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奶奶出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每天早上,王少言都要做好心里准备走进奶奶的房间。王少言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虚弱的奶奶,但也感到忙不过来。
他在给奶奶擦拭身体时发现奶奶身上多处浮肿,身体也失去了知觉。看着气若游丝的奶奶,他内心刀割般的难受且无奈。
奶奶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状态,就算是睁眼的时候,意识也很模糊,说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有一次奶奶拼命摇着他的手,叫他去叫村头的孙大叔,请他杀头猪办酒席。
“我儿子要结婚了,娶了个漂亮媳妇,我得给他办一个大酒宴,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我有个俊俏的儿媳妇。猪算我买的,钱年底给他。”
那天傍晚,奶奶询问他是谁,“是我呀,少言。”
“胡说,我孙子还小呢,才五个月大。可怜我那苦命地孙子,他妈两个月就跑了,自己的儿子都不管呀,这可是她儿子呀。”说到这儿,奶奶居然流泪了。
王少言一头躺在椅子里,眼眶湿润。
家里人很少讨论自己的生母,他只知道自己两个月大的时候她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走时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当作纪念。
听奶奶说,那时她每天都把自己抱到村里妇女人家,请求她们帮忙喂自己的孙子,直到父亲半个月后回家带来奶粉。
家里没有一张和她有关的照片,连爸的结婚照都被撕了一半。可以说他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或者是冲话费送的。
从小他就羡慕那些有爸爸妈妈一起接送上下学的同学,母亲的离去不仅让他失去了母爱,也失去了父爱。父亲从那以后就受了刺激,拼命地工作,使得忽视了身边的家人。
有一次,8岁那年,他在放学时被一群同学在后面扔石子。他们一边扔一边骂他走开,“没妈的人快走,别想抢走我们的妈妈。”
他忘命地跑,躲在一个巷子的纸箱里瑟瑟发抖,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不是没妈要的孩子”。
晚上回去,父亲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饭。
见儿子这么晚回家,两眼还有泪痕,连忙上去询问。他没有回答,父亲不断地摇着儿子,心急如焚。
他终于忍不住了,噙着泪水大声回答道:“他们说我,说我是没妈要的孩子,说我会去抢他们的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妈妈,是我不乖吗?为什么?”
父亲阴沉着脸,叫他坐好吃饭。
“为什么?就算原本的妈妈不要我了,你也可以再给我找一个,这样就……”
“啪~”父亲厚实的巴掌打在脸上,直接把他打倒在地,他的左脸痛得发烫。
“坐好,吃饭。”父亲额头、手臂上青筋暴露,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他。那晚他抱着身子在床上哭了一宿,把自己淹没在泪水里。
从那以后,无论是谁,在他面前提起他母亲,他都会打回去,不管对方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随着年龄增长,他开始埋怨父亲,他认为是父亲的无能让母亲出走。他和父亲的关系也是从那时开始僵化,两人刚开始除了一些必要的交谈就不怎么说话,最后连这也剩了,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行了。
心底里他也怪罪他母亲,把他带到这个世界,可从未谋面,从未听过她的声音的母亲。
现在长大了,反倒是看得开了,不那么在意了。
走就走了。
但他绝不会轻易在别人面前谈论他母亲,他和父亲的关系也没有修复。因为父亲越来越忙,以至于连他母亲出事了都回不来。
“我那个孙子呀,长得白白嫩嫩的,像他妈,特别是那双眼睛,哎哟,看着就惹人疼。要是像他爸就完了……”
奶奶还流连在过去的时光里,王少言听不下去了,他知道时间快到了。在心里说了句“我就是你的孙子呀”,起身走出这间阴暗的房间。
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奶奶仰着脖子,痛苦地呻呤。死神来了,他不带走一个人的生命是不会罢休的。
王少言坐在门前的走廊上,看着暗下来的天空。
他曾在这片天空下奔跑,欢笑。他曾把衣服弄得一身脏,精疲力竭地回到身后的这栋小屋里,奶奶会把脏衣服洗得跟新的一样。他吃着奶奶做的饭,很难吃,毕竟是老人,舍不得盐,舍不得油,哪怕还剩一点残渣也要再热一顿。可他小时候每次都会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傻笑着看着奶奶。
他笑了起来,把脸埋在手掌里,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儿时尘封的记忆一点点涌现,泪珠里是一个个和奶奶在一起的片段。那段时光简单但快乐,无忧无虑,那时怎么就没想起有一天奶奶会离自己而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黑暗笼罩整个小镇,家家户户的窗户亮起来灯,只有王少言家依旧漆黑。
…………
王少言不知道这是他参加的第几个葬礼了。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性,以前奶奶一个人生活在乡下,种着庄稼,干着重活,当死亡的警钟敲响时,虚弱得不成样子。
他的眼泪早已哭干了,现在显得更平静了,但心依旧再哭泣。
父亲没有回来见奶奶最后一面,但赶上了她的埋葬。
现在他站在前面,和自己一样,面无表情。现场只有他们两人,王少言在这里没有其他亲人,也没叫那些散居外地的常年不来往的亲朋好友。
他也没通知张思程和唐潇焱,不想把悲伤分享给他们,打算把一切解决后再告诉他们。
完事后,父亲载他回家,一路上两人没有任何语言和眼神上的交流。小轿车不算高档,内饰简洁,有一股薰衣草的香味。
到了楼下,王少言快速下车,重重地关上车门。父亲跟在后面,他瞟了一眼,父亲并不打算跟上自己。
走到楼道口,父亲叫住他,“和我回去。”
王少言没有搭理,迈步上楼,父亲加大声音,“和我回去。”
王少言站在半道上,愣了一秒,然后转身,“我七岁那年,你站在这里,叫我和你一起走;十一年后,你又在这里让我和你回去。呵,我想问你,我还能回哪去?啊,我还能回哪去?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穿着西装,梳着背头,开着轿车。没错,你现在是主管了,你花了十年时间挤进了你做梦都想加入的上层社会。可你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你又弥补了什么?我的母亲现在在哪儿,她有回来看过我们一眼吗?你又,你又关心过我们一秒吗?你现在脱胎换骨了,恭喜你,但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自己一个人可以活下去,你走吧,别逼我和你断绝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父亲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低头揉了揉鼻子,点头离开。没走几步,他回头看着王少言,此时他已在楼道转角处。
“孩子,你知道吗?我很爱你母亲,那怕她做了这些我依旧爱她。没错,我是脱掉了乡巴佬的外衣,穿上了另一件外衣。当年我把你带走,只是想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当初我一个人进城打工,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去了一家高级餐厅,那时你母亲是服务员,我点的菜就是她上的。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迷上了她,我把我剩下的所有工资花在了她身上。我们第一个月就上床了,半年后她同意嫁给我。我写信给你奶奶,说要带她漂亮的儿媳妇回家。可当下了车我看到你母亲的表情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嫌弃,一脸的嫌弃,仿佛受骗了一般,可她当时怀上了你。”
父亲缓了缓,继续道:“酒宴上,她的脸就像一根苦瓜一样。她很美,这一点你遗传了她,可她在自己的婚宴上像根苦瓜一样。当晚我告诉她,我说‘把孩子给我生下来,之后你想去哪儿去哪儿,给我滚得远远的,你要是敢回来我就杀了你。’那晚她坐在墙角,连床都不敢睡,她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后来我得知她嫁给了一位富翁,日子过得很好,还生了几个孩子。有一次她找上我,说想见见你,我把那晚的话重复了一遍,之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前面他都说到很平静,只有接下来他讲得振振有力:“你,可以埋怨我,向我发火,但你不能拒绝承认你是我的儿子,只有这一点,你必须承认。你说你可以一个人生活,好,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出现,你也不用来找我,就算我死了也别来给我收尸,这是我应得的报应。但你给我记住,你是我的儿子。”
父亲说完就钻进轿车离去。看着从眼前驶过的轿车,王少言心中的那句父亲始终没有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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