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枫华
直到遇上第三批为了剑帖拦路剪径之人后,李忘生才不得不承认,谢云流提出的早日出发确是明智之举。
自神龙元年“江南大侠”叶孟秋建立藏剑后,名剑大会的名声便被他祭出的彩头一举在江湖中打响了——三尺三寸劈金断玉的传奇名剑「御神」,正是这第一届名剑大会引人趋之若鹜的最大彩头。
虽说这次邀请品剑的六份剑帖是由藏剑庄主亲自各个府上,但从剑帖离府的那刻起,便不再受到任何约束,藏剑也对外称认帖不认人,只要持帖拜门,皆会一视同仁奉为上宾。是以江湖中登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胆子大的就敢凭借一身武学拦路剪径,最难防的还是惯使阴招之人。当然,大手一挥将剑帖卖掉换金也不是不可。
因而自从谢云流二人上路后,便偶有江湖中人骚扰,但纯阳真人首徒的名号也不是泛泛之辈,真的敢亮兵器的人叫阵的还是少数。即便如此,李忘生仍在心里暗自懊恼差点因为自己江湖经验不足而耽误了师兄的正事,一路上愈加恭谨守礼,是半点都不愿与谢云流亲近。
二人途径枫华谷时夜色已深,听着流云喘气声渐粗,赶路的脚步也欲显疲惫,谢云流这才一勒马绳,打着转回身看着跟在身后不近不远距离的李忘生说道:“今晚应是赶不到金水镇了,不如附近找个地方歇脚,休整一晚再走吧。”
闻言方抬首望去,不远处有一个孤亭,便点头回应道:“今夜忘生来守夜吧,连日奔波师兄应是累了。”沉沉月光从枫林枝叶间漏下,粼粼波光碎了一地,映得谢云流面色不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师弟,但也没有拒绝。翻身下马,谢云流牵着流云往那个孤亭慢慢走去,李忘生便也从马上下来,脚步故意放缓地跟着。
李忘生在亭外升了堆火,将两匹累坏了的马拴好,见谢云流怔怔地望着火堆出神,便低声说了句:“忘生去附近取点水,师兄如果累了就先休息吧。”得到对方似乎含在喉头的闷声回应,李忘生提着水袋便走。
待到李忘生回来时,谢云流已经抱着剑靠着亭柱睡去了。喂好马,李忘生这才取了剑,揉着有些酸痛的大腿靠着火堆坐下。
虽说有师兄指点,但是骑马真不是他擅长的事情,或许该把轻功再好好修习一番,早日悟了那日行千里的神行之术,也免得这舟车劳顿。边想着边静心打坐,只感周围静得只剩下虫鸣风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忘生隐约感觉谢云流的状态不对,这才起身靠了过去。
似乎是被梦魇住了,平日是意气风发上扬的剑眉此刻紧蹙,抓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似是在喃喃自语却又听不清楚,李忘生轻声唤了几句仍是没有回应,一时无解,只得伸手去握他攥紧的拳。不想他才触到师兄的手,那人便突然暴起,拔剑出鞘,一只手按住李忘生的肩狠狠扣在地上,肩背撞在地上摔得他吃痛轻呼,忽感颈间一寒,那人的佩剑堪堪压了上去,只稍一下便会见血。
谢云流知道自己又沉在梦中了,却不知为何又被魇住了。
明明在李忘生入门后他就不常做这些梦了。
这次的梦境不再是盛景老翁,遥不可及,而是漫天血光,清冷雪地。呼啸的狂风携雪卷动他的衣摆,撕扯着他的身体,他似在漫无目的地走着,又像是在背弃离开着什么。然而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仍是想不明白。
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踩了出来,他只是持剑这么走着,手中脸上似乎沾染了谁的血,在这天寒地冻的梦里为他带去了一丝温暖。
他是杀了什么人么?又或是伤了什么人么?
沉在梦中的谢云流没有办法思考,他的脑中空白一片,只怕比这脚下的雪地还要干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似乎多了一道熟悉的气息奋力追来,好像在大声地喊着什么,但他根本听不见。
也不愿回头看去。
但这风雪好像想要挽留他一般,将逆风行着的他吹得举步维艰,身后人渐近,竟已经到了能感觉那人温度的地步。他心底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停下来等那人,但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继续迈步。
最后,那人并没能追上他。
最近的一次,甚至他能感觉到那人的手就在自己手边。
然而他就是没有等他。
他抛下了他。
仿佛沉疴旧痛一并掀起,撕开伤口鲜血汩汩,是痛苦也好是悔恨也罢,理不清楚的情绪纠葛于心,谢云流感觉自己像是一团火灼得生疼,本能地去想要寻求什么冰冷的东西靠近。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乞求得到了回应,即便是沉在梦中的他也能感觉到一股冷淡的气息接近了自己,甚至越来越近,近得好像就在他手边。
那一刻,没有拉到那人的沉痛又一次席卷而来,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向那冷淡的气息压了上去。
入手的是柔软的触感和安抚人心的冰凉气息,好像有微凉的呼吸吹在自己鼻息间,隐约闻到淡淡檀香自遥远的彼端传来,熟悉得让他想亲近,又让他害怕亲近,一念起,他向着意识中勾勒不出形状的冰凉咬了下去。
痛。
李忘生皱着眉头一咬唇,避免自己惊呼出声。谢云流恐怕是在梦魇中陷得太深,竟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甚至在剑锋划破他侧颈时突然开口咬了他,这下怕是真的见血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咬了这一口让谢云流有了安心感,他松开了手中的剑,全心全意地咬着李忘生的脖子,甚至还嫌他层层叠叠的衣领碍事,动手扯了起来。
简直是太过失态了。
饶是李忘生再不忍伤到困在梦魇中的谢云流也容不得他这般肆意,勉力用没有被压住的手捏了个诀迅速推开谢云流,摸了一下脖子果然出血了。抬头见谢云流歪倒在一旁仍是神识未回笼,李忘生赶忙将人扶起,相对而坐,抓着他的手为他输送真气。
过了一刻钟,谢云流才悠悠转醒,视线聚焦在李忘生身上的一瞬,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师弟你怎么了?我……我怎么了?”
李忘生长舒一口气,收回了手,将自己的衣领拉紧,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答道:“师兄恐怕是做噩梦被梦魇住了,一时真气乱窜,差点走火入魔,如今已经没事了。”
“噩梦……”谢云流喃喃道,又半点想不起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只觉得头疼欲裂,只好扶着头硬撑着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佩剑落在一旁,刃上俨然有血,不由得心底一惊,看向李忘生时才注意到他衣冠似有被拉扯之姿,如今正拆了莲冠重新束发。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伤了你?”
“没有。”李忘生答得干脆,拆散的墨发披了一肩,他有意隐瞒,便侧过身来整理起自己的道袍,“是忘生学艺不精,与师兄无关。”
但显然谢云流不信。
谢云流拉住李忘生的手硬要他跟自己说明白,不肯说就端出师兄的架子压他,李忘生最后只能长叹出声,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删减了些细节说与他听。一直听到李忘生说自己对他拔剑相向时,谢云流迅速抬眸看向他的侧颈,果不其然从衣领间隙中隐约看到了几分红,不由分说伸手拉下一看,一个鲜红的牙印连带着剑锋划破的血痕映入了眼。
若是他意识清朗,哪里敢做这般出格的事情,如今见了伤痕更是两眼一黑,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忘生只觉羞赧,压着谢云流的手硬要把衣服拢好,却不想他面皮生来就薄,羞红爬上脸时手心也开始出汗生热,倒是吓得谢云流迅速松开了手,心中烦躁,出口的话也不甚好听:“师弟你好歹也在师父门下修习数年,怎么还能毫无防备让人近身伤了,这若是遇到图谋不轨之人取你性命还得了?”
李忘生本就因为羞赧面上生热,听了谢云流的话更是感觉羞愧,只得低头乖顺应声:“师兄教训的是,是忘生的不是。”
这话一说,谢云流心中本就混乱的情绪就更加迷惘,他一面觉得师弟这样是不行的万一今后被随便什么人占了便宜怎么行,一面又思及刚刚占了他便宜的人分明是自己为何自己还能如此大义凛然地说这些话,千头万绪,搅得他头更疼了。再抬头时,李忘生已经收拾好自己,远远坐到了火堆旁,板正的背影在火光照映下更显孤寂。
一如华山顶上不化的深雪。
沉沉眸光落在李忘生侧颈上那个已经被遮好的伤口上,谢云流心思复杂地闭上了眼,索性背对他靠在亭柱上,佯装睡去。
终是一夜难眠。
第二天晨光微熹时谢云流就马上从假寐状态中恢复过来,喊上牵马吃草的李忘生便匆匆再度上路了。马蹄踏过一地碎金艳红方觉这枫华谷不愧是观景胜地,一年四季都有这千里枫林可赏,但是此刻两人各怀心思,反而辜负了这绝景。
多年后,因着师弟好友寄来的一片红枫又被勾起了这段往事,他才敢问出当时师弟到底心中在想些什么。而他师弟只是叹气摇头,低声应道:“当时只觉得师兄定是恨极了我,不然怎会下口这么重。”惹得他收紧了怀抱,在师弟侧颈留恋地蹭着,答道:“我分明是恼你不肯与我亲近,又稀罕你稀罕得紧了,恨不能将你含在嘴里永不分离。”话一出,果然得到师弟一记眼刀,但眼角耳边的飞红却被他瞧得真真切切,拉着人好一顿厮磨才肯罢休。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这千枝万叶的枫林彼时入不了他的眼,经年流转,他也只念得那孤亭冷月一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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