。
因着之前沈羲遥在这坤宁宫里用膳,多是御膳房送来,在端上来之前已经试过是否有毒。
今日却不同,张德海试也就不足为奇。
即使我之前想到了,可是真的看到那银针,心里还是一惊。
银针证明了,他信不信我。
银针探进了碗中,片刻后取出,依旧是光亮无比,发着熠熠的光彩。
我一笑,眼睛里虽有小小的不悦,但还是起身从张德海的手中拿过那只粉彩蜜蜂牡丹纹碗,手指感受到了碗上微热的温度。
我稍俯身将碗轻轻放在沈羲遥的面前:“皇上,快用了吧,有些凉了呢。”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沈羲遥看了一眼张德海,似乎是责备的说道:“这是做什么,难道薇儿会害朕不成?”
张德海连连告罪,我却平和的坐下对沈羲遥说:“依臣妾看,皇上不仅不能怪张总管,还要褒奖他。这膳食是最大意不得的,即使是臣妾这里,也是该试的。”
我说完拿过张德海手中的银针,缓缓地站起身,带着端庄的笑,将那银针一一探入桌上的菜中,小心的旋转着再拿出。银针无一例外的依旧闪着光芒。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若他真的是信任的,早就会阻拦我此时的举动了。
可是,他没有。
心中是有些失落和苦闷的,可是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边试一边跟沈羲遥随意地说着:“这道是皇上你最爱吃的一品天香,臣妾特意让他们做出,就是不知和御膳房做的一样不一样。”
针拿了出来,又探进另一道菜中:“这个是花好月圆,臣妾经历了丧父之痛,幸得皇上在身边,臣妾心中万分的感激,就吩咐他们做了这个有彩头的菜,希望皇上能喜欢。”
……
沈羲遥看着我,他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一种欣喜的光芒,还有一丝的无奈。
桌上的菜都试了一遍,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仅剩的酒壶上,有些紧张,手心都发出了细小的汗水。
沈羲遥看了我一眼,一摆手:“朕说了,不用的。”
我摇了摇头,揭开壶盖:“皇上,既然试了,自然是要都试过的啊。”
“薇儿,太医来怎么说的?”沈羲遥在张德海小心布菜的同时,一边看着桌上的珍馐美味,一边问我。
我偏了头用金筷夹了一片莲藕在盘中,手停了下,目光对上了他深情款款的眼神,嫣然一笑:“皇上,臣妾没有大碍,只是在明镜堂里受了风寒而已。”
我淡淡地说着:“张太医来时,臣妾困极了,便没有容他仔细号脉便让他下去了。”
我迎上他关切的目光,楚楚笑道:“臣妾想着,左右就是风寒,且一觉醒来发了汗,感觉松快多了。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沈羲遥蹙了眉:“还是让太医仔细诊治比较好。”
我轻轻努了嘴:“皇上,臣妾不喜欢御医。”我的眼中盈了泪:“臣妾一看到御医,就想到父亲……”
他见我这般伤心,自然不再说什么,将面前一盘桂花糖藕夹给我:“好了,是朕不好,不过若是你身体又有不适,一定要让御医来看看。”
我点了头,夹起藕要送入口中,突然腹中一阵疼痛,手一抖,那藕片就掉在了金玉镶边的瓷盘中。
沈羲遥一惊,放下手中的筷子,他的目光里是担忧。
我额上渗出细小的汗水,却强忍着拿起酒壶,站起身:“皇上,”
我给了他一个宽心的笑,将酒壶中的陈酿梨花白倒入面前的一对金錾花梅花式杯中,那白色透明的琼浆在被斟入杯中时发出“叮咚”悦耳的声音。
我的眼睛看着自己左边的那杯,心里稍有些犹疑,可是还是将那只杯子递到了沈羲遥的面前。
“皇上,”我举起酒杯,妩媚地笑着:“臣妾敬皇上一杯,以示臣妾心中感激之情。”
我说完一饮而尽,沈羲遥看了看我,一笑,一仰头,那杯中酒就尽数被他饮下了。
我满含着真心的笑意缓缓坐下,看着满室的灯火辉煌,又看了看身边沈羲遥的侧脸,那张脸在柔和明亮的烛光下显得不真实的俊美和温和,没有了皇帝的戾气,多了一份书卷之气。
如果不是心中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我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
可是,他是皇帝。
我提醒自己。他要为他完全的掌权,为他的江山扫除一切的障碍,那些阻挡他前路的人或事,无一不是要被除去的。
这是一个帝王必须做的事,可是,我却无法接受。毕竟,那是我的父亲。
不由打了一个颤,腹中的疼痛又渐渐袭来。我觉得手脚都冷起来,也逐渐无力。我强做着笑,和沈羲遥慢慢说着话,将思绪远离心中所忧,这样那疼痛会减轻一些。
可是,我的心里却无法排斥那个念头,那个其实我并不愿面对的东西。何时都行,只要过了今夜,反正今夜之后,我应该也会不久于人世了。
孩子,我愿意带着你离开,却不愿你先我一步。
我的心痛起来,如果他没有做那些事该多好?
也许我真的可以做一个好皇后,好妻子,好母亲。
也许我真的可以忘记羲赫,只将他当做生命中一次美丽的邂逅。
可是,如今一切的也许,都不可能了。
东暖阁里要已放置了四个暖炉,我在之前离开时,亲手在里面加进了香粉,燃起来有着馥郁的香气。整个东暖阁里此时如同春天的百花园,暖意浓浓,花香袭袭。再加上大红的颜色布置,还有随处可见的金凤和龙的图样,端庄大气之中也带着些许的促狭意味。
“知道么,遇到你之后,我心中想得最多的,不是你是谁,而是不论你是谁,是妃嫔,是皇后,还是仙子都好,我只想与你在经年之后,一同并肩观望世间风雨后的花好月圆。”
沈羲遥携了我的手,坐在东暖阁深处那张凤床之上,他的目光如同清晨最明亮的阳光,他的笑仿若夏日里映照在一池碧波上的明媚太阳,还有他的手,带着令我感到恰到好处的温暖,温柔轻缓地抚着我的脸庞。渐渐的,他的眼底升上一层醺醺的醉意,那醉意逐渐的加深。
当我看到那漆黑的眸子中的光亮突然消失,轻附在他的耳边柔声道:“可是,沈羲遥,在你对我父亲下毒手的时候,你可想过这些?”
我的表情一定是充满恨意的,可是他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了。
此时的沈羲遥躺在那张满目鲜血颜色的床榻上,发出均匀的呼吸。
他已经睡去,在只有我一人等在西暖阁时,我已在酒杯壁上涂上了毒药。试酒时,我只是试了酒壶中的酒,因此银针不会变色。酒倒进酒杯中,自然就沾上了毒药。
这毒药无色无味,能让人昏昏睡去,然后在睡梦中呼吸停止,是没有痛苦的死法。
我听着外面瑟瑟的风声,还有空荡荡的四周,心中并没有被人发现的害怕。
因为就在之前,他拥着我走进这东暖阁时,亲口下了令,要那些侍卫远远的守在东暖阁殿阁的三层平台之下。也让张德海守在了三十六级台阶之下。
我俯下身,看着他平静的睡脸,他的脸上因着酒劲有浅浅的红色,眉目愈发清晰俊朗。此时的他,脱下了帝王的外衣,是个人人都可轻易伤害的男子。
我心抽紧着,嘴不由得就抿紧了起来,呼吸急促,心突突猛烈的跳动,眼眶甚至有些湿润。
我坐在他的身边,目光空洞地看着那撒金的羽纱帐,突然我觉得一道目光略过我。
下意识地看了躺在床上的沈羲遥一眼,他的双目紧闭,呼吸渐渐的低沉轻微下去,药劲已经发挥了作用。
不过一会,他的呼吸就会完全的停止。可是看着他逐渐苍白的脸,我的心头却有股没有来由的担忧。
我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墙角的花梨木柜上,那里,我早已准备好了三尺白绫。
我知今夜之后,我们应该是在黄泉路上相见。还好,喝下孟婆汤,谁都不记得谁了。
我的兄长和家族,势必是会受到牵连。
可是沈羲遥死了,他的膝下并无皇子,太后为了保全自己,也是会让羲赫坐上这王位吧。我相信,羲赫他不会十分为难我的家族,一如他曾经对我的保证。
我信他的承诺。
闭上眼。十八年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最令自己记忆深刻的,除了父兄母亲,就是那个在烟波亭里与我品箫论笛,谈诗作赋的谦谦君子。
还有,我不可否认的看着眼前熟睡的沈羲遥,那个在蓬岛遥台上的我的夫君。
只有那时的他,才是我真正的夫君啊。即使短暂,即使那时的我并不承认,可是他确实是。
我隔着窗向着烟波亭方向看了看,今夜没有那箫声,也许在今后的日子里,再不会有。也许,如今我能为自己做的,为自己的心去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羲赫,我相信,如果他掌了这大羲的皇权,不会逊色于他的皇兄。即使,成了皇帝,要放弃许多,可是,也能成就更多。
我走到门前,将门闩死死的闩死。拢了拢身上的裙子。那漫无边际的寒冷又侵上身来。腹中的疼痛一阵接过一阵。
我用手背抹去了额上的汗,手心里滑腻腻的。在裙上擦了擦手,我手摸了摸小腹,凄凉的一笑,这孩子掉了也好,是孩子的福气。
生在帝王家,最是无奈和悲凉。
就让他重新投胎去做一个普通的人,不用担心手足间的相残,不会在深宫中受到无尽的危险,而是会快乐安稳地过幸福一生吧。
走到花梨木柜前,打开最下层的那屉,看了一眼里面的那只小木匣。我强忍住取出的冲动,只是满怀眷恋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每一眼,无边旧事就涌上心头,润湿了自己的眼,有泪滴落,一颗颗晶莹地打在那匣子微黄的盖子上。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将那抽屉锁死,将钥匙扔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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