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梦如幻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几乎所有人在进入大学之前，都带有某种神圣的幻想。自由，开放，专业……而实际上，真正进入大学后，有人宅在寝室里煲剧、打游戏，有的人谈恋爱，有的人准备着各样的考试。真正的大学生活实际天差地别。大部分人总会仰望天空，梦想成为那一颗灿烂的星辰，而实际上，大部分人都成为了阳光下的一粒尘埃，大风一吹，在空中盘旋一阵，然后回归到尘土之中。

        如果不是因为睡前翻出了枕头底下的那张照片，叶冰应该都快忘了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的模样。在某一天的片刻的温习后，她又在脑海里勾勒出了那个女人的模样。她惊奇地发现，镜子中的自己，居然和她年轻的时候有着八分相似，而且外婆也这么觉得。浓淡适宜的眉毛，修长灵动的眼睛，两瓣薄似柳叶的红唇，天然无害的鹅蛋小脸……这些特征逐渐和照片上的人趋同。连外婆，都在生病的时候，抓着她的手，喊她“婉儿”。

        和外婆一起生活以后，父亲好像在她生命中消失了一样。她只是见过他仅有的一面，那一面，却让叶冰如鲠在喉。母亲曾在镇里盘下的裁缝店，被租给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叶冰一次去镇里给外婆买药的时候，看到父亲和那浓妆艳抹的女人有说有笑、搂搂抱抱。从此以后，叶冰再也没有路过那家店，哪怕是绕路。叶冰开始厌恶自己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

        自从搬到了省会城市后，叶冰已鲜少回家，但是每年外公的忌日，叶冰总会和外婆以及舅舅们回到乡土。外婆的身体终究是每况日下，但这一年，她还是拖着年老疲沓的身体，舟车劳顿地随车回到了故乡。与前些年泪流满面地为已故的外公整理坟前的杂草不一样，今年外婆的情绪好似平静了很多。叶冰看着外婆，内心翻江倒海，她不敢想象，外婆某一天，会不会……这一年，叶冰惊奇地发现，慧玲居然也拿着一束黄色的菊花，来到了这里。从前，她并没有来过。

        许多年不见，慧玲也出脱成一个水灵的小姑娘了。脸型更偏向父亲硬朗的方脸，五官却依稀可见母亲的精致。只是，与叶冰标准的身形不同的是，慧玲十分的瘦削。在外婆极力的挽留下，慧玲还是留下和叶家人相聚一餐。

        餐桌上，叶冰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因为她深知，从前因为母亲的偏爱，慧玲对她这个姐姐心存芥蒂。外婆拉着慧玲的手，似乎是很费劲地一字一句地问着慧玲，“孩子，你还过得好吗？”

        慧玲眼中噙着的泪珠扑簌而下，说：“外婆，我错了。”

        外婆替慧玲擦拭着泪水，温柔地说：“小孩子哪有什么错不错的，来，吃饭。”

        餐后，慧玲说了一句“谢谢”，就要离开。外婆开口挽留，慧玲却说：“我姓田，这里不是我的家”。慧玲离开后，叶冰才知道慧玲这些年其实过得并不好。田家素来重男轻女，慧玲并不受到长辈的喜爱。后来，父亲有了新欢以后，对家中事务更是置若罔闻，慧玲经常吃一顿饿一顿。

        叶冰感受得到慧玲的变化，她觉得自己和妹妹的生命其实是一样的可笑，一样的可悲。晚上，叶家人还是在乡下歇下了。

        叶冰和外婆在一张榻上歇息，一天的行程，叶冰有些困倦，外婆却好像不想入梦。

        外婆紧紧地握着叶冰的手，说：“叶冰，你长大了，身段、眼睛、皮肤都和你母亲像极了，以至于我经常把你当作叶婉。好多年了，她不在我身边，你在我身边，给了我安慰。我想，现在是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了。你19岁了，马上要进入大人的世界，应该可以接受这个事实。慧玲似乎已经知道了真相。你知道为什么你姓叶，你的妹妹姓田吗？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妈妈喜欢你，爸爸喜欢慧玲。”

        “那是因为什么？”叶冰摸着外婆冰冷的手，疑惑地问道。

        “叶冰，你本就不是田家的孩子。”外婆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怕叶冰没听清楚一样。

        叶冰怀疑自己的耳朵，说：“外婆你说什么？我不是爸的孩子”仿佛是晴天霹雳一般，叶冰的内心纠成一团，问道：“那我又是谁的孩子？”

        外婆说：“是你妈喜欢的那个人的。”

        叶冰无比震惊，震惊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原来并不属于她，不喜欢她的父亲竟真的不是她的亲生父亲。震惊之余，叶冰又无比庆幸，庆幸原来她不是母亲厌恶的那个人的孩子。

        谈起父亲，叶冰，怎么会没有感觉！小时候，村里有颗桑葚树。到了成熟的季节，一颗颗鲜红欲滴的桑葚高高悬挂枝头。馋得口水直流的慧玲不顾叶冰的阻拦，执意爬上大树去摘。心急的叶冰一边害怕主人发现她们偷桑葚，一边又担心慧玲没抓好摔下来，心急如焚。可是，慧玲眼里只有这颗桑葚树。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狗吠声，慧玲脚下一滑，还是摔倒在地。回到家里，慧玲哭着喊疼，父亲给她上药，并用藤条在叶冰的背上抽打了一顿，嘴里污言秽语：“你这个野种”。这件事情叶冰并没有告诉母亲。

        上学之后，叶冰的成绩甚好，在学校受到老师表扬，每逢寒暑假期末考试的时候总有奖状和奖品拿回家。村子里的阿姨们路过她们家，总会羡慕地说，“哟，你家柔柔真不错，成绩这么好，将来是大学生的料！”父亲总是，置若罔闻，敷衍地一笑。

        原来，她真的和那个人没有血缘关系。这些年，他的眼里容得下他，可能全都是因为母亲。从前可能是因为对母亲的迷恋，后来可能是因为母亲是一棵摇钱树。这么多年来，“父亲”几乎每天都是无所事事，只是偶尔去家里的菜园子耕种一下。而母亲的裁缝铺贡献着这个家全部的收入。

        “那他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叶冰问，虽然她知道这个问题根本不重要。

        “他知道。”外婆说。

        “叶冰，你的母亲叶婉其实是我与前夫生的女儿。但是这一点，丝毫不影响你外公对叶婉的爱，同样也没有影响叶婉对她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的爱。”外婆说。

        听完外婆的话，叶冰又着实震惊了一番。叶冰不知道外婆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她握着外婆的手，安静地听着她虚弱的声音。

        “本来我以为田家孩子对你母亲也能有这番心意，可我错了。”外婆说。

        “年岁不好的时候。我的前夫，因为体恤我这个怀孕的妻子，把好的土豆都给我吃了，自己吃了发芽的土豆，中毒抢救无效而死。你母亲两岁的时候，我带着她改嫁给了你现在的外公，生了一对双胞胎。虽然你母亲是他的继女，但是他对你的母亲视如己出，由衷地疼爱。我们也从来没有告诉你的母亲叶婉真相，直到他走。靠着家里的几亩田地，日子清贫又快乐。后来几个孩子都大了，想着孩子们都要上学，他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买了一辆拖拉机，农忙时间帮附近的乡里人家拖庄稼，闲暇时也去城里拖货。却不想，拖拉机买了不久，就遭遇了意外。那一年是风雨飘摇的一年，叶婉马上高中毕业，按照当时的成绩，铁定是能上大学的。双胞胎学习成绩也很好，未来前途无量。

        不过，出事以后，一切都变了。拖拉机撞人后，你外公走了，被撞的人进了医院，捡回了一条命。离开的人终究是离开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原本，家中有几亩田，我未出阁前在家中也习得一些手工活。要说，养三个孩子，有些勉强，但是熬一熬也能熬过去。村子里有什么活我都能做，帮人家耕田、打农药、洗衣服……但是唯独别人提出来的一大笔的赔偿，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起初，我与被撞的人的屋里商量好了，分几年偿还。但不料后来，别人又找上门来，说有后遗症，不知道往后会出现什么情况。除非再给一笔巨额赔偿，否则不肯善罢甘休。我们和对方纠缠了很久，我心力交瘁。

        后来有一天，叶婉突然说她要结婚了，后来就嫁到了田家。嫁到田家后，田家出了一笔钱，赔偿给了被撞的那个人，然后你出生了。

        当时我知道叶婉嫁给他，是为了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一来是因为巨额赔偿款，二来家中供三个孩子上大学确实困难，三来田家在这附近说话还算有分量。叶婉用她的青春换了这个家的安宁，是我的无能，让我的女儿这几年里都生活在黑暗之中。”外婆说。

        “可是直到前不久叶婉与许少清一起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初叶婉同意与田家孩子结婚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为了给你一个正当的位置。这个，她连我都瞒着。你的母亲离开那天，没能带你一起走，她很伤心。”外婆继续说。

        直到如今，叶冰才明白，为什么她的母亲给她取名“叶柔”，原来是因为那个人才是她心底唯一的温柔啊！

        “叶冰啊，为什么外婆现在才告诉你真相，因为慧玲的父亲一直以慧玲为威胁。我回来也打听过了，那个人已经再娶，而且又生了一个男孩。现在的慧玲成了他的累赘，甚至于眼中的钉子，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外婆哀叹着说道。

        “叶冰，你不要恨你的母亲，那十几年，她太苦了！床底下的那个红色樟木箱子你记得要保管好。”外婆说完这句话，便睡了。

        次日醒来的叶冰，怎么也摇不醒外婆，她喊来了两个舅舅，才知道外婆已经离开人世。叶冰趴在外婆身上嚎啕大哭，六年的相处历历在目，这六年来，“母亲”在她的生命中越来越模糊，“外婆”成为了她生活唯一的依恋，而如今，这唯一的“依念”也走了。叶冰不知道人生该何去何从，长久以来支撑她前行的力量轰然消散。叶冰知道，在最后的时刻，外婆最想见的，是叶冰的母亲叶婉。可是叶冰又深知，她们都没有资格去责怪那个此时身在远方的人。

        秋天肃杀得让人恐惧，她从来没有觉得世界像这光秃秃的树杆一样孤独。

        从那时候开始，叶冰不再憎恨那个远方的人。在那个红色箱子里，在一本泛黄的相册里，叶冰第一次见到16岁的母亲，梳着双马尾、穿着格子衫、脸上的笑容羞涩而又灿烂，旁边站着那天见过的那个人。原来他的名字叫许少清。

        当叶冰回想起童年的一切，内心已经释然。那时候，她坐在缝纫机前，走线，嘴角浮现少有的笑容。她的梦想是什么？叶冰不曾问过。但是叶冰知道，她喜欢做衣服。童年时候的小花裙、花布鞋，甚至于小挎包，都是她做的。她在镇里开了一个店，总是门庭若市，大家总是夸她做的衣服款式时髦新颖，颜色抓眼又不艳俗。她的母亲就是靠着缝纫，负担起了两个舅舅的学业。

        送走外婆后，舅舅们想让她过去和他们一起生活，但叶冰拒绝了，她想守着和外婆的家。

        叶冰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外婆弥留之际，母亲都没能回来见她最后一面。难道，爱情真的如此冷血吗？

        很多的事情，可能当时自己会有千种万种的揣测，但当你经历过这一切，再回首时，会发现，时间其实教会了人很多东西，它从来不会毫无意义地溜走。它就像一层层清澈的瀑布洗涤着长满青苔的河流的石床，让世人慢慢地看清生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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