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他们随人群方向奔走至对应车厢标识处，沉默地排队。
班瑜垂眼盯着脚下的雨花石方砖，余光里瞥见廉怀的影子斜挨自己。
他不像个好人。
头脑里摆出一个含混的定义，她立刻纠结起自己的用词。
错了，哪有什么好人。
应该说，这个人没那么安全。
列车从不远处的山洞瞬移到近处的站台，空气里回荡风撕裂的声音。
他们的座位前后相邻，05f和06f。
班瑜准备像往常一样将箱子推进座位，和自己的膝盖挤一挤，但瞧见邻座的中年男子脚下也摆着一个大箱子，她只得转身向廉怀求助。
没等自己开口，那人十分自然地抬起她的箱子摆到行李架上，“帮你放。”
人们总会对帮助了自己的人印象好些。
“谢谢。”班瑜仰头看了看他，而后迅速钻进座位。
廉怀在她前座。
他对自己有着有利的影响，一个小时之后，这影响还会再次发挥效用。
也算不上不安全。
列车起步，遮阳帘拉了一半，下午两点的阳光仿佛从地底生长出来。
班瑜等待着廉怀的信息，他说过“等会儿再说。”
五分钟的时间里，她频繁的左右滑动手机界面，没有信息，广告也没有。
略有些烦躁的带上耳机，播放一首没有歌词的缓慢钢琴曲，不去看界面。
心里想着，以后不要在任何社交平台上发东西了。
隔着天南海北的分享能带来浪漫而治愈的感觉，可一旦掺和到生活里成为交流的附带道具，那种信息失衡真叫人害怕。
班瑜支起手臂撑在窗台上，倚靠着座位，目光随意从邻座打着麻将的手机屏幕划过，又转回窗外。
玻璃上模糊映着前座人的轮廓，依稀分辨出廉怀的手指，夹着一只水笔。
她无奈闭眼，人和人真是不一样，他还能气定神闲的学习。
没一会儿，窗台上传来四五下规律的敲击声，班瑜睁开眼睛，廉怀从缝隙里递过来一张纸条。
她迷糊间接过，对那只伸过来的手印象深刻，掌心里断纹明显。
纸条上写着一部电影的名字，字迹收敛而略带飘逸，纸条背面没有起伏，平滑的像没写过一样。
《海上钢琴师》，她大一下学期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的片子，全场只有她一个人，因而印象深刻。
班瑜正想从包里翻找出笔袋，廉怀仿佛接收到了某种信号，将水笔沿着窗台滑到她胳膊旁边。
她写字的习惯不好，不自觉用劲，纸条背面清晰印出笔画的凸起。
“什么意思？”
电影的上映时间，不用拐弯就能猜测出廉怀前年在电影院遇到自己，不过所有公众号上的图片都仔细的模糊了会泄露个人信息的部分，真就这么容易确定吗？
班瑜卷起字条从缝隙中轻轻碰一碰那人的胳膊，示意他接下。
前座再次传来的纸条上，整齐而密集的写了两行。
“你在《海上钢琴师》的影评结尾，附上了一张空旷的影院图片，说难得遇上一个人的电影，这样的氛围很加分。
如果仔细看的话，第一排角落的座位微微有些起伏，我坐在那里。”
这个人带着班瑜忽略的证据迅速融进她的隐藏记忆，叫她发懵。
客观来说，他的描述完美符合她对于浪漫的定义，实在过于标准了。
打开那条影评，昏朦的环境下，各处都是阴影，第一排的角落的确有一处凸起，圆弧状勉强符合头骨的轮廓。
牵强。
班瑜从书包侧边的口袋里取出一张新的便签，客观询问，“真的假的？”
那人很快将便签折成方块沿着窗台推送过来，两个字——“假的”。
明明问出那句话就暗示了自己/对他所说内容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现在得到了否定答案，她又觉得“假的”也不是真的。
盯着那张便签，班瑜轻叹一口气，她原先可能只想要一个看上去符合现实要求的答案，此刻面对童话一样的真实，反而不知所措。
原来，她也只敢幻想而已。
愣神的功夫，眼前又多了一个方块。
“你的图片很模糊，我其实没法确定。电影院的相遇和糊涂鱼公众号一样让我印象深刻，我希望把这两件事情混为一谈，鱼和熊掌变成一个选择，这样能有兼得的可能性。
我想找个亲密的同伴，目前只有你一个候选人。”
语段乍一看不太讨喜，他很高傲。
思索片刻，班瑜想着，成年人释放友好的信号，不是笑口常开，礼尚往来，而是直截了当展示未经修饰的目的。
因而她认同这段话，觉得廉怀展示了部分诚意。
“即便如此，电影院的相遇仍然是不能确定的部分。而且，目前为止你的叙述里还没见过我。”
尽管浪漫的起源是班瑜自认为喜欢的内容，她的回复却带着毁坏的意图。
廉怀：“思维和存在具有同一性。我希望是你，结果也会是你。有理论依据的。”
可知论哪里是这样用的，但她扬起了苹果肌，连带着口罩动了动。
她回：“假装很有道理。”
到站提醒响起，班瑜收起剩下的那张字条，抬头看见廉怀已经在取箱子了。
疫情之下，车上大多是返校的学生，下车口排着队，廉怀在前，他们之间隔着两个人。
班瑜的视线落在他的后脑勺，这是同伴。
陆续下车，廉怀回头向她靠近，这人的帽子已经摘掉了，额前的头发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凹痕，他说：“那天电影散场之后，我看着你离开的。”
班瑜不自觉的将眼睛弯成月牙形状，她这不争气的表情管理，“走吧，先出去。”
……
国庆节后，出租车站或者手机打车平台的拥挤程度赶得上春运，拎着箱子挤公交又实在不方便，综上，地铁是最好的选择。
地铁上没有空位，箱子贴着不锈钢柱子放，他们面对面站着，手扶柱子，距离十五厘米以内，近位亲密距离。
班瑜在与人交流的过程中一般依靠本能做出回应，而事后间隔一段时间，她又迅速对已经发生过的对话进行反思。
就像现在，她平静地仰起头，肯定地开口：“廉怀，你在跟我兜圈子。先是无关痛痒的线索，最后告知真相。你故意的。”
那人扬了扬眉，映在眼里的光亮遮挡情绪，“嗯，我图你这个人，正在尝试用点策略。”
“基于你要个亲密同伴的目的而言，听上去还算合理。”班瑜垂眸颔首，若有所思。
“你图什么？”
“不知道。看见你，会有情绪变化，所以就顺其自然吧。”
“你经常对看见的异性有情绪变化吗？”
“那你经常对公众号的作者和电影院偶遇的人感兴趣吗？”
廉怀摇了摇头，颧骨上的口罩边微微上移，他在笑。
捕捉到这个细节，班瑜勾了勾嘴角，“我也不是。”
从地铁下来是学校西门，离班瑜的宿舍很近，大包小包在手，她没什么兴致要送廉怀一段，随意挥手告别，“拜拜。”
“班瑜，今天之后，能正常找你了吗？”树叶间筛出斑驳光影，隔在他们之间，廉怀摘了口罩，声音不大不小。
肩膀上隐隐传来一阵酸意，班瑜顺了口气，“怎么算正常？”
那人嘴角浅浅勾出一个弧度，拖着行李靠近她一些，低声道：“像每个想要约女孩出来散步，吃饭，看电影的男孩那样，普通的正常。”
气流和缓的流动，班瑜点点头，“好的，我对你也同理。”说完她自然低头，看着身旁的箱子，“你回去吧，还要整理东西呢。”
轮子在水泥地上拖动，发出明显的摩擦声，伴着廉怀的一声，“那拜拜。”
当班瑜气喘吁吁地推开宿舍门，室友们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地上摆着一张小方桌，摆满了水果和吃的，这是她们宿舍的传统。
听见开门声，陈樱手上沾着泡沫从卫生间出来，“嘿，老班回来啦！”
她缓慢地将行李推到座位上，“嗯，今天就你一个吗？”
“周萌她男朋友给她带了东西，刚叫她下去拿了，你没看见吗？”陈樱边洗手边外头说话。
“没看见，估计我只顾着拿东西没注意。”班瑜从书包里取出班妈炸的小鸡腿和鸡翅，拆开保鲜袋装盘，摆盘上桌。
“诶诶，我就猜到你还是这两样！”陈樱擦干手拿起手机蹲在小桌旁边给东西拍照，“老班，你赶紧把东西收好，等周萌回来咱们就能开宴了！”
“在收了在收了！”
每个中长假一聚的寝室晚宴，主要为了分享三人目前的状态，比如职业进展，家庭变化，情感关系…
她们不喜欢事事分享，但偶尔一聊，都能获得一些温暖的支持，因而这个“晚宴”就自然而然成为一种传统保存下来。
五点半，集合完成，收拾完成，在地上摆三个坐垫，各自坐下。
周萌兴奋地从桌子底下掏出三瓶气泡水，“今天让我先问啊，实在太好奇了。”她一边分发，注意力放在班瑜身上，“咳咳，班啊，情感关系更新啦？”
白桃味的，过甜，班瑜抿了口浅粉色的汽水，正了正身体，“算是，有了一个同伴。”
陈樱套上一次性手套，笑着喊了句“恭喜哦！干杯！”
刚住在一起时，周萌做过自我介绍，“我特别喜欢八卦，像是天然的荒诞故事，虽然扒着扒着就发现这些东西模式差不多，但还是期待万一有趣呢。所以，如果日后因为我这点打扰了你们的生活，一定要及时制止我，我会注意的。”
不过住了三年，她从来没在宿舍聊过八卦，想到这个班瑜顺势接话，“周萌，我记得你说自己很八卦来着，但是住了三年，一点没看出来诶。”
“我知道，是因为你。”陈樱伸手拿了个小鸡腿，含混开口。
“开学第一周你跟你妈妈打电话，估计你妈提了别人家小孩吧，当时你”，她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换了个正经姿势，“注意我的表演，一点没夸张哦！”
周萌在一边傻笑，“妈呀！好像啊！”
班瑜憋笑：“我哪有这么板正！”
“注意一下我的断句啊”陈樱抬起手又立马放下，“妈妈，我一周就只跟你打一次电话，你确定要跟我讲，和我们两个，都没有关系的，别人的事吗？”
“哇塞，当时正在洗衣服的我们俩就惊呆了，后面经过仔细讨论，感觉你说的有点道理，就运用在咱们宿舍的交流上了。”她模仿结束，立刻捡起桌上的鸡腿。
班瑜笑着撇了撇嘴，抓了一块豆腐干，“夸张。”
“真的，后面我基本戒了聊八卦这个习惯，哎，谁能想到这么容易戒呢？”周萌灌了口气泡水。
短暂的平静之后，氛围略有变化。
“好了，我来更新一下，职业。”陈樱快速结束咀嚼，擦了擦嘴，郑重开口，“姐妹们，我经济独立了。”
另外两人随即给出正向反馈，“真哒！那可太棒了！”她们举杯相碰。
气泡水和酒精有相似的作用，刺激结束之后，怅然若失。
周萌和班瑜真心为陈樱高兴，但也真心为自己担忧。
当宿舍里有一个人提前物质独立，其他人就会为此焦虑，思考未来。
此刻，关于当前情况的思索，迅速挤占班瑜的头脑。
陈樱热爱分享生活，独自旅行，经常拍些vlog记录日常，碰巧自媒体大热，她的剪辑质量又不错，所以有了稳定的几万粉丝，经济独立是早晚的事。
她是那种叛逆十足的姑娘，她不会去做任何别人希望她做的事情，她清楚地了解自己喜欢什么，并且只做喜欢的事。光在这点上，她就比很多人强了。
联想到周萌，这个女孩没什么和潮流相逆的观点，结婚生子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同时她在翻译方向上成绩不错，很早就决定从事口译工作，现在在备考二级口译，发展应该是平稳而不多差错的。
和陈樱相比，她做任何事都带着功利的目的，同时这也使得她做任何选择都利弊分明。
然后，轮到自己。
“你有点叛逆，但是叛逆的又不够；有点功利，又功利的不够。生活重心都放在自己世界观的构建上，精神独立了，但完全没考虑经济独立，一旦经济基础倒塌，上层建筑就岌岌可危。”她的室友经过长时间的观察，给出这个评价。
她认可。
独立，需要自己的房间和钱。
而赚钱这件事，今天才开始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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