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四野烟笼
秋分,天气渐凉,阑京姑水河畔的一间秋兴馆内,屋顶木梁上悬挂着几十个鸟笼,各色鸟雀叽叽喳喳的跳个不停,下方设着七八个方桌,围满了人,喧哗叫嚷声将屋顶快翻了去,靠窗一桌,一妙龄少女正拿着日菣草引逗泥盆中的蛐蛐,只见她身着对襟马甲花绸长裙,脚踏缎面软靴,圆圆脸蛋上一双杏眼清澈娇憨,扯着嗓子叫嚷,整个人朝气十足:“下注下注!看清楚了,我这只腿大须直,已连胜了五场,是个善斗将军!”
对面男人不甘示弱:“内行的看过来,我这只可是白麻头,青项,皮色好!”
“又不是选羊皮制衣裳,皮色好有什么用喽。”少女俏皮的话语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众人纷纷下注,两只蛐蛐已称过重,白麻头被草叶引入了善斗将军的斗盆,两片草叶分别引逗着它们的触须,蛐蛐张牙舞爪起来,颇有几分傲然挺立、雄姿英发的气势,中间隔片被取开,善斗将军看到有“生人”闯入它的领地,顿时勃然大怒,向白麻头冲过去,白麻头体长身壮,全无畏惧迎了上去,两只蛐蛐厮杀在一起,你退我进,翘首昂牙,鸣声鼓翅,犹如摔跤斗士,彰显着雄风,两个主人趴在桌上扯着嗓门为自己的爱将呐喊助威,斗的难舍难分之际,白麻头一个转身,尾巴对着善斗将军的脑袋,抬腿一个后弹蹄儿,一脚将善斗将军踢飞出去,这是用了技巧,看来白麻头果然厉害,观战者一片唏嘘,盆中善斗将军气势已弱,绕着盆底转圈逃蹿,眼看要被咬的缺肢断腿,最后竟猛的一蹦出了斗盆,消失在桌下不见了,剩下白麻头在盆中张翅长鸣十分得意,它的主人更是乐的合不拢嘴。
一个瘦高个扒开人群,将满脸沮丧的七色拖了出来:“外面有人找你!”
“我不去,善斗将军败了,我还要瞧只新蛐蛐呢!”
一身青衣的吉光站在门外,四年过去,他长高了许多,也更加沉稳内敛,伸出手将面前一只嗡嗡振翅的小黄蜂握住,装回腰间荷包,抬眼看着磨磨蹭蹭走过来的女孩,习惯性的叹了口气:“怎得近日又迷上了斗蛐蛐,殿中议事,随我回去。”
七色不情不愿的上了马车,扭着头冲躲在远处的瘦高个喊:“竹竿,去找小善,让他在朱提郡帮我寻几只好蛐蛐,若寻得到白麻头、琵琶翅,我就帮他弄张清穹的□□!”
马车缓缓起步,车厢内发出一声欢叫:“覆盆子果冻!吉光最好了!”
“快吃,下车前将嘴擦干净就是。”沉稳的男声中带着一丝笑意,“这两天有没有惹祸?怎么清穹的□□你也弄得到。”
“五族互通已久,异域宝物已在市井间流通,诚然清穹□□这样的好东西还是不多见的,但对我来说也不是难事。”
“是,如今你是阑京的红人,出门在外人人都称一声七姑娘,只是千万小心些,不要暴露身份。”
“我一直自称是河阳郡人士,那么偏远的地方谁去查证,我越是满阑京不着调的乱跑,别人越想象不到我圣女的身份。”
吉光扬了扬嘴角:“还知道自己不着调。”
朝歌殿正殿中,主君逢蒙与三公正在议事,七色换上一身常服迈步进来,四位老者颤颤巍巍的起身行礼。
“正在商议建造仙境书院一事,圣女在旁听听。”
七色在北面上首坐下,满脑子想的仍是白麻头,好在也不需要她说话,只是当个见证。
逢蒙道:“仙境创世之初一片混沌,风貌原始族人蒙昧,生存使然,自是先图温饱以求存活,不谈其他,如此历经千年,现下各族已法度完备,繁盛安逸,大概做到了农耕于野,工居于肆,商贩于市,可谓各安生业,共乐承平,如今各族有意要修建一座仙境书院,召六族学子,让士读于庐。中容地处仙境中心,往来方便,是最合适不过的场地,六族学子若在我中容同窗多年,对我族也是极大的荣耀。”
“不错,阑京四季分明,气候舒适,书院建在这里最为合适。”长琴道。
“六族虽已商贸往来,但普通族人还没有机会踏出如意门前往异域,这书院就是互通的第一步,选出六族优秀的年轻人作为先锋走出来,介绍本族风貌,再将外面的东西带回去,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融合贯通。”风扬道。
“是件大好事,主君只管分派任务,我们三个老骨头还能出力!”姜虎笑道。
逢蒙道:“寸泓族长已承诺供应木材,昆夷的帝王应诺供应石材,南渊和清穹也会尽力支持,书院的修建我已应允下来,此事关系重大,一定不能马虎,风扬与吉光负责同各族交接,长琴和姜虎监工,我主持族内事务。”
“只是圣女……”吉光一开口,几人都看了过来。
“修建书院这么大的事,堂堂圣女什么都做不了,倒成了你们的包袱,同样都是造福族人,你们忙你们的大事,我做我的小事。”七色心中嘀咕着,撇嘴道:“不用管我,我都十四岁了,能照看自己。”
第二日一早,七色来到颂日大道自家开的丹青馆,因迷恋市井风光,她缠着三公盘了这铺子,在吉光的提议下开了这间丹青馆,有了四年前卖假货的教训,她不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馆中的画都是自己亲手所作,价格标的随意,碰到投眼缘的连卖带送,只做个消遣,无论富商儒生、武夫僧道、工匠歌女,七色都敞开心胸真诚相待,交了些朋友,吉光在旁约束着,平日里只去些吟诗品茶、下棋射箭之类的文雅场合,倒也没出过岔子。
刚迈进门,看店的大嫂笑呵呵迎过来:“七姑娘来了,后面刚沏好的茶,这就去给姑娘端一杯。”
门前人影一晃,那个叫竹竿的瘦高个走了进来:“七姑娘,昨日回去没有被责骂吧,你那兄长太厉害了,不论在哪都能找到你,像是眼睛长在你身上。”
“现下他要忙好一阵,很长时间都没空管我了。”
“真的,那七姑娘这可是自在了。”
大嫂端上茶,取来账本子给七色看,七色随意翻翻放在一旁:“不过几幅画,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就劳烦大嫂费心了。”
“哪里,七姑娘绘得一手好丹青,客人都喜欢,卖的很快,只剩墙上这些了,七姑娘有空再画几幅。”
“画画也不能造福族人,总是没意思。”七色叹了叹气,起身拍拍屁股出门转悠了,留下大嫂原地纳闷:“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总是造福族人造福族人这么大的口气。”
竹竿满不在乎:“家里条件好,养的天真了些。”
“听说是河阳郡的,那可是偏僻地方。”
“河阳郡很有几个大户人家的。”竹竿急急忙忙喝了两口,放下茶杯追了出去。
“七姑娘想做些大事,就不能拘泥在这颂日大道上,要去别的地方看看才好。”竹竿道。
“兄长叮嘱过,只能去平日里相熟的那几间会社。”
“七姑娘的那位兄长也是位端着的人,这颂日大道上的会社来往的都是地位显赫的风雅之士,人人恭谨有礼,衣鲜马壮,哪里是普通人的生活。”
七色停下脚步,“你说的有道理,想造福族人,就得先了解族人真实的生活。”
竹竿热情道:“七姑娘跟着我走,再真实不过。”
二人一路来到了阑京西面一处瓦市,内有九个大棚,每间棚内或多或少十几座勾栏,包罗万象,讲史说唱、声乐舞蹈、武戏杂技、皮影商谜、耍剑舞刀、斗鸟弄虫,不论风雨寒暑,白昼黑夜,皆是人流不息,节日时更是水泄不通,其中牡丹棚、莲花棚最大,可容数千人。
竹竿带着七色熟门熟路走进一个大棚,戏台上□□上身的大汉呼喝一声,口中喷出一团火焰,引得众人尖叫连连,台前用栏杆围着,上面刻有各色花纹,戏台对面设着座位,满当当坐着人,勾栏入口贴着花花绿绿的招子,写着人名戏名,身材曼妙的蒙面舞娘在呐喊声中不停的旋着圈,腰间装饰的亮片舞的飞起,撩拨着人心。另一个栏中只设一桌一椅,衣着破烂的老汉从布袋拿出一只大□□放在木椅上,接着又有几只小□□从布袋蹦出,立在大□□身旁,老汉大喝一声“教书”,大□□便咕咕叫,几只小□□也跟着咕咕叫起来,老汉喊“止”,这□□当即绝声,门口的招子上写着“□□教书”,真是十分贴切,又走到一处,栏里玩的竟是清穹族的射箭,旁边两个壮汉抱在一起摔跤,围观者握着拳头喊得声嘶力竭,寸泓的叶子戏本是文雅,眼前的桌上却扔满了钱币,一局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沮丧,钱币被拢入一人怀中,转瞬又有无数抛满桌面。
“这才是阑京,走不尽的花街柳巷,玩不完的勾栏瓦肆,你有多少闲和钱,这里便有多少乐与趣!”竹竿凑在七色耳边道,“这个棚中多是异族传来的玩法,旁边那个棚是一些文人消遣的地方,那里的女子容貌出众,气质非凡,还会琴棋书画,出口成章,那些文人喜欢给她们写诗,早年就有一女子因一首诗身价倍增,总之这地方就是个销金窟,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掷千金,许多人甚至久居在此,晨昏颠倒,不知冬夏!”
“都是些没见过的行当,比那些清谈的会社热闹了些。”七色道。
“学几分薄艺,胜似千顷良田啊。”竹竿带着七色寻了一处演傀儡戏的勾栏,坐了进去,艺人戴着狰狞的鬼神面具,拿起树枝在人头上挥舞,驱除邪煞,茶水奉上,两人看的津津有味,竹竿看到个朋友,起身去打招呼,回来时愁容满面,七色疑惑相问。
“那是我朋友灰鸟,他近日很不顺遂,想和一个姑娘成亲却没有银钱。”竹竿摇头。
“这还不好办,让他明日去我店中我赠与他,不过两幅画的事,能成全一段姻缘可是天大的福泽。”
“七姑娘真是个热心肠!”竹竿顿时喜上眉梢,喊来那叫灰鸟的男子,对着七色一通千恩万谢,泪水连连,七色送走了他,只觉自己功德无量,心中十分满足。
一些算卦看相,叫卖吃食的在人群中穿梭,一个年迈佝偻的阿婆被人群挤,撞到了二人身旁,七色连忙扶起询问,却看到阿婆双手肿的青紫,握着的篮子里放着几把药草。
“阿婆,你这手怎么了?”
“我没有别的本事,只能采些药草换钱,可眼睛花了,分不清花草,碰到毒草手就肿了。”
“这么辛苦。”七色拧眉,低头从腰间取出一条鞭子放进阿婆手中,“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赭鞭,用这鞭子抽打药草,能分出有无毒性,或寒或热,你拿去用吧。”
阿婆连连摆手拒绝,七色坚定的塞给她:“我日后若是要用,自会去寻阿婆,眼下是阿婆最需要这个,拿去吧。”
“七姑娘果然不凡,哪里来的好东西?那阿婆用几日,也让我用用吧?”旁边的竹竿站在原地感叹不已。
“当然行了,这有什么。”七色毫不在意抓起一把瓜子,“这几日怎么不见小善?”
“小善家养了几百只羊,前几日被狼群骚扰,咬死十几只,正心疼呢。”
七色坐直了身子:“羊对族人生计太重要了,这是大事,我得帮他。”
“那可是狼群,七姑娘有什么办法?”
七色眼珠咕噜噜转了转,拍掌喊道:“想起来了,我认识一位驯雕人,他有一只罕见的金雕,那可是整个仙境唯一敢用眼睛直视太阳的生命,目光锐利,飞的极快,爪子能刺穿兔子的头颅,捕狼没有问题!我这就去向他借来,给小善送去!”
说罢抬脚就跑了出去,竹竿玩乐一会,踱步去了丹青店,只见店铺门前,七色跨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背上,右肩立着一只硕大的金雕,引得半条街上的人围着看,威风极了。
“竹竿,小善不是在朱提郡嘛,我这照夜驹可日行千里,黄昏就能将雕送到,傍晚就能返回,此事不能耽误,我这就去了。”七色向竹竿摆了摆手,驾马飞驰而去。
银杏树在秋日下闪烁着耀眼的金黄,风中传来沙沙的声响,交错的枝杈空隙间露出湛蓝的天空,白云如丝如缕,这是秋天独有的美丽。
朝歌殿中,七色看看对面黑脸的逢蒙和无奈的吉光,不安的挪了挪屁股,小声道:“我又做错什么了?”
逢蒙叹了又叹,开口道:“我虽忙碌,一刻不敢忽视了你,这几日你所作所为我都听说了,你帮一个朋友驱赶狼群?”
“是啊,狼群凶狠残暴,撕咬家畜,危害族人,本应赶尽杀绝,可惜我不会捕狼,只借到一只金雕将它们驱散。”
“你那个朋友住在姑水河支流——湟水的岸边,族中早有规定,河流沿岸不能放牧,你那朋友本就违犯了族规,你还去帮他驱狼,你可知,牛羊以草和树苗为食,将草地和树林变得稀薄,没有了树木的根系保护,支流的河床变得很容易崩塌,在特定季节甚至会引发洪水,危害两岸族人。万物都有存在的原因,狼凶狠残暴就要将它赶尽杀绝吗?可在上古时期,是靠狼群才能维持自然的平衡,让树林有喘息的时间,不会被牛羊麋鹿吃的干净,河岸才会牢固结实,这些都在圣子的著作中,帮助族人不能只靠一腔热血,要多读书。”
七色听着逢蒙的话,双颊渐渐热了起来。
“你将照夜驹随意驱使,赭鞭大方送出,声称帮助族人,仰仗的是自己的能力吗?”
“这都是族中的东西,用在族人身上有什么错?”七色瞪着圆圆的眼睛问道。
“你将赭鞭送给年迈的阿婆,本意想帮她过的更好,却不知宝物引起他人垂涎,前去争抢,将那年迈阿婆推倒在地,卧床不起,我派人将赭鞭收回,把事情善后。”逢蒙道,“一条赭鞭能帮得了多少人?若人人都想用这些珍奇异宝走捷径,懒事农穑,贪安苟且,不勤劳作,不治田耕,那中容会变成什么样子?”
七色面红耳赤,扭了几扭嘴硬道:“我也不是全靠这些宝物,前几日我还帮年轻小伙娶到了心仪的姑娘,这些银钱是我作丹青挣来的,不是族里的。”
“娶亲就要心诚,要坦荡,你大散银钱帮他,这是鼓励他好逸恶劳,那不叫庇佑众生,那叫助纣为虐。”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活该我就是个废物吗?”七色再也忍不住,肩膀一抽一抽哽咽起来,“我也希望像九位圣子一样聪慧,可谁让我就是个普通人!”
“九位圣子被族人爱戴,不仅因为他们有天赋和神力,更重要的是他们爱民之心发自肺腑。”逢蒙道。
“我也是!可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逢蒙摇头叹道:“众生真正需要什么,你还是没有领悟。”
七色起身跑了出去。
漫步在阑驰道上,回想自己办的那些蠢事,七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她打开腰间荷包,将意合蜂放了出来:“带着你,像被牵着绳的风筝,不痛快极了,你且自己回去吧。”意合蜂嗡嗡扇动着翅膀在她头顶飞了两圈,向着朝歌殿的方向飞去。
阑驰道连接着朝歌殿和中阳山,两旁的房舍和树林间隔着一片刚出头的小麦,水潭中的绿翅鸭悠然的整理羽毛,四下景色宜人,道旁的桃树绿叶繁茂,果实累累,七色顺手摘下一个放入口中,滋味鲜美十分解渴,秋风渐渐吹散了烦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脚下。
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是四年前,那是第一次迈出朝歌殿,看什么都万分新奇,此刻却是灰心丧意,七色抬头看看山顶缭绕的香火,迈着沉重的步子向上攀登。
正午时刻,身边香客往来不绝,七色只静静立着,看着自己仙姿娉婷的塑身,看着高处的圣子牌位。
“各位圣子,我身为圣女,毫无天赋,本没资格与你们一同立在这庙中,看着那些行色匆匆忙忙碌碌的族人,从春到冬不停劳作,耕种收割,采桑摘茶,纺织打猎,筑场盖屋,年复一年没有闲暇,我却白白度日,毫无作为,实在不知创世神选我是何用意,我究竟能为族人做些什么?”
七色上了柱香,出了庙向山下走去,一路到了山脚,突然被人叫住。
“姑娘……”
七色转身看去,竟是四年前在此卖酒的老汉,身后的酒摊丝毫未变。
“老伯,你还在此卖酒?”
“果然是姑娘,老汉我眼力还不算差。”老汉笑呵呵道,“姑娘当年那幅画现在还挂在我家中墙上,见过的人无不惊叹,怎么今日不见姑娘身边那位青衫少年了?”
七色挠挠头,一屁股坐在桌前:”我自己跑出来的,家人不知道。”
老伯端了碗热茶递给她:“这怎么行,会担心的。”
“憋闷的厉害。”
“老汉活了一把年纪了,这民风早已开化,富贵人家也不限制女子出行,怎么姑娘家人看管的这么严?”
“哎,自然是抱以厚望了,只是我资质平平,让他们失望了。”
“姑娘何必气馁,姑娘的丹青便算得上一技之长,老汉还未见过比姑娘画的好的人。”
“画画算什么本事,”七色捡起根木棍戳着地上的蚂蚁,“不能有益族人,不能造福天下。”
“姑娘还有这种志向,呵呵,是老汉我眼拙了。”
“并非是我自寻烦恼,实在是命由天定。”七色鼓着圆圆脸蛋,极为苦恼,“老伯,你说如今太平盛世,族人丰衣足食,大家究竟还缺什么,又想要什么?”
“这老汉可不懂,不过能为姑娘出个主意。”老汉笑呵呵道,“姑娘擅长丹青,不如今日就借着我的酒摊,为往来路人作画,绘出大家想要之物,如此一来或许会有答案。”
七色坐直了身子:“老伯,你这主意不错。”
这日的中阳山脚多了一道风景,这家酒摊在此卖了十几年,酒水甘甜冽口,广为人知,如今张贴了告示——免费作画,只要讨画之人将理由讲于画师即可,七色支着脑袋坐在桌边,引得来往行人纷纷侧目,几个妇人推搡着走近,一个大胆的坐了下来。
“请问想画什么?”七色道。
“给画副门神吧。”妇人面色赧然。
“门神?”七色睁大眼睛,随即释然,拿起画笔开始在纸上沙沙作画,“请问为何要一副门神?”
“我的夫君和儿子每日清晨出门,傍晚归家,日日在田间劳作,儿媳即将临盆,一家衣食无忧,希望讨副门神贴在门上,为家人图个吉利。”
七色笑道:“我定将你这美好的愿望绘入画中,让门神保佑你们一家人。”
一副门神绘的栩栩如生色彩艳丽,围观人群顿时踊跃起来,一位壮汉坐了下来:“小姑娘,我想要一副颂日大道的风景。”
七色换上白纸开始作画:“颂日大道我去过很多次,所以画得,不知你为何要画此处风景?”
大汉仰脖喝下一盏酒,朗声道:“我在济阴郡长大,小的时候常常饿肚子,饭都吃不上,十八岁来到族都开始学砌墙建屋,如今干了十年,已成了工头,手下有了一帮兄弟,颂日大道上那些二层小楼就是我们建的,如今我攒了些钱,日子越来越好,颂日大道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想留个念!”
七色点点头,绘的十分认真,片刻后,放下手中画笔,将画递给他。
画中俨然是清晨的颂日大道,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光芒洒向两旁的楼屋之上,形形色色的人们开始为一天的生计奔波,到处充斥着勃勃生机。
“画的真好!不知怎么说,但看着这画,我以后干活更有劲头了!”大汉道了谢取走了画。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坐了下来:“姐姐,我想要画大乘阁外的卫兵,你见过他们吗?”
“白甲营是中容的骄傲,我当然见过。”七色笑呵呵道,“你为什么要画他们?”
“我长的很瘦,小伙伴总嘲笑我,我希望长大后做守卫大乘阁的卫兵,保护族人!”小男孩握着拳头。
“好志向!回家以后多吃饭,长高长胖些,锻炼好身体,才能加入白甲营成为卫兵,知道了吗?”
“嗯!”男孩重重点头。
七色将画纸递给男孩,只见庄严的大乘阁在黄昏的余晖中无比肃穆,列队整齐的白甲营把守在侧,英姿飒爽,围观人群赞叹不已,争先恐后涌了上来。
“我想画雨中的草原,家中种了粮食,最怕干旱,拿一副雨景回去,常可拜拜。”
“画师,我想画一匹大宛马,我最喜欢马了!”
“……”
就这样,七色一口气画到了黄昏,兴致高昂不知疲惫,不知何时人群中一阵骚动,对面坐着的姑娘突然红了脸:“画师能帮我画这个人吗?”
七色顺着她手指抬头看去,只见吉光带着几名白甲营的卫兵,一身便服,立在树下静静看着她,七色扬起嘴角,一张白纸铺陈开来,运笔着色十分娴熟:“为什么画他?”
姑娘红了脸,凑近小声道:“这么英俊的男子,不能做夫君,挂在家中墙上看看也是好的,请画师一定画的像些。”
“他每根头发丝我都熟悉,倒从来不知他如此迷人。”
雪白纸张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风度翩翩,气质沉稳的英俊男子,仿佛要从画中走出一般,姑娘小心翼翼捧着离去。
没排上队的人连呼遗憾,一一散去,吉光走上前来,将荷包系在七色腰间:“以后再出门,将意合蜂带在身上,别让我们着急。”
七色收拾起笔墨,转身向老汉拱手告别:“今日多谢老伯了,我这就告辞了。”
“不必客气,若能帮姑娘找到心中答案,老汉我今日就不算白忙了。”
深夜的朝歌殿内。
“你四岁时还未显任何神迹,我便有了预感,开始渐渐屏退殿中杂人,同时将吉光接入朝歌殿伴你左右,同三公在族中上下周旋,努力维护着你圣女的身份,平日里对你十分严厉,如今我与三公已经老迈,比起成才,我们更希望你平安快乐,今后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像这世间所有十四岁少女一样,无忧无虑的活着吧。”逢蒙道。
吉光躬身道:“主君,吉光此生必护圣女周全!”
逢蒙摆摆手,沧桑的眼中闪着泪光。
七色看着二人,认真道:“今天是我这十四年最开心的一天,透过手中画笔,我好像明白了族人心中所愿,大家要的都是一样的东西,那就是——平安、团圆,我即便不能泽被苍生,也应做个自力更生的人,从此以后我会好好读书,照顾自己,不会再惹麻烦。”
桌案上铺着七色刚刚绘就的丹青,朦胧的雨中,农家小院传来鸡鸣,溪边小桥上走过几个女子,互相呼唤着去选蚕种,路人探头看着庭院里的栀子花开,牛羊出栏,老人拄着拐杖立在柴扉旁,望着出门放牧的孙儿背影,小麦抽穗,瓜果满枝,小径上的农夫背着锄头说着家常,一派安逸平和的田园风光。
时光流逝,秋去春来,傍晚的朝歌殿,树下的窗透着长明灯的亮光,七色伏在案上,为两日后的阅兵大典写祝文,案旁垒着高高的书册,水池中的荷花在夜色中飘散着缕缕清香。
百年前九圣子组建五十万关宁骑兵,为的是护中容安宁,如今一批到了年龄退返家乡,身强力壮的新兵刚刚训练完成,要在阅兵大典上接受圣女和主君的检阅。
这日天朗气清,阑京东部神坛,五十万骑兵身披铠甲手握铁枪,牵着战马傲然而立,在绿色的草原上摆出一个巨大的银色方块,圣女车驾缓缓驶入内坛,四匹体型强健的大宛马昂首阔步,行进间传出清脆铃声,马车停下,众人俯身跪拜,六扇硕大的凤羽长生扇在前辟道,圣女身着绣有云海龙腾图的明黄色长袍,缓步向纱帐走去,礼冠威严,衣决飘飘,在晨光的辉映下笼罩着一层仙气。
两声悠长的号角过后,五十万英姿飒爽的骑兵一声呼喝,齐齐跨上战马,兵器嘹亮相击声回荡在空旷原野之上,振奋着每一位族人的心。
骑兵列队而过,个个意气风发昂首挺胸,铿锵有力的口号昭示着他们对这片草原的热爱,气势如虹的银色队伍沿着姑水河畔绵亘向东。阅兵仪式过后圣女亲自诵读了祝文,给予了这支护卫草原的军队莫大的荣耀,骑兵首领洛河上前拜谢圣女,礼毕却没有起身,一把摘下了头盔,神采奕奕看向纱帐:“关宁骑兵拜谢圣女!请圣女赐卦!”
透着纱帘,七色看到对面年轻的面庞,汗水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双眼如同宝石般熠熠生辉,充满了生机和力量,仪式本没有占卜这一项,但族人对圣女十分敬仰,大的场合总会讨个卦象,洛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求圣女,为咱们赐上一卦吧!”身后五十万骑兵齐声呼应,尽显铁血男儿蓬勃朝气。
七色心中欢畅,从旁边锦盒中拿过两颗羊骨骰,随意抛撒出去。
阳光突然在这一瞬间消失,狂风卷起纱帘,七色惊叫一声,脸色大变,猛的起身后退,被衣角绊倒在地,一旁吉光急忙伸手去扶,惊问道:“怎么了?”
“吉光!”七色一把抓住他的手,力道大的出奇,“你看到了吗?”
“什么?”吉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账外阳光明媚,少年在拜,“看见什么?”
“你没有看到?”七色惊恐的望向吉光。
吉光从未见过这样的七色,当即压制慌乱,稳住声音:“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七色挣脱开吉光的手,站稳身子拼命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向帘外。
“到底怎么了!”
七色抬起手指向帘外,声音颤抖:“白骨、鲜血!”
“你在说什么!”吉光扯过七色的手臂低吼道,“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的话会让整个仙境陷入慌乱!”
七色只惊恐的看着前方,账外的洛河抬起头,不能再犹豫了,吉光稳下心神,起身走至账前,朗声道:“卦象大安!”
五十万骑兵呼喝着举起手中铁枪,草原陷入一片欢腾。
夜间,朝歌殿中灯火通明,桌案上摆着一幅画,境象从画中奔涌而出,令每一个看到的人不由被恐惧和哀凉缠绕,只见广袤的草原白骨堆叠如山,铠甲散落大地,漫天风烟卷起浓浓血腥味道,凄厉的一张张面孔仿佛发出刺耳的哀嚎,绝望和悲凉扑面而来,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吉光擅自做主,还请主君责罚。”
“你做的对,不能引起草原动荡。”
七色抱着双膝坐在桌前,语气焦急:“这会是真的吗?我以前扔过许多次羊骨骰,从未有过异象,为何这次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逢蒙语气沉重:“仔细看这幅画,铠甲头盔都是关宁骑兵的装备,这画中景象十分明显,就是关宁骑兵尸首堆积如山,草原血流成河!”
姜虎皱眉:“骑兵是九圣子亲创,据我所知,现有五族除了我们还没人组建起军队或兵团,是谁能将关宁骑兵覆灭?那可是五十万人,怎至于有如此惨烈的下场?”
“这灾祸是谁发起,什么时间,画中都看不出来,如今仙境一派祥和氛围,真的很难判断谁会与我们为敌?”风琴道。
“各位有什么看法,畅所欲言吧。”逢蒙道。
风扬开口:“若说发起战乱,还能击败五十万骑兵,最可能的就是昆夷,他们族人体型魁梧,凶煞彪悍,而且境内矿产丰富,兵器锋利,不过昆夷自从开了如意门,造访各族向来积极,慷慨将铁石送出,关宁骑兵的铠甲刀枪就是他们装备的,据我所知清穹也收到大量箭弩,若他们有心侵略他族,又怎会帮我们充实力量?这南渊一族,虽不甚了解,但族人身体受限,在外族不能久驻,侵略他族有何意义?寸泓就更不必说,没那个心更没那个力,这样看来,就只有清穹了,他们开化的早,箭术了得又能飞翔,战场上的确是很麻烦的对手。”
长琴和姜虎点头赞同,逢蒙开了口:“你们别忘了,还有个没开门的。”
“主君是说第六族?”
“不错,第六族从未与外界来往,我们又凭什么认为他们是蒙昧落后的呢,万一有一天如意门开启,站在那边的是彪悍的族人,健壮的坐骑,锋利的刀枪……”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陷入寂静。
“无论如何,创世神发出预警就已经给了中容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逢蒙缓缓起身,面色肃然,“圣女卜出凶卦,中容骑兵呈大败之象,草原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我以主君身份提议,请出通典,共寻应对之策,以解灭族危机。”
中容通典存放在朝歌殿百尺之下的密室,由白甲营把守,主君与三公整理衣冠,净手熏香后踏入室内,大门紧闭,一日三餐送至门口,任何人不能随意打扰。
室内摆放着数颗南渊夜明珠,既能照明又不会引火,木架上铺展着近百张硕大的牛皮,绷的紧致,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图案涵盖了中容的风土地貌、天文水经、武学禁术、草木飞禽,四人衣不解带,不眠不休,昼夜阅览。
十数天过去,通典已细细看过两遍,四人没找到任何线索能解卦象。
从密室中出来,七色和吉光迎了上来,看四位老者面色,心中难免失望,四人无心修整,沉默的围坐在正殿之中。
“诸位可知道云梦泽?”
五人齐齐抬头看向开口的风扬。
姜虎道:“族人小时候都听过云梦泽的传说,草原上空有个缺口,是创世神补天遗漏的地方,每隔一百年就会有天火降下,将那片大地烧的精赤,踏进那里的一切生灵都会被吞食。”
“传说不能当真,但那里确实是中容禁地。”逢蒙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通典中关于云梦泽的记载应该是最真实的,我说给各位听听——云梦泽,草原西南边界一片方圆千里的泥沼地,生有大量蓄水能力极强的喜湿植物,底部泥土无法通气,湿气循环往复,雨水连绵不断,茂盛植被下泥泞难行,人畜若陷其中会迅速沉没,夏季热气蒸腾,腐烂植物会散发大量毒气,可谓百毒孳生,魔兽横行。”风扬道,“后面还附有大量详细介绍,我大致阅过,体型庞大的动物极少,蛇虫大多有毒,药草种类齐全,能食用的植物也有一些。”
“你的意思是?”
“我感觉此处可以做避难地,骑兵大败若成定局,百万族人无人守护,屠刀悬在头顶,草原一马平川无遮无拦,岂不任人宰割,云梦泽是草原上异族唯一踏不进去的地方,可在这里避难,留存实力再做考量。”
“异族进不去,我们也进不去啊。”姜虎皱眉。
“我也是突然间想到,没有思考太多。”风扬道。
“也未必进不去,”逢蒙开口,“我曾在族中记事簿中看到过,七圣子曾在云梦泽寻一种奇特硬木,虽不知结果如何,但人一定是进去了,只记得当时记载消耗了大量木材。”
“木材?”
“无论如何,这是我们想到的唯一可能,风扬与吉光二人以寻找上古神兽为理由,马上带领两千白甲军,先去云梦泽探探。”逢蒙道。
湛蓝的天空飘来大块云朵,挡住了太阳,光线暗淡下来,晌午卷着花香和暖意的南风此时忽然转了向,空气变得凉飕飕的。
朝歌殿中,几双焦急目光看向一人。
“我带领白甲营自云梦泽边缘向内探去,环境确实十分恶劣,泥沼深浅不一,深处探不到底,浅处没至膝盖,大量植物的根系与硬石在泥中盘根错节,木桩扎入,倒也十分牢靠,我命人试着在泥沼中探寻浅处,做好标记,扎了数个木桩,在上面搭起一个木制平台,千人站立走动没有问题,此时正是春季,云梦泽中略微潮湿,雨水不多,生存应无大碍,但夏季情况会恶劣数倍,恐怕难以支撑。”风扬看着众人,“也就是说,如果做足准备,云梦泽可以作为大量族人撤退避难的场地,除了夏季。”
“目前看来,别无他法了,”逢蒙道,“我们要多方准备,姜虎擅武,从今日起任关宁骑兵督军,加大练兵强度,提高战力,风扬和吉光二人调五万白甲军前往云梦泽,搭建避难所,木台不限数量,多多益善。”
吉光问道:“可是这么多木材从哪里来?”
“仙境书院即将开工,恰好以书院为由向寸泓和昆夷索要木材石材,他们绝不会察觉,书院修建不能延误,我和长琴二人负责书院和族中事务,大家各司其职,卦象只能限于在场六人之内,绝不能外传。”
“主君放心,我们定会守护中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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