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都麻利一点!火车是不等人的!
朱红色铜钉大门的阶梯下,穿着藏南色暗纹竹绣马褂的中年人站在马车旁指挥着,几个仆人抬着箱子匆忙进出。
正是夏天的尾巴,空气里的燥热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来,往日溜街逗鸟的都不见了踪影。
这并不奇怪,毕竟这些靠皇粮吃饭的八旗子弟饭碗刚被掀了。
这地界现如今还叫北京,却不是大清的北京,已改弦更张,今年是民国三年。
这座宅子是姜玉住了十三年的地方,前清工部尚书苏佑兆的府邸。
苏府位于北京城西边,这条街里一板砖下去十个里边能砸到九个达官显贵,还有一个是亲王,苏家在里头也称不上冒尖。
苏家祖上发迹的早,断断续续也在朝中出过大大小小的官,至少在这条街上苏家老爷们的名号没人不知道。
姜玉想,按照茶馆那说书的讲法,苏家还真是正儿八经的前朝旧臣。
一朝天子一朝臣,苏家虽说没什么仇人,但毕竟是前清的官员,以前的便利现如今都成了滞碍。
北京城不好待了,偌大一个家族得找条新的出路。
沪城是苏家目前最好的选择。
受新思潮的影响北京早些年成立了男女混读的私立学校,苏家是偏向变法的新派,自然也把女儿送了进去,苏家大小姐正是在里面认识了苏家大姑爷,福威实业的少当家,如今的总经理陈先禄。
要是旧例来说,高官和富商的门第是不对等的,京城有的是自视甚高的世家,对儿女的教养还停留在孔孟之道。
但苏家看得清时局,苏老爷在工部任职,早年还受邀去过国外参观,自然知道现如今东西方的差距有多大。
对于儿女的婚事很是乐见其成,两个人从恋爱到结婚都走的顺顺当当。
因为陈家的产业都在南边,两人七年前就去了沪城定居。
“报告秦管家,都收拾好了。”
“行,自己的行李都拿好了,准备上路。”
指挥这一路搬家的是秦管家,因为要把府里的东西都归置好,该入库的入库,要带走带走,所以是最后一批走的。
秦管家看东西都清点好了,转头对姜玉嘱咐道:
“小玉啊,你带着二丫坐那辆放摆件的马车吧,那里头宽敞。”
“嗯嗯。”姜玉乖巧点头。
“一路上跟紧点,不要乱跑,有什么就招呼二丫干二丫!李二丫!”
“哎!秦管家有啥吩咐?”
回话的女孩带着很重的北方口音,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方脸浓眉大眼,扎着两根黝黑粗长的麻花辫,半个身子大的包裹背在身后,看起来却毫不费力。
“你没别的事,一路上就照看好小玉知道吗。”
“好嘞,您放心俺一定完成任务。”李二丫说完还用力拍了拍胸脯。
秦管家看着李二丫这憨气冒的算了这丫头好歹力气大。
李二丫是一年前被亲生父亲卖进苏家的,说是“卖”,但签的是雇佣合同。
当时的苏家已经决定搬往沪城,陆陆续续遣散了大部分家仆,可一大家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丫鬟俾子显然是干不了多少重活的,不得不签了几个健壮的粗使丫头。
二丫她爹以为招的是卖身丫鬟,结果只是合同工,死乞白赖在管家那预支了二丫三年的工钱,骂骂咧咧走了。
最后二丫倒是心满意足的留下了,没了工资但管饭就行。
二丫心里也明白,自己弟弟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回了家也会被赶出来,自己一顿能吃两个壮汉的量,她们那村里适婚的汉子看见她都绕道走,不如跟着苏家去上海,至少吃穿不愁了。
话说回来,就算苏家还有那买丫鬟的闲钱,也不想当冤大头了,现在这世道这人跑了都没处说理去。
姜玉回头看,古朴沉重的大门被家仆合力关上,视线中再也看不到熟悉的砖瓦。
姜玉和李二丫两人挤在放行李的马车上,摇摇晃晃的向车站驶去。
“诶~,小玉你想啥呢。”
二丫用手肘拨了拨还在发呆的姜玉,满脸憧憬道:
“我长这么大还没做过火车呢,听说从北平到上海眨眼功夫就到了,这不就是变戏法嘛!”
姜玉刚回过神,就被这话给逗笑了。
“哪有什么戏法啊,二丫姐。那个是靠蒸汽机运行的,是人造出来的,一眨眼估计不行,你打两个盹估计就到了。”
“嘿,啥蒸鸡不蒸鸡的,你这小丫头又在笑话我是吧。”李二丫抬起手佯装要打来。
姜玉偏头一躲,嘴上可没半分退却。
“我看那火车声都没你响亮,到时候可要好好比比。”
“你这小丫头年龄不大,嘴还挺损啊。”
李二丫气的下手直挠姜玉的痒痒肉,两人顿时笑闹作一团。
姜家在苏府里是有自己的院子的,只是之前照顾姜玉起居的张妈妈跟着姜母先一步去了上海。怕姜玉一个半大的孩子独自居住有什么闪失,走之前她爹拜托了秦管家找个人看着她。
苏家现下在北京也没个正经主子,管家干脆就支了李二丫过来照顾她。
虽然姜玉自家院子里有个张妈妈,但平时也就是洒扫厨房干些力气活,还真没体验过万恶封建残余下的小姐派头。
咋办呢,哄着当个伴算了,没事还能一起嗑嗑瓜子聊聊小曲。
姜玉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鼾声震天”这个词真不是夸张。
更令人绝望的是,这人一旦睡着无论如何都是喊不醒的。
两人闹了一阵,李二丫挨着姜玉肩膀说:“到了上海我还能和你住一起吗,你可不能嫌弃我。”
姜玉知道李二丫是因为从小就干重活才有的这个毛病,大家族里的下人贯会踩高捧低,瞧不起粗使的杂役,苏家的官没了,从前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奴仆心气可一点没少。
姜玉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李二丫力气大还勤快,住了小半个月她那堪比狗窝的房间如今旁人看见也能赞一句井井有条了。
“行啊,咱们可是过夜的交情。”
如今这年岁搭火车可不便宜,这次搬家苏家算是下了血本,姜玉蹭了个票,还挺高兴,毕竟她也不算苏家人。
最近出北京城的人多,火车站售票窗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管家担心来晚了抢不到座,早早过来了,现在离发车还有三个半钟头。
等到能上车的时候那叫一个人潮拥挤啊,姜玉靠着未发育的小体格带着李二丫在人群里先一步钻上了车占了位。
现在的票没有座号,能不能抢到座全凭本事,说是按座位数量发的票,但塞点钱给检票员也糊里糊涂的就上来了,还有些擅长浑水摸鱼的一分钱都不用花。
两人占了两排座,包袱一放谁也奈何不了。
好在两人上来的早,现在还有好些空余的座位,没人费工夫和俩丫头抢座。
苏家一行人除了自己和二丫还有二十六人,都是身体力壮的健仆和做惯了力气活的丫鬟婆子,等苏家人都上齐的时候也没人敢让这堆人让座。
“轰隆轰隆”
火车驶过一重又一重的高山,姜玉趴在车窗上回忆过去在北京的日子。
老街口的褡裢火烧,每日从苏府后门路过叫卖的老面烧饼,还有北京城里那些昨日还在侃大山的街坊邻居们
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下次来,应该更名北平了吧。
姜玉是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出生的,但就如同梨园观戏一般,喜怒哀嗔已然忘却,只留下简单的画面。
她上辈子是个北漂,北京户口还是这辈子才到手的。
大学读的是金融专业,哪想刚出校门就碰上经济危机,金融行业不景气,姜玉这种刚出校门的小菜鸟连入行的门槛都没摸着就被求职大军挤出了战场。
当时工作不好找,姜玉也没想着回家啃老,就加入了北漂的队伍,先干了几年房地产销售,凭借千杯不倒的酒量连续几年提成都很可观。
后来还是觉得给别人打工不自由,攒钱在新开发的购物广场租了个门面做西点生意,因为没什么竞争压力收入倒也还不错,足够在五环内买个精装修的豪华厕所。
眼瞅着闺女事业稳定,她爸妈觉得姜玉也老大不小了,就在婚恋网站上给她物色了个相亲对象。
对方是北京土著,学历虽然不高但胜在工作稳定有房有车,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双方都很满意。
两家人约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起吃饭,打算一起商定订婚的事宜。谁成想车刚上高架就遇上了爆炸,姜玉还记得脑海里最后的念头就是,至少一家人还能整整齐齐在黄泉路上团聚。
谁知道一睁眼又出生了,整整年轻了一百来岁。
这辈子姜玉的爷爷是从宫里出来的御厨,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正一品御膳总管,年龄大了之后找机会退了下来。
姜玉爷爷出宫后还没个去处,苏太老爷抢先花重金将人请到了府上做了总厨。
退休闲赋在家的苏老太爷没别的爱好,就是重口舌之欲。
正值内外动荡,姜玉爷爷想着给子孙后人找个庇护,就同意了。姜玉父亲是姜老爷子老来得子,打小在苏府长大的,后来又接手了父亲的衣钵,自然而然就留了下来。
姜玉前几年因为和苏家二小姐苏如之年龄相当,又去做了陪读,说是陪读实际两人更像是闺中姐妹。
前两年苏二去了新式学堂,姜玉被父亲压着学了厨,两人见面的机会变少了,感情倒是一点没淡,苏二转学去了上海后还常给姜玉写信。
也是读了书才知道,这个大清好像不是她印象中的满清,和她学过的历史有诸多不同,却也大体相似。
原本还想活的久一点,还能遇上故人的姜玉也死心了,就当是前世只是庄公梦蝶。
这回苏家举家南迁也不是一次性能走的了的,姜玉爸妈比她先一步到了上海,打算安定后再让女儿过来。
这是考虑到姜玉还小,过了年才十四,怕跟着奔波受累。
但我的亲爹亲娘啊!
你们的女儿现在难道不是在受苦受难吗?
姜玉欲哭无泪,只能把头搁在车窗上,45度仰望天空,祈祷自己不会被车厢里的味道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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